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局 海和夜 第二章 巴基爾費(fèi)德羅瞄準(zhǔn)了鷹，打中了鴿子》
腳踏板已經(jīng)放下來，門半開半掩，里面空無一人。從前面窗格子里透進(jìn)來的一點(diǎn)燈光，模模糊糊地映出篷車內(nèi)部陰郁凄涼的景象。破木板上，于蘇斯那篇頌揚(yáng)爵士們的偉大的題詞還清晰可辨。這些木板從外面看，好像墻壁，從里面看又好像護(hù)壁。格溫普蘭看見門邊一枚鐵釘上掛著他的皮披肩和上衣，仿佛陳尸所里死人的衣服。
這時他既沒有坎肩，也沒有上衣。
燈光底下靠近桅桿的地方，有一樣?xùn)|西攤在甲板上。這是一張床墊，他只能看見一個角兒。墊子上大概躺著一個人，因?yàn)樗匆娨粓F(tuán)黑糊糊的東西在那兒動彈。
有人在說話。格溫普蘭躲在篷車后面偷聽。
這是于蘇斯的聲音。
這個聲音乍聽上去非常嚴(yán)厲，仔細(xì)聽聽又非常溫柔，從格溫普蘭的童年起，它一直很好地指導(dǎo)著他�，F(xiàn)在呢，它已經(jīng)喪失了它那爽快的，生氣勃勃的色彩，變得模糊、低沉，每句話的尾音都化成了嘆息。它跟于蘇斯柔中帶剛的聲音只不過微微有點(diǎn)相像罷了。這是一個失去了幸福的人的聲音。聲音也能夠變成幻影。
與其說他在跟別人說話，倒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再說，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有自言自語的習(xí)慣。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才被人看做一個怪人。
格溫普蘭屏住氣息，免得漏掉于蘇斯所說的話。他聽到的是：
“這種船很危險。沒有舷墻。如果人摔倒了，沒有東西能阻止他掉到海里去。如果天氣惡劣，就得把她搬到艙里去，那是很可怕的。一個粗心的動作，或者受到驚駭，她的動脈瘤就有破裂的危險。我見過這樣的病例。唉，老天爺！我們結(jié)果會怎樣呢？她睡著了嗎？是的，睡著了。我看她是睡著了。她失掉知覺了？不。脈搏還很強(qiáng)。當(dāng)然是睡著了。睡眠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這是瞎眼的好處。怎樣阻止別人在這兒蕩來蕩去呢？先生們，如果有人待在甲板上，我請求你們，千萬要安靜。也不要走近我們，如果你們能夠原諒的話。你們知道這兒有一個人身體很不好，需要大家照顧照顧。你們瞧，她正在發(fā)燒。她年紀(jì)輕輕的。這是個正在發(fā)燒的小女孩。我把床墊攤在這兒，是為了使她得到一些空氣、我解說這么一大套是為了引起你們注意。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墊子上，好像她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墒撬撬恕Ｎ覒┣邢Ｍ魏稳硕疾灰@醒她。我這話是向女士們說的，如果這兒有女士們的話。應(yīng)該可憐可憐一個年輕的姑娘。我們是可憐的江湖藝人，我求求你們發(fā)點(diǎn)善心。如果因?yàn)槁闊└魑徊怀雎�，需要付點(diǎn)錢的話，我也照付。我謝謝你們，女士們，先生們。有誰在這里嗎？沒有。我想不會有人。我這是白費(fèi)力氣。這樣更好。先生們，如果你們在這兒，我謝謝你們；如果不在這兒，我更加感謝。她已經(jīng)滿頭是汗。走吧，咱們回到咱們的牢房去，再套上咱們的鐵鎖鏈子。災(zāi)難又回來了。我們又要順?biāo)骼病Ｒ恢豢床灰姷�、可怕的手，這只一直壓在我們身上的手，突然又把我們推到命運(yùn)黑暗的一邊去了。好吧，我們還有勇氣。但愿她不生病就好了。我獨(dú)自個這樣大聲談話，真像個笨蛋；可是應(yīng)該讓她醒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在她身邊。但愿不要有人突然把她驚醒！皇天在上，千萬不要有聲音！如果突然震動一下，把她驚醒，這是沒有好處的。如果有人走過來，可真討厭。我相信船上的人都睡熟了。謝謝老天爺大發(fā)慈悲。嗯，奧莫呢？它在哪兒？這么一鬧騰，我竟然忘記把它鎖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已經(jīng)一個多鐘頭沒有看見它了，它大概是到外面找它的晚飯去了。但愿它不要碰上什么災(zāi)星！奧莫！奧莫！”
奧莫的尾巴輕輕打了一下甲板。
“你在這兒。好！你在這兒！感謝上帝，如果再失掉奧莫，那就太過分了。她的胳膊移動了一下。也許她馬上就要醒了。不要響，奧莫！退潮了。馬上就要開船了。我看今天夜里天氣大概很好。沒有風(fēng)。旗子也順著桅桿搭拉下來，我們這一次航行一定很平安。我不知道現(xiàn)在月亮應(yīng)該在什么地方�？墒窃撇什畈欢鄾]有一點(diǎn)動靜。不會有大浪。準(zhǔn)是個好天氣。她的臉發(fā)白。這是虛弱。不，她的臉通紅。這是她在發(fā)燒。不，她的臉紅潤潤的。她已經(jīng)好了！我看不清了。我可憐的奧莫，我看不清了。我們又要開始新生活了。我們重新開始工作。你看見了吧，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們兩個都要為她工作。她是我們的孩子。��！船動了。我們動身了。水別了，輪敦！再會，再會，見鬼去吧，萬惡的輪敦！”
船果然輕輕地震動一下，起錨了。船尾和碼頭分開了，只見船尾上站著一個人，大概是船主，他剛從艙房里上來，解開船纜，現(xiàn)在正在把舵。這個人正像他的身分一樣，兼有荷蘭人的沉著和水手的冷靜，他一心一意注視著水道，除了水和風(fēng)以外，什么也看不見；他俯在舵柄的尖端，隱在黑影里，在后甲板上踱來踱去，一會兒走向右舷，一會兒走向左舷，活像一個肩著一根梁木的幽靈。后甲板上只有他一個人。因?yàn)槲闯龊？谝郧埃恍枰獎e的水手。過了一會兒，船駛?cè)牒有�，輕輕地順流而下，既不顛簸，也不搖擺。泰晤士河差不多不受退潮的影響，所以非常平靜。船在潮水的推送下疾駛著。后面，輪敦黑沉沉的景色漸漸消失在濃霧里。
于蘇斯接著說：
“不要緊，我給她吃點(diǎn)毛地黃得了。我怕她會突然昏迷不醒。她手心里出汗。我們在上帝面前作過什么孽��？這個不幸來得多么快��！災(zāi)禍臨頭總是迅雷不及掩耳！一塊石頭掉下來，好像帶著爪子。簡直跟老鷹抓百靈鳥似的。命運(yùn)就是這樣。喏，你躺在那里了，我親愛的孩子！我們初來輪敦的時候說：這是個大城市，到處都是名勝古跡！薩斯瓦克是個漂亮的郊區(qū)。我們在那兒安頓下來�，F(xiàn)在才知道那是可怕的地方。你們叫我留在那兒干什么？我很高興離開。今天是四月三十日。對四月份我總是不大放心。這個月只有兩個好日子：初五和二十七；有四個壞日子：十，二十，二十九，三十。無疑的，這是卡爾丹推算的歷法、我希望這個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離開這兒是一件樂事。我們天亮到格累森甫德，明天晚上就到鹿特丹了。他媽的！我又要開始篷車生活了。咱們一起拉車，不是嗎，奧莫？”
狼尾巴輕輕敲了一下，表示同意。
于蘇斯繼續(xù)說下去：
“如果我們能離開災(zāi)難你離開一座城市一樣就好了，奧莫，我們還會幸福的。唉！不幸有一個人永遠(yuǎn)不在了。陰影籠罩著活著的人。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奧莫。我們原來是四個，現(xiàn)在只剩下三個。人生不過是一個不斷失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物的漫長過程。我們在身后留下一連串的悲哀。命運(yùn)總是用一串無法忍受的痛苦來嚇唬我們；后來連我們自己也奇怪，人怎么一上了年紀(jì)就變成碎嘴子。由于悲觀失望，人也變成廢物。奧莫老兄，咱們的船今天一路順風(fēng)。完全看不見圣保祿大教堂的圓頂了。我們立刻就要經(jīng)過格林威治。到了那兒，就走了六海里了。唉！我再也不愿意看見充滿教土、官吏和人口的首都了。我寧愿去看森林里抖動的樹葉子。她臉上還在出汗！我不喜歡她前肘上的這種發(fā)紫的粗筋。里面蘊(yùn)藏著寒熱。唉！所有這一切簡直都在催我的命。睡吧，我的孩子。好，她睡了。”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說起話來了。這個難以形容的、又圣潔又悲慘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同時又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這是蒂的聲音。
直到這時為止，格溫普蘭所感受的一切，都突然無影無蹤了。他的天神說話了。他恍恍惚惚好像聽見從生命以外的世界，從天國里傳來的說話聲立曰。
那個聲音說：
“他走了，很好。這個世界配不上他。不過我得同他一道走。爸爸，我沒有病，我剛才聽見您在說話。我的身體很好，確實(shí)很好。我剛才不過是睡著了。爸爸，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幸福了�！�
“我的孩子，”于蘇斯問，聲音透露不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回答是：
“爸爸，您不要掛心�！�
她停了一下，好像要喘口氣似的，接著，格溫普蘭聽見了下面這句慢慢說出來的話：
“格溫普蘭不在了�，F(xiàn)在我才是真正的瞎子。本來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黑夜。他不在了，這就是黑夜�！�
聲音又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我老是害怕他會飛走。我感到他是屬于天上的�，F(xiàn)在他突然飛走了。結(jié)局只能這樣。靈魂像鳥兒一樣飛走了。靈魂的巢是筑在很高的去處的，那兒有一個巨大的磁石，把一切都吸到那兒去。我知道到哪兒去找格溫普蘭。我不會找不到路。爸爸，喏，就在那兒。以后您會來找我們的。奧莫也是如此�！�
奧莫聽到主人提它的名字，它的尾巴輕輕敲了一下甲板。
“爸爸，”聲音接著說，“要知道，自從格溫普蘭不在的時候起，一切都完了。即使我愿意留在這兒，也辦不到，因?yàn)槿丝偟煤粑健Ｎ覀儾粦?yīng)該要求辦不到的事情。我和格溫普蘭在一起，我活著，這是很自然的�，F(xiàn)在格溫普蘭不在了，我只有死。其實(shí)事情是一樣的。要么他回來，要么我到他那兒去。既然他不能回來，我到他那兒去得了。死是一樁好事。壓根兒不難。爸爸，在這里熄滅了的，將要在別的地方重新燃燒起來。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痛心的。我們不應(yīng)該老是不快樂。到了您所謂的星星那兒，我們就結(jié)婚，我們再也不分離，我們相親相愛，相親相愛，相親相愛，這才是上天有知呀。”
“算了，不要太激動，”于蘇斯說。
聲音繼續(xù)下去：
“比方說去年，去年春天，我們在一塊兒，大家都很快樂�，F(xiàn)在可就不同了。我想不起我們當(dāng)時是在哪個小城市里，只記得那兒有樹，能聽見秀眼鳥的歌聲。我們來到輪敦；一切都變了。我這話并沒有抱怨的意思。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哪能知道這些事情呢？您還記得嗎，有一天有個女人坐在雅座里，您說：這是一位公爵小姐！我當(dāng)時就有點(diǎn)犯愁。我想，如果我們守在小城里，也許會好一些。后來呢，格溫普蘭走了，他做得對�，F(xiàn)在輪到我了。何況您親自告訴過我：當(dāng)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死了，一天夜里我躺在地上，雪花落在我身上，他那時也很小，也像我一樣孤苦伶仃，他把我拾了起來，由于這樣，我才得了活命，因此您不會奇怪我現(xiàn)在非動身不可，我要到墳?zāi)估锶タ纯锤駵仄仗m是不是在那兒。因?yàn)槿嗽谏爸挥幸活w心，死后只有一個靈魂。您聽清楚我的話了，是不是，爸爸？什么東西在動��？我覺得我們好像是住在一幢能夠移動的房子里。可是我又聽不到車輪的聲音。”
停了一會兒，聲音又補(bǔ)充說：
“連昨天和今天我也分不清了。我什么也不抱怨。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一定出過事。”
這些溫柔的話里透露出一種無法安慰的沉痛。格溫普蘭聽見她嘆息了一聲，最后說：
“我一定要到他那兒去，除非他馬上回來�！�
于蘇斯憂郁地嘟囔著說：
“我可不信顯靈�！�
他接著說：
“這是一只船。你問為什么屋子會移動；因?yàn)槲覀兪窃诖�。安靜點(diǎn)吧。你不可以多說話。女兒，如果你是個孝順女兒，那就不要太激動，不要讓你自己發(fā)燒。我年紀(jì)大了，如果你生了病，我是受不住的。體貼體貼我吧！不要生病啦！”
那個聲音又說：
“我們在世間尋找有什么用呢？困為只有在天上才能找到他�！�
于蘇斯反駁她，差不多是想用命令的口氣：
“安靜點(diǎn)吧。你有時候簡直是個糊涂姑娘。我命令你躺在這兒，好好休息。這樣你就不會知道什么是血管破裂的危險。如果你安安靜靜的，我就心安了。我的孩子，你也幫幫我的忙吧。他拾了你，可是我收留了你。你使自己生病。那是不對的。你應(yīng)該安靜下來，好好地睡覺。一切都會好的。我拿我的人格擔(dān)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說，天氣也很好。這個夜晚可能是特別為我們安排的。明天我們就到鹿特丹了，那是一個荷蘭城市，靠近莫司河的海口。”
“爸爸，”那個聲音說，“您瞧，兩個人從小就在一塊兒，他們的關(guān)系是不應(yīng)該受到干涉的，因?yàn)樗劳鲆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雖然我也同樣愛您，可是我感覺到好像已經(jīng)不完全跟您在一起了，盡管我還沒有跟他待在一起�！�
“好啦！趕緊睡覺吧，”于蘇斯沒有放棄自己的主張。
那個聲音回答：
“我以后有的是睡眠的時間。”
于蘇斯又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告訴你，我們要到荷蘭，到鹿特丹去，那是個大城市�！�
“爸爸，”聲音接著說，“我沒有病，如果您為了這個不安的話，請您放心好了。我沒有熱度，不過感到有些熱，別的沒有什么�！�
于蘇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咱們到莫司河的海口去�！�
“我的身體很好，爸爸，可是您瞧，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不要再談這種事情啦，”于蘇斯說。
接著他又補(bǔ)充一句：
“老天爺，最要緊的是不要讓她受到刺激！”
寂靜。
于蘇斯猛然叫道：
“你做什么？你為什么爬起來？躺下吧，我求求你！”
格溫普蘭嚇了一跳，他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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