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和夜 第二卷 單桅船在海上 第十二章 跟礁石搏斗》
“瑪都蒂娜號”上那些遇難的可憐蟲馬上就明白了這種神秘的嘲笑的意義。他們看見燈塔的時候高興了一陣子，可是接著就垂頭喪氣了。沒有什么辦法，沒有什么好嘗試的了。我們講皇帝的那句話也可拿來形容波浪：我們既然是他們的百姓，也就是他們的犧牲品。他們的胡作非為，我們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西北風(fēng)把單桅船推到卡斯蓋燈塔那兒去。他們也只好去。不能推辭。他們很快地向暗礁飄去。他們覺得海底越來越淺；要是能夠正式的測量一下，海底是不會超過三四呵的。他們聽到海底深處的石洞吞噬海浪的聲音。在燈塔下面，他們看見兩溜刀刃似的花崗石中間有一條黑糊糊的東百，那是一個可怕的原始小港的狹窄的通路。據(jù)估計，里面一定裝滿了人的尸骨和船的殘骸。與其說是一個港口，倒不如說是一個洞口。他們已經(jīng)聽到上面鐵格子里的木材僻啪的響聲。一團(tuán)凄涼的紅光照亮了風(fēng)暴，火光和冰雹的接觸使?jié)忪F顯得更加模糊。烏云和紅光像兩條蛇似的斗起來，狂風(fēng)卷走了一塊火炭，雪片好像受到了火星的狙擊，突然退卻。礁石最初只有模模糊糊的輪廓，現(xiàn)在能看清楚了，那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巨石，有尖峰，也有連綿不絕的山脊。棱角留下一根根紅色的線條，斜面涂上一層血紅色的光芒。他們走得越近，突起的礁石也越高越大，越顯得可怕。
兩個女人中間的那個愛爾蘭人瘋狂地掐著念珠。領(lǐng)港的船主既然不在了，逃亡者的頭目就是船長了。巴斯克人都會爬山和航海。他們在懸崖上不會失掉勇氣，遇到災(zāi)難也能夠創(chuàng)造辦法。
他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他們離卡斯蓋北面的一塊大石頭很近，連燈塔也看不見了�，F(xiàn)在只能看見這塊巨石和巨石后面的紅光。這塊矗立在濃霧里的大石頭好像一個頂一塊紅頭巾的高個兒黑女人。
這塊惡名昭彰的石頭叫作“小福音書”。它是海礁北面的一個支柱，海礁南部另外有一列叫作愛達(dá)克一歐一其梅的礁石。
頭目向“小福音書”看了一眼，嚷道：
“必須一個有毅力的人帶一條繩子游到石頭上去才行！誰會游泳？”
沒有人回答。
船上的人都不會游泳，連水手也不例外；這倒是吃航海飯的人中間的一種屢見不鮮的愚蠢。
一根差不多松下來的橫梁在船幫上晃來晃去。頭目雙手抓住它，喊道：
“來幫忙！”
他們解下橫梁�，F(xiàn)在他們手里有一件他們需要的東西了。防守變成了進(jìn)攻。
這是一根相當(dāng)長的實心橡木，完好結(jié)實，既可以當(dāng)做進(jìn)攻的武器，又可以當(dāng)做支持船身的用具，也就是說既可以做杠桿，又可以做攻城車。
“準(zhǔn)備！”頭目喊道。
六個人一起在桅桿的樁子上面弓著身子，把這根圓木頭伸出船邊，像一枝槍一樣對準(zhǔn)礁石。
這一著很危險。直撞海礁真是膽大妄為。六個人可能都被震到海里去。
同風(fēng)暴斗爭簡直可以說是千變?nèi)f化。一會兒要對付狂風(fēng)，一會兒又要對付海礁。不是風(fēng)，就是花崗石。一會兒要跟一個抓不到摸不著的敵人廝殺。一會兒又要跟屹立不動的頑石拼命。
現(xiàn)在是瞬息之間愁白頭發(fā)的時刻。
石頭和船快要撞上了。
頑石在防守。海礁在等候戰(zhàn)斗。
一個無情的海浪沖了過來，打破了待陣的形勢。它沖到船底下，把船舉起來，船像投石器里的石子似的，擺動了幾下。
“拿出勇氣來！”頭目嚷道，“這不過是一塊石頭，可是我們是人！”
橫梁支起來了。人和橫梁變成了一個東西。橫梁的尖榫刺破他們胳肢窩的皮肉，可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
海浪把船拋到石頭上去。
船和石頭撞上了。
這是在渾濁的泡沫底下撞上的，泡沫總喜歡掩蓋要緊的情節(jié)。
當(dāng)浪花退了下去，波浪離開巖石的時候，六個人已經(jīng)滾在甲板上；可是“瑪都蒂娜號”卻沿著礁石飄蕩了。橫梁堅持下來了，船轉(zhuǎn)了航路。海流很急，所以只幾秒鐘的工夫，船就把卡斯蓋燈塔拋在身后了。
這類湊巧的事有時會發(fā)生的。牙檣在戴衣灣口撞了一下，救了烏德·德·拉爾古。在溫吐頓海角附近荒涼的海面上，“皇家瑪麗號”接受船長漢密登的命令，在一個叫做勃蘭拿頓的可怕的巖石上用杠桿支了一下，才沒有失事，雖然這僅是一條蘇格蘭式的快速艦。波浪是一種有時可以突然分解的力量，所以很容易轉(zhuǎn)變方向，即使在頂劇烈的沖撞中也有可能。風(fēng)暴是一頭野獸；颶風(fēng)是一頭公牛，人們也可以玩弄它一下。
避免失事的訣竅在于從正割線轉(zhuǎn)移到正切線。
這就是橫梁對單桅船的用處。它起了副槳的作用，替代了船舵。但是這種救命的動作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因為橫梁已經(jīng)掉在海里。沖撞的震動力使它從這些人的手中跳出船舷，消失在浪里了。要是再卸一根橫梁那就等于把船身支解了。
颶風(fēng)把“瑪都蒂娜號”刮走了。卡斯蓋很快就跟一堆無用的東西似的隱在天邊。沒有比這一溜兒海礁現(xiàn)在的表情更不痛快的了。有時在神妙莫測的自然界里有一種看得見的跟看不見的東西混雜在一起的模模糊糊的形象，一種怒氣沖沖僵硬的影子，使人覺得它因為放走了一個獵物而正在發(fā)脾氣。
在“瑪都蒂娜號”逃走的時候，卡斯蓋海礁就是這副神氣。
燈塔向后退著，變得蒼白、暗淡，終于消失。
燈塔消失的時候似乎使人怪傷心似的。一層一層的霧籠罩著這個朦朧的火光。光線伸展在一望無際的海水上�；鸸飧又�、掙扎著，沉到水里，終于看不見了。好像一個沉沒在海水里的人一樣。炭火變成了燭花，只剩下一點蒼白模糊的顫動的光亮。周圍出現(xiàn)了一圈微弱的亮光。像深夜熄燈似的一下子滅了。
威脅人的鐘聲不響了；威脅人的燈塔也消失了。但是這兩種威脅消失以后，反而變得更可怕了。鐘聲是聲音，燈塔是火光。多少還有點人味兒�，F(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剩下了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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