《第四章》
我是伴娘之一。在舉行婚禮前夕送別新娘的宴會之前半個小時,我走進她的屋子,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穿著繡花的衣裳,像那個六月的夜晚一樣地美,像猴子一樣喝得爛醉。她一手拿著一瓶白葡萄酒,一手捏著一封信。
“恭……喜我,”她含混不清地咕噥著說,“從來沒喝過酒,啊,今天喝得可真痛快。”
“怎么回事,黛西?”
我嚇壞了。真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子醉成這副模樣。
“喏,心肝寶貝。”她在拿到床上的字紙簍里亂摸了一會,掏出了那串珍珠,“把這個拿下樓去,是誰的東西就還給誰。告訴大家,黛西改變主意了。就說‘黛西改變主意了!’”
她哭了起來——她哭了又哭。我跑出去,找到她母親的貼身女傭人,然后我們鎖上了門,讓她洗個冷水澡。她死死捏住那封信不放。她把信帶到澡盆里去,捏成濕淋淋的一團,直到她看見它碎得像雪花一樣,才讓我拿過去放在肥皂碟里。
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我們讓她問阿摩尼亞精,把冰放在她腦門上,然后又替她把衣裳穿好。半小時后我們走出房間,那串珍珠套在她脖子上,這場風(fēng)波就過去了。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她沒事兒似的跟湯姆·布坎農(nóng)結(jié)了婚,然后動身到南太平洋去做三個月的旅行。
他們回來以后,我在圣巴巴拉①見到了他們,我覺得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那么迷戀丈夫的。如果他離開屋子一會兒工夫,她就會惴惴不安地四下張望,嘴里說:“湯姆上哪兒去啦?”同時臉上顯出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直到她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她往往坐在沙灘上,一坐個把鐘頭,讓他把頭擱在她膝蓋上,一面用手指輕輕按摩他的眼睛,一而無限欣喜地看著他?粗麄儌z在一起那種情景真使你感動——使你人迷,使你莞爾而笑。那是八月里的事。我離開圣巴巴拉一個星期以后,湯姆一天夜晚在凡圖拉公路上與一輛貨車相撞,把他車上的前輪撞掉了一只。跟他同車的姑娘也上了報,因為她的胳膊撞斷了——她是圣巴巴拉飯店里的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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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利福尼亞的海濱旅游勝地。
第二年四月黛西生了她那個小女兒,隨后他們到法國去待了一年。有一個春天我在戛納①見到他們,后來又在多維爾②見過,再后來他們就回芝加哥定居了。黛西在芝加哥很出風(fēng)頭,這是你知道的。他們和一幫花天酒地的人來往,個個都是又年輕又有錢又放蕩的,但是她的名聲卻始終清清白白。也許因為她不喝酒的緣故。在愛喝酒的人中間而自己不喝酒,那是很占便宜的。你可以守口如瓶,而且,你可以為你自己的小動作選擇時機,等到別人都喝得爛醉要么看不見要么不理會的時候再搞。也許黛西從來不愛搞什么桃色事件——然而她那聲音里卻有點兒什么異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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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國南部海港,旅游療養(yǎng)勝地。
②法國西北部旅游勝地。
后來,大約六個星期以前,她多年來第一次聽到了蓋茨比這個名宇。就是那次我問你——你還記得嗎——你認識不認識西卵的蓋茨比你回家之后,她到我屋里來把我推醒,問我:“哪個姓蓋茨比的?”我把他形容了一番——我半睡半醒——她用最古怪的聲音說那一定是她過去認識的那個人。直到那時我才把這個蓋茨比跟當(dāng)年坐在她白色跑車里的那個軍官聯(lián)系起來。
等到喬丹·貝克把上面這些都講完,我們離開了廣場飯店已經(jīng)有半個鐘頭,兩人乘著一輛敞篷馬車穿過中央公園。太陽已經(jīng)落在西城五十幾號街那一帶電影明星們居住的公寓大樓后面,這時兒童像草地上的蟋蟀一樣聚在一起,他們清脆的聲音在悶熱的黃昏中歌唱:
我是阿拉伯的首長,
你的愛情在我心上。
今夜當(dāng)你睡意正濃,
我將爬進你的帳篷——
“真是奇怪的巧合。”我說。
“但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為什么不是?”
“蓋茨比買下那座房子,就是因為這樣一來黛西就在海灣對面嘛。”
這么說來,六月里那個夜晚他所向往的不單單是天上的過斗了。蓋茨比在我眼中有了生命,忽然之間從他那子宮般的毫無目的的豪華里分娩了出來。
“他想知道,”喬丹繼續(xù)說,“你肯不肯哪一天下午請黛西到你住處來,然后讓他過來坐一坐。”
這個要求如此微不足道,真使我震驚。他居然等了五年,又買了一座大廈,在那里把星光施與來來往往的飛蛾——為的是在哪個下午他可以到一個陌生人的花園里“坐一坐”。
“我非得光知道這一切,然后他才能托我這點小事嗎?”
“他害怕,他等得太久了。他想你也許會見怪。盡管如此,他其實是非常頑強的。”
我還是放不下心。
“他為什么不請你安排一次見面呢?”
“他要讓她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釋道,“你的房子又剛好在緊隔壁。”
“哦!”
“我想他大概指望哪天晚上她會翩然而至,光臨他的一次宴會,”喬丹繼續(xù)說,“但是她始終沒有來過、后來他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問人家是否認識她,而我是他找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在舞會上他派人去請我的那一晚,可惜你沒聽到他是怎樣煞費苦心、轉(zhuǎn)彎抹角才說到了正題,我自然馬上建議在紐約吃一頓午餐——不料他急得像要發(fā)瘋:‘我可不要做什么不對頭的事情!’他一再說,‘我只要在隔壁見見她。’
“后來我說你是湯姆的好朋友,他又想完全打消這個主意。他對湯姆的情況不太了解,雖然他說他有好幾年天天看一份芝加哥報紙,希望碰巧可以看到黛西的名字。”
這時天黑了,我們的馬車走到一座小橋下面,我伸出胳臂摟住喬丹的金黃色肩膀,把她拉到我身邊,請她一起吃晚飯。忽然之間,我想的已經(jīng)不是黛兩和蓋茨比,而是這個干凈、結(jié)實、智力有限的人,她對世問的切都抱懷疑態(tài)度,她怪精神地往后靠在我伸出的胳臂上。一個警句開始在我耳中令人興奮地激動鳴響:“世界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的人和疲倦的人。”
“黛西生活里也應(yīng)當(dāng)有點安慰。”喬丹喃喃地對我說。
“她愿意見蓋茨比嗎?”
“事光是不讓她知道的。蓋茨比不要她知道。你只是請她來喝茶。”
我們經(jīng)過了一排黑黝黝的樹,然后五十九號街的高樓里一片柔和的燈光照到下面公園中來。跟蓋茨比和湯姆·布坎農(nóng)不一樣,我的眼前沒有什么情人的面影沿著陰暗的檐口和耀眼的招牌縹緲浮動,于是我把身邊這個女孩子拉得更近一點,同時胳臂摟得更緊。她那張蒼白、輕藐的嘴嫣然一笑,于是我把她拉得更緊一點,這次一直拉到貼著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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