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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初議佳期快談銀幕下 又蒙厚惠釋慮白鏹中》

    燕西到了落花胡同,已是日落西山。因在院子里散步,順腳就走到冷宅這邊來。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張?zhí)僖伟痿~缸乘涼,一見燕西來了,都站立起來。燕西道:“這個(gè)時(shí)候了,宋先生怎樣還沒有回來?”冷太太道:“承你的情替他薦了一個(gè)館,就忙了一點(diǎn)。況且他又愛喝兩杯,保不定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表n媽看見燕西來了,早給他端一張?zhí)僖,讓他坐下。燕西一看清秋,今天改梳了一條松辮,穿著白紗短褂,映出里面水紅色襯衫。她手上執(zhí)著一柄白絹輕邊團(tuán)扇,有一下沒一下地?fù)u著,看那背影,越發(fā)楚楚有致。恰好冷太太有事,偶然走了。燕西望著她微微一笑,輕輕地說道:“這會子怎樣忽然改裝來了?”清秋將口咬著團(tuán)扇邊,只對燕西看了一眼,沒說什么。燕西道:“今天晚上沒事嗎?一塊去看露天電影,好不好?”清秋對上面屋里一望,見母親還沒有出來,笑道:“你請我母親,我就去!毖辔鞯溃骸袄先思沂遣粣劭措娪暗模灰埩T。”清秋道:“沒有的話,你就說不愿請她就是了。但是你不請她,我不好對她說!毖辔鞯溃骸拔矣袀(gè)主意,我就說有張電影票,自己不能去,轉(zhuǎn)送給你。那末,你就可以一個(gè)人去了。你先去,回頭我們在電影院屋頂上相逢,你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不做那樣鬼鬼祟祟的事,瞞著母親去!毖辔鬟要說時(shí),冷太太又已出來了。燕西道:“伯母要看電影嗎?”冷太太笑道:“戲倒罷了,電影是不愛看。因?yàn)槟怯白右婚W一閃的,閃得人眼花,我實(shí)在不大喜歡!毖辔鞯溃骸拔疫@里有一張電影票,是今天晚上的,今天晚上不去,就過了期了。我自己既不能去,放在家里,也是白扔了。我倒想做一個(gè)順?biāo)饲,請伯母去,偏是伯母又不愛看電影。”冷太太笑道:“沒有扔掉的道理,請你送給我,我自有用處。”于是笑著對清秋道:“你拿去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一個(gè)人,不去!崩涮溃骸澳鞘裁匆o,一個(gè)人去玩,多著呢!毖辔鞯溃骸翱梢匀ィ搅松龅臅r(shí)候,我叫汽車去接密斯冷,好不好?”冷太太道:“不用得,雇車回來就是了!毖辔髡f著,便走過自己那邊去,把自己買的電影票本子,撕了一張,拿了過來,就交給清秋道:“可惜我只有一張,若有兩張,連伯母也可以請的了!鼻迩镉蒙茸油兄菑埰保⑿α艘恍。燕西道:“今天的片子很好,你去,準(zhǔn)沒有錯(cuò)。他們是九點(diǎn)鐘開演,現(xiàn)在還只七點(diǎn)多鐘,吃完飯去,那是剛剛好的了!崩涮溃骸凹热贿@樣,我們就快點(diǎn)吃飯罷,別耽誤了你!毖辔髟僬f幾句閑話,也就走開。

    這里清秋吃了晚飯,從從容容地?fù)Q了衣服,然后雇了一輛車上電影院來。燕西是比她性子更急,回家之后,早就坐了汽車先到電影院來。這個(gè)時(shí)候,夕陽西下,暑氣初收,屋頂花園上各種盆景新灑了一遍水,綠葉油油,倒也有一陣清香,燕西在后面高臺上,揀了一個(gè)座位坐下,沏了一壺茶,臨風(fēng)品茗,靜靜地等著清秋。不多大一會兒工夫,清秋果然走上屋頂來。她只剛上扶梯,轉(zhuǎn)身一望,燕西就連忙招手道:“這里這里!”清秋走過來,在燕西對面坐了,笑道:“這還沒有幾個(gè)人,早著啦!毖辔鞯溃骸拔覀冊辉诤蹩措娪埃疫@一個(gè)地方談?wù)劻T了。”說時(shí),燕西斟了一杯茶,放在清秋面前,又把碟子里的陳皮梅剝開兩小包,送了過來。清秋笑道:“為什么這樣客氣?”燕西道:“現(xiàn)在我們還是兩家,為尊重女權(quán)起見,當(dāng)然我要客氣些。將來你到了舍下,你要不客氣,就由著你罷;蛘哂悬c(diǎn)小事,我要相煩的時(shí)候,我也不會客氣的!鼻迩锒似鸨,緩緩地呷著茶,望著燕西微笑了一笑。燕西道:“笑什么?我這話不對嗎?”清秋笑道:“對是對,可惜你這話說得太早了。聽你這話,倒似乎預(yù)備管我似的!毖辔餍Φ溃骸斑@可是你說的。我的意思,是誰也不要管誰!鼻迩镄Φ溃骸澳悴皇钦f了嗎?你幾個(gè)哥哥都有些怕嫂嫂。”燕西笑道:“據(jù)你這樣說,我是應(yīng)該學(xué)我哥哥的了?”清秋道:“我也沒有叫你學(xué)哥哥,是你自己這樣告訴我的,那個(gè)意思就是兄弟之間,并不會有什么分別!毖辔餍Φ溃骸跋竽氵@樣繞著彎子說話,我真說你不贏,我不和你談這個(gè)了。我問你,今天為什么改梳著辮子?”清秋道:“因?yàn)橄戳祟^,梳辮子好晾頭發(fā)。你真愛管閑事!毖辔鞯溃骸八坪鯖]有幾天你洗了頭似的,怎樣又洗頭?”清秋道:“這樣的熱天,頭上晝夜地出汗,還能隔好幾天嗎?”燕西笑道:“說起這件事,我倒很替你為難起來!鼻迩锏溃骸澳阍鯓訛殡y呢?我倒要請教。”燕西笑道:“若為著美麗起見,你這一頭漆黑的頭發(fā),越發(fā)可以把皮膚又嫩又白襯托出來,于是我主張你保留。若要說到你幾天洗一回,熱天里又受熱,我就主張你剪掉!”清秋道:“你也主張我剪掉嗎?”燕西笑道:“我不能說絕對主張剪掉,覺得保留也好,不保留也好!鼻迩锏溃骸澳氵@是什么菩薩話?哪有兩邊好的?”燕西道:“那個(gè)理由,我已經(jīng)先說了,怎樣是菩薩話呢?”清秋道:“你以為剪發(fā)不好看嗎?”燕西道:“剪發(fā)也有剪得好看的,也有剪得不好看的。”清秋笑道:“聽你這話音,大概我是剪了不好看!毖辔鞯溃骸拔铱刹皇悄菢诱f,我以為你若是剪了,就很可惜的!鼻迩锏溃骸斑@有什么可惜哩?又不是丟了什么東西!毖辔餍Φ溃骸坝譃跤珠L又細(xì)含有自然之美的東西,積一二十年的工夫,才保留到這個(gè)樣子,F(xiàn)在一剪刀把它斷了,怎樣不可惜呢?”清秋道:“據(jù)你這樣說,也不過好看而已。好看不是給自己看的,是給人家看的。剪了頭發(fā),可是給自己便利不少。”燕西道:“你果然要剪,我也贊成。但是你母親對于這事,怕不能答應(yīng)吧?”清秋道:“也許對她說了,她會答應(yīng)的。我真要剪,她不答應(yīng)也不成!毖辔鞯溃骸霸谶@上頭,我要看看你的毅力怎樣了?你這回事做成了功,我們的事,就可公開地對你母親說!鼻迩锏溃骸澳惴判,我這方面不成問題。還是要你先回去,通過你那個(gè)大家庭。”燕西道:“我那方面,不成問題。只要你母親答應(yīng)了,我就可以對我父親說明!鼻迩锏溃骸拔艺f我這方面不成問題,你說你那方面也不成問題。大家都不成問題,就是這樣按住不說,就過去了嗎?”燕西笑道:“你還有許久畢業(yè)?”清秋道:“還有兩個(gè)學(xué)期。”燕西道:“我的意思,是讓你畢業(yè)了,再把我們的問題解決。若是說早了,我就不便在落花胡同住,要搬回家去了!鼻迩镄Φ溃骸霸瓉砟闶沁@一個(gè)計(jì)劃。但是我在高中畢了業(yè),我還打算進(jìn)大學(xué)本科啦,日子還遠(yuǎn)著呢!毖辔鞯溃骸澳氵要大學(xué)畢業(yè)作什么?象咱們家里,還指望著你畢業(yè)以后,去當(dāng)一個(gè)教授,掙個(gè)百十塊錢一月嗎?那自然不必。若說求學(xué)問,我五姐六姐,都是留學(xué)回來的,四姐還在日本呢,也沒看見她們做了什么大事業(yè)。還不是象我一樣,不是在家里玩,就是在外頭玩,空有一肚子書,能作什么用呢?”清秋道:“照你這樣說法,讀書是沒用的了,無論是誰,也應(yīng)該從小玩到老?墒沁@樣玩法,要象你家里那樣有錢才可以。若是大家都由你這一句話做去,那末,世界上的事,都沒有人做了,要吃飯沒人種田,要穿衣沒人織布,那成個(gè)什么世界呢?”燕西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世界上人都應(yīng)該玩,不過有一班女子她無非只要主持家政,管理油鹽柴米小事,何必費(fèi)上許多金錢,去研究那高深的學(xué)問?”清秋笑道:“據(jù)你這樣說,我不必求高深的學(xué)問,將來也是管理油鹽柴米小事的角色!毖辔鞯溃骸拔业脑,算說錯(cuò)了,成不成?我的意思,原不在此,因話答話,就說到讀書這個(gè)問題上去了。你老釘著這一句話問我,我就越說越僵了!鼻迩镆娧辔餍媸,笑了一笑,也就沒有往下追著問。

    這時(shí),天色已漸漸地昏黑了,天上的亮星,東一顆,西一顆,緩緩地冒了出來?措娪暗娜艘簿图娭另硜,客座位上,男男女女,都坐滿了。忽然一陣很濃厚的香味,直撲將過來。接上有人叫了一聲燕西,回頭看時(shí),乃是烏二小姐穿著袒背露胸的西服,正站在椅子旁邊。燕西連忙站起,她已伸過手來,燕西只得握著她的手道:“我們好久不會!睘醵〗愕溃骸澳憔褪且粋(gè)人嗎?”燕西道:“還有一位朋友!北憬o清秋介紹道:“還有這位密斯冷!鼻迩锫犝f,也就站起來和烏二小姐點(diǎn)頭。燕西道:“密斯烏和誰來的?”烏二小姐道:“原約了一位朋友在這里相會,可是他并沒有來!毖辔魃磉叄幸粋(gè)空位子,烏二小姐就毫不客氣地挨著身子坐下了。燕西心里雖然十二分不愿意,但是既不能叫她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和清秋一塊兒走開,只得默默地坐著等電影開映。烏二小姐向來沒有聽見說燕西有姓冷的密友,自然也沒有加以注意,她卻沒有料到在這里坐著,阻礙人家的情話。不多大一會兒,電影已開映了。燕西和清秋談電影上的情節(jié),越談越親熱,一到了后來,兩個(gè)人真成了耳鬢廝磨,就到了一塊去說話,把身邊有位烏二小姐,兩個(gè)人都忘記了。這時(shí)烏二小姐看到他兩人這種情形,就恍然大悟。坐在一旁,且不去驚動他,讓他二人綿綿情話。過了一會,電影休息,四周電燈一亮,烏二小姐這才和他們說話。因問清秋道:“冷小姐現(xiàn)在在哪個(gè)學(xué)校讀書?”清秋笑道:“可笑得很,還在高中呢!睘醵〗愕溃骸案犀F(xiàn)住在什么地方?到學(xué)校去上課,不大遠(yuǎn)嗎?”清秋道:“不遠(yuǎn),舍下就住在落花胡同,只有一點(diǎn)兒路!睘醵〗阋幌耄@落花胡同的地名,耳朵里好象很熟,怎樣她住在那里?燕西聽到清秋說出地名來,就對她望了一望,好象很詫異似的。清秋見燕西如此,臉色也就動了一動。偏是烏二小姐對這事是留了心的,見他二人目挑眉語,越發(fā)奇怪。當(dāng)時(shí)放在心里,且不作聲,只裝并沒有注意。一直到電影散場,烏二小姐先下樓去了。燕西對清秋道:“門口亂七八糟的全是車子,雇車也不好雇,就同坐我的車回去罷!闭f著一路下樓,只見那花枝招展的女賓,衣服華麗的男賓,上汽車的上汽車,上馬車的上馬車,差不多的,也有一輛人力包車。自己也是這樣風(fēng)度翩翩的,當(dāng)街雇起車子來,未免相形見絀,因此不知不覺地就和燕西一路坐上車去。車子先到了冷家門口,就停了。韓媽出來開門,見清秋是和燕西同車來的,沒有作聲,就引清秋進(jìn)去。

    這個(gè)時(shí)候,冷太太還在院子里乘涼,見清秋進(jìn)來,便問道:“你是坐人家汽車回來的嗎?”清秋只哼著答應(yīng)了一聲,卻進(jìn)房更換衣服去了。冷太太見她許久沒有出來,使喊道:“這樣熱天,在屋里呆著做什么?還不出來乘涼!鼻迩锏溃骸半娪翱吹妙^暈,我要睡了。”冷太太道:“外面有竹床,就是要睡,也可以到外面來睡,為什么在里面睡?”清秋被母親再三地催促,只得到外面來。冷太太先是和她說些閑話,后來便問她今天是什么電影?好看嗎?清秋道:“片子倒也不壞,是一張家庭片子,大意是叫人家家庭要和睦。”冷太太道:“不用提,這一定是一男一女,先搗亂了一陣子,后來就結(jié)婚!鼻迩锏溃骸按蟾攀沁@樣吧!崩涮溃骸拔揖陀憛捘峭鈬娪,動不動就抱著頭親嘴!鼻迩镄Φ溃骸澳鞘峭鈬娘L(fēng)俗如此,有什么可怪的?”冷太太道:“那也罷了,為什么到了后來,總是結(jié)婚?”清秋道:“這一層倒讓你老人家批評得對了。但是據(jù)演電影的人說,若是不結(jié)婚,就沒有人來看!崩涮溃骸半y道咱們中國人,也歡喜看這種結(jié)婚的事情嗎?”清秋笑道:“結(jié)婚的事,也不見得張張片子有。就是有,也不過最后一幕才是。為了那一點(diǎn)子,我們就全不看嗎?”冷太太道:“這些新鮮玩意兒,我們年輕的時(shí)候,是沒有的。就是有,我們上人,也不會讓你去看。輪到你們,真是好福氣,花花世界,任憑你們怎樣玩。”清秋笑道:“看一看電影,怎么就算到了花花世界?而且也是你老人家叫我去的呀!崩涮溃骸安皇俏艺f你不該去,我是說只有你們才可以去呢。”清秋笑道:“我聽你老人家說話,倒好象發(fā)牢騷似的!崩涮溃骸鞍l(fā)什么牢騷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讓你出去玩玩,我也是愿意的。這又說到金家七少爺,難得他很看得起我們,送吃的送穿的,又替你舅舅找了一個(gè)事,這日子就過得寬余了。我看他那意思……”冷太太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清秋也不便接嘴。大家沉默著坐了一會,冷太太道:“這是你常對我說的,現(xiàn)在男女社交公開,男女一樣地交朋友,所以我也望寬處看,男女交朋友,這也不算什么。不過……不過……”說到不過二字,又沒有什么名詞可以繼續(xù)了,只是含糊著咳嗽了兩聲,將這話掩飾過去。清秋極力地?fù)]著扇子,沒有作聲。冷太太也把手上的扇子拍著腿上的蚊子,啪啪地作響。大家又沉默一會子,清秋突然地對冷太太道:“媽!梳著辮子熱死了!崩涮坏人f完,便道:“明天你還梳頭得了!鼻迩镄Φ溃骸笆徂p子熱,梳頭就不熱了嗎?”冷太太道:“那有什么辦法呢?除非剃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那就不熱了!鼻迩锏溃骸凹纛^發(fā)的,現(xiàn)在多著呢。要當(dāng)姑子,才能剪頭發(fā)嗎?媽!我也剪了去,好不好?”冷太太道:“胡說!好好的頭發(fā),長在頭上,礙你什么事?”清秋道:“我不是說了,熱得很嗎?”冷太太道:“從前的女人,都不剪頭發(fā),怎樣地過了熱天呢?”清秋笑道:“那是從前的人,不敢打破習(xí)慣,不曉得享這個(gè)福,F(xiàn)在有了這個(gè)便宜事,就落得占便宜的了。譬如從前走旱道沒有火車,走水路沒有輪船,那是多么不便利!現(xiàn)在有了火車,有了輪船,有不愿意坐的嗎?”冷太太道:“那不過多花兩錢,又不割掉身上一塊肉,怎樣能打譬呢?”清秋笑道:“這就算不能打譬,從前的男子,腦袋后面,都拖著一條辮子,怪不好受的,F(xiàn)在都剪了發(fā),又便利又好看,這總是一個(gè)證據(jù)吧?”冷太太笑道:“你倒越說越有理。但是我以為女子剪發(fā),總不大好看。”清秋道:“那是你老人家沒有看慣,看慣了,就不覺得寒磣了。”冷太太道:“你真要剪,我也沒法子,可仔細(xì)你舅舅要罵你!鼻迩锏溃骸拔易约侯^上的頭發(fā),要剪就剪,要留就留,舅舅怎樣管得著?”冷太太道:“你只要不怕他羅嗦,你就盡管去剪!鼻迩锏溃骸敖o他四兩酒喝,那就天倒下來,他也不問了,怕他羅嗦什么?”冷太太道:“看你這話,是剪定了,好,就讓你自己去剪,我不管!鼻迩镄Φ溃骸澳憷先思铱墒钦f了不管,就別再問我了。”冷太太道:“你當(dāng)真要剪嗎?”清秋道:“自然是真的。”冷太太道:“我先總沒有聽見你說過,怎樣今天你看電影回來,突然提起這件事哩?”清秋道:“還不是我看見剪發(fā)的人多,想起了這件事。”冷太太道:“剛才你回家,他們的車子,早就在電影院門口等著你嗎?”清秋和她母親,好好地談著剪發(fā)問題,不料突然又轉(zhuǎn)到汽車上面去了。她心想,母親對于這事,怎么一再地注意?她向來對于我和燕西的事,只是裝著糊涂,并不過問,現(xiàn)在只管追究,這是什么用意?難道她老人家要變卦嗎?就在她這樣沉思之間,一刻兒工夫,并沒有把這話答應(yīng)出來。冷太太見她說話是默默的,越發(fā)有些疑心。當(dāng)晚也沒有說什么,各自歸寢。

    次日清晨起來,冷太太臉上,卻有些不悅的顏色。她兄弟宋潤卿口里銜著一支煙卷,慢慢地踱到上房里來,就對冷太太道:“我手下現(xiàn)缺少兩百塊錢使用,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那就好了!崩涮溃骸岸司擞辛损^事以后,手上應(yīng)該寬余些了,何至于還這樣鬧饑荒呢?”宋潤卿道:“怎么著?這件事,你會忘了嗎?南邊老太太早就來信,說是今年秋天,做七十整壽,派我們出個(gè)二三百塊啦。現(xiàn)在日子一步近一步,不能不先為設(shè)法。昨天是衙門里一個(gè)司長老太太的生日,大家湊份子,我為這事,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不說二三百元吧,就是弄個(gè)數(shù)十元敷衍一下,我看都不能夠!崩涮溃骸斑@事我倒是一向忘了。真是湊不出來的話,清秋還有幾件首飾,可以拿出去換了,總可以湊上一點(diǎn)款子!彼螡櫱涞溃骸巴馍媚锼蠁?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我的意思,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移挪個(gè)兩百元,到了年冬,我再還他!崩涮溃骸叭思?guī)臀覀兊拿μ嗔,不好意思老去求人。況且他和我們非親非故,老去找人,也不應(yīng)該!彼螡櫱涞溃骸芭笥鸦ネㄓ袩o,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冷太太道:“你要借錢,你到別處借去,不要問金家借。”宋潤卿看冷太太的顏色,似乎有些不然的樣子,也就沒有往下說。

    這一天過去了,晚上韓媽送了幾只空碟子到燕西那邊去,原是燕西送點(diǎn)心過來的。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閑步,看見韓媽,便叫住她道:“忙什么?幾只空碟子,放在你那里使用,也不要緊,何必一定送過來?”韓媽道:“就是你送這些東西,我們太太還不過意呢,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來?”燕西道:“你們小姐,今天一天也沒看見出來,早出去了嗎?”韓媽周圍一望,然后低著聲音說道:“娘兒倆嘔氣哩。”燕西道:“什么事嘔氣?為著昨夜回來晏了嗎?”韓媽道:“哪是昨夜晚上說的事,今天不是為的那個(gè)!币虬阉螡櫱湎虢桢X,冷太太不肯,要換清秋首飾的話,說了一遍。燕西笑了一笑,說道:“就是為這個(gè)事嗎?那沒有什么難的,明天就解決了!钡搅舜稳,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就叫金榮到銀行里去支三百塊錢,而且叮囑三百塊錢都要現(xiàn)洋。不到一個(gè)鐘頭,金榮已把三百塊現(xiàn)洋取來。燕西便把韓媽叫過來,將那三百塊錢一齊交給她,說道:“你對冷太太說,宋先生也曾提過,說是缺少兩三百塊錢用。我因?yàn)槭露,把它忘了。這是三百塊現(xiàn)洋,請你太太收下!表n媽道:“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錢。這倒好,你先就拿出來了!毖辔鞯溃骸安灰o的,你只管請你太太收下,什么時(shí)候手邊寬余,什么時(shí)候再還,我并不等候這款子用的!表n媽見了這白花花的許多現(xiàn)洋,哪有不拿走的道理?便說道:“我拿去試試看,我們太太不受,我就再拿回來!闭f著,她把兩只手捧著三大包現(xiàn)洋,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笑著向桌上一放,說道:“這東西真沉!崩涮溃骸斑@里面是什么?”韓媽笑道:“是現(xiàn)洋!”冷太太道:“你以為我這兩天正在打錢的主意呢,你就說是錢來饞我嗎?”韓媽道:“你不信,我打開來你看。”說著,便連忙透開一個(gè)紙包。一把沒有捏住,紙漏了一個(gè)大窟窿,嘩啦啦一聲,撒了滿桌子的洋錢。還有十幾塊錢,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滾到地下去。冷太太道:“嘿!真的!你是在哪里弄了許多錢來?”韓媽笑道:“我會變戲法兒,聽說太太要用錢,我就變這些個(gè)錢來了!崩涮溃骸安挥谜f,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來的。”韓媽一面在地下?lián)戾X,一面說道:“錢倒是金少爺?shù)腻X,可是舅老爺并沒有過去借!睋炱疱X來,韓媽又把撒開的一百元現(xiàn)洋,顛三倒四地?cái)?shù)著。冷太太笑道:“你就這樣沒有見過錢,叫人見了笑話。這個(gè)人的手,實(shí)在是松,人家還沒有和他借,他就先送來。我是收下來好呢?還是不收好呢?”韓媽道:“為什么不收下來?錢還會咬人的手嗎?”冷太太拿著兩包未打開的洋錢,掂了一掂,又把打開的數(shù)了一數(shù),沉默了一會,說道:“錢我是收下了,你去對金少爺說,暫且和舅老爺說,只送來二百塊。將來這個(gè)錢,由我去籌還他!表n媽道:“就叫他不要對舅老爺說就是了,何必繞著彎子說?”冷太太道:“瞞著他倒不好。他沒有錢,還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

    冷太太收了這三百元現(xiàn)洋,自然痛快些,心里那一層積憂,倒解除了許多。清秋說道:“媽!現(xiàn)在手邊下有錢了,我可以剪頭發(fā)了吧?”冷太太道:“這孩子說話很奇怪,我有錢沒錢,和你剪發(fā)有什么相干?”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因?yàn)闆]錢,老對我發(fā)愁嗎?因?yàn)槟憷先思野l(fā)愁,我怕剪了發(fā),格外惹你生氣,所以不敢下手!崩涮溃骸拔以缇驼f,我不管,還問什么呢?”韓媽道:“可不是!我聽見金少爺說。他們一家人,都剪發(fā)的!鼻迩锏溃骸拔壹粑业陌l(fā),他家里人剪發(fā)不剪發(fā),和我什么相干?”韓媽道:“我是這樣說,現(xiàn)在太太小姐剪發(fā)的多著呢!崩涮也焕硭,對清秋道:“剪可是剪,別剪著那樣禿頭禿腦的,那也寒磣!鼻迩镄Φ溃骸澳憷先思也皇钦f不管嗎?”冷太太道:“我管是不管,但是剪得同爺兒們似的,穿女人的衣服,不嫌不好看嗎?”清秋道:“自然不會弄得那樣子。東交民巷有一家外國人開的理發(fā)館,他那里剪得很好。我好多同學(xué),都是在那里剪的發(fā)!闭f到這里,只聽見外面有人笑道:“密斯冷,真闊呀,還要上東交民巷去剪發(fā)。”說著話,有兩個(gè)女子走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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