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閑話動芳心情儔暗許 躡蹤偷艷影秀士驚逢》
王月容雖然很聰明,究竟是個小姑娘,丁老太突然的將她的手握住,她倒是有點發(fā)呆,不知要怎樣來答話才好。丁老太耳里沒有聽到她說話,就伸手摸摸她的頭發(fā)道:“姑娘,你是沒有知道我的身世。”說著,放了手,嘆上一口氣。月容接過了她的茶杯,又扶著她下床,笑道:“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愛想心事的,您別躺著了,到外面屋子里坐著透透空氣罷!倍±咸溃骸拔疫@雙目不明的人,只要沒有人同我說話,我就會想心事的,哪用在炕上躺著!往日二和出去作買賣去了,我就常摸索著到外面院子里去找大家談?wù),要不然,把我一個人扔到家里,我要不想心事,哪里還有別的事做。自從你到我家里來了,我不用下床,就有人同我談話,我就心寬得多了!
說著這話,兩人全走到外面屋子里來,月容將她扶到桌邊椅上坐著,又斟了一杯熱茶送到她面前,笑道:“老太,你再喝兩口茶,我掃地去!倍±咸稚吓趿艘徊璞,耳聽到里面屋子里掃地聲,疊被聲,歸拾桌上物件聲,便仰了臉向著里面道:“一大早的,你就這樣同我作事,我真是不過意。孩子,別說你答應(yīng)照看我十年,你就是照看我三年兩載的,我死也閉眼了!痹氯菀咽鞘帐爸搅送饷嫖葑永飦,因道:“老太,您別思前想后的了。二哥那樣誠實的人,總有一天會發(fā)財?shù)。假如我有那樣一天唱紅了,我一定也要供養(yǎng)您的,您老發(fā)愁干什么?”丁老太微擺著頭道:“姑娘,你不知道我。我發(fā)什么愁?我沒有飯吃的時候,隨時全可以自了。我現(xiàn)在想的心事,就是不服這口氣。你別瞧這破屋子里就是我娘兒倆,我家里人可多著啦。你瞧,你二哥又沒個哥哥在跟前,怎么我叫他二和呢?”月容將一只綠瓦盆放在桌子上,兩手伸在盆里頭和面,笑道:“我心里就擱著這樣一句話,還沒有問出來呢?”丁老太道:“我還有一個大兒子,不過不是我生的。你猜二和有幾兄弟,他有男女七弟兄呢,這些人以前全比二和好,可是現(xiàn)在聽說有不如二和的了!闭f著,手向正面墻上一指道:“你瞧相片上,那個穿軍裝的老爺子,他有八個太太,實不相瞞,我是個四房。除了我這個老實人沒搜著錢,誰人手上不是一二十萬?墒沁@些錢把人就害苦了,男的吃喝嫖賭,女的嫖賭吃喝,把錢花光不算,還作了不少的惡事!痹氯菪Φ溃骸澳残稳葸^分一點,女人那里會嫖?”丁老太將臉上的皺紋起著,發(fā)出了一片苦笑,微點了頭道:“這就是我說的無惡不作。不過我自己也不好,假使把當時積蓄的錢,留著慢慢的用,雖不能像他們那樣闊,過一輩子清茶淡飯的日子,那是可以的。不想我也是一時糊涂,把銀行里的存款,當自來水一樣用。唉,我自己花光,我自己吃苦,那不算什么,只是苦了你二哥,把他念書的錢,也都花了。”
月容聽了,將兩手只管揉搓著濕面粉,并沒有說別的。丁老太只聽到那桌子全體搖動之聲,可以知道月容搓面用的手勁,是如何的沉著。大家是沉默了很久的功夫,月容忽然道:“老太,您別傷心,將來我有一天能掙大錢的時候,我準替二哥拿出一點本錢,給他做別的容易掙大錢的生意。到那個時候,您老太自然可以舒舒適適的過日子了!倍±咸溃骸暗侥莻時候,只怕你對二和看不上眼!痹氯莸溃骸袄咸沂悄欠N人嗎?再說,我和二哥就不錯!彼涂傻恼f出了這句話,很覺得是收不回來,而且整句的話都已說完,也無從改口,只好加緊的去和面。好在丁老太是雙目不明的人,縱然紅了臉,她也不會看到,這倒減少了兩分難為情?墒嵌±咸m不看見她,心里好像也很明白,只管笑著。這樣一來,兩個人都透看不好開口了,把這一段談話,就告一結(jié)束。
月容今天是替他娘兒倆烙餅吃,菜是炒韭菜綠豆芽兒。這兩樣,都是要吃熱的,她看著院子里的太陽影子,知道二和是快要回來了,這就立刻在屋檐下做起來。果然,不多大一會子,二和大開著步子,走進院子里來了。站在院子中心,就把鼻子尖聳了兩聳,笑道:“好香好香,中上吃什么?”月容道:“韭菜炒綠豆芽兒,就烙餅吃,你瞧好不好?”二和道:“烙餅我很愛吃,最好是攤兩個雞蛋!痹氯荽蜷_桌子抽屜,兩手拿了四個雞蛋,高高的舉著,笑道:“這是什么?”二和笑道:“你真想的到,謝謝,謝謝。”月容笑道:“可不是要謝謝嗎?這雞蛋還是我掏錢買的呢!倍偷溃骸斑@就是你的不對了,到我這里來作飯,已經(jīng)是讓你受了累,還要你掏錢,那就更沒有道理了。”月容道:“咱們還講個什么道理嗎?”
丁老太在屋子里道:“二和,你還不知道呢,她的心眼,可好著呢。她說了,她……”月容在屋檐下跳著腳,叫起來道:“老太,你可別亂說,你要說,我就急了!闭f著還不算,一口氣的跑到屋子里來,站在老太太面前,還伸手搖撼著她的身體。丁老太笑道:“我不說就是了,你急什么?”月容把身子連連的扭了兩扭,笑道:“哼哼,你不能說的,你要說了,我不攤雞蛋給你吃。”二和也跟著進來了,笑道:“媽,你得說,你不說,我也急了。”丁老太笑道:“你也急了,你急了活該!痹氯菹蚨涂纯矗χc了兩點頭。二和道:“媽,她不讓你說,你別全說,告訴我一點點,行不行?”月容又搖撼著老太太的手胳臂,笑道:“別說,別說。”丁老太道:“你們再要鬧,我也急了,就不怕我急嗎?她也沒說別的什么,就是說要做了角兒的話,可以幫助你一筆本錢!倍拖蛟氯菪Φ溃骸斑@話……”月容不等他把話說完,扭轉(zhuǎn)身子,就跑了出去了。二和還不死心,依然站在屋子里,向丁老太望著道:“媽,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想,還不止這么些個話!倍±咸αR道:“別胡攪了,這么老大個子,你再要胡鬧,我大耳括子打你。”二和聽說,只好笑著走出來了。月容已是在爐子邊攤雞蛋,手上拿起鐵勺子,向二和連連點了幾點,低低地道:“該,挨罵了吧?”二和輕輕地走到她身邊,笑著還不曾開口,月容便大聲道:“二哥,餅烙得了,你端了去吃罷。”二和笑道把手點點她,只好把小桌子上碟子里幾張新烙得的餅,端到里面去。雖是他心里所要說的兩句話,未曾說了出來,然而心里卻是十分感著痛快,把餅同菜陸續(xù)的向桌上端著,口里還噓噓的吹著歌子。
大家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月容見他老是在臉上帶了笑容,便道:“二哥,你是怎么了?今天老是樂!倍偷溃骸拔覟槭裁床粯纺?你快成紅角兒了,聽說你的戲碼子,又要向后挪一步,是有這話嗎?”月容道:“你怎會知道的?”二和道:“這樣好的消息,你不告訴我,難道別人也不告訴我嗎?”月容道:“這事定是我?guī)煾蹈嬖V你的。因為再挪下去,就是倒第三了,我想著,不會那樣容易辦到,所以沒有敢同你說!倍偷溃骸芭罗k不到,就不同我說嗎?”月容笑道:“你的嘴最是不穩(wěn),假如我告訴了你,你給我嚷嚷出去了,我又做不到那件事,你瞧我多么寒磣!倍偷溃骸霸趺赐蝗坏奶岬搅诉@件事上來的呢!痹氯莸溃骸熬鸵驗槌刈永镉袔讉老主顧,給館子里去信,說是他們老為著我的戲碼太前了,要老早的趕了來,耽誤了別的正事,希望把我的戲碼挪后一點,他們好天天全趕得上。師傅說,這事可是可以的,不過我的戲太少了,幾天就得打來回,戲碼在后面怕壓不住,那究竟不妥當!倍偷溃骸皸钗鍫斶@就叫小心過分,唱戲的就怕的是戲碼不能挪后,既是有了這機會,那就唱了再說。”月容笑道:“爬得太快了我有點兒害怕,還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著的好。”丁老太笑道:“這樣看起來,你是真會紅起來,你所說的,就是一個作紅角的人說的話!痹氯萋犃耍瑢Χ臀⑿。
二和正夾一大叉子韭菜炒豆芽放到半張烙餅上,把烙餅一卷,卷成了一個筒子,放到嘴里去咀嚼著,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只管對了月容望著。月容被他看了個目不轉(zhuǎn)睛,有點不好意思,卻夾了一絲韭菜,向二和這邊摔了過來,不偏不斜的正摔在他眼睛皮上。二和放下筷子,用手去揭,笑得月容將身子一扭,兩手按了肚皮,彎了腰就向房門外頭跑,然后蹲在走廊上輕輕地叫著哎喲。二和大步子趕了出來,一手握了月容的一只手,一手作了猴拳,伸到嘴里去呵氣,正待向月容肋窩里去咯吱時,那丁老太坐在桌子邊,兩手按住了桌子,半揚著臉子,向院子里望著,問道:“二和,你們干什么?放了飯不吃,跑到院子里去!倍椭坏梅帕耸,向月容伸一伸舌頭,月容道:“院子里來了一只小花貓,我想把它捉住。”丁老太道:“吃飯罷,別淘氣了。”二和同月容,這才暗笑進來,把一餐飯吃了過去。
等二和二次出門趕馬車去了,月容同丁老太坐著閑談。丁老太道:“二和那孩子傻氣,剛才碰疼了你沒有?”月容笑道:“我不是豆腐做的,那里就會碰疼了?喲,您怎么知道?”丁老太笑道:“你別瞧我雙目不明,在我面前有什么事,我也會知道的!痹氯菪Φ溃骸袄咸鏖L輩的人,也同我們小孩子開玩笑了。”丁老太道:“開玩笑要什么緊,只要你們倆和和氣氣的,我心里就十分的痛快。我也不是別的什么意思,我就是說,你們倆,要過得像親兄妹一樣,那才好呢!痹氯萃现咸恢恍渥,連連搖撼了兩下,鼻子里哼著道:“您別那么說,那么說不好!倍±咸溃骸澳且趺凑f呢?”月容笑道:“要說咱們像親娘兒倆,那才親熱呢。”丁老太,呵呵笑道:“這孩子說話,繞上一個大彎,我還不知道你要這樣的說呢,原來是說這個!痹氯蓦S著笑了一陣,因站起來,握了老太的手,叫道:“老娘,您今天樂了,回頭又該不樂了,我又一句話,想說出口,又不好說!崩咸幻夥次兆×怂氖值溃骸笆裁茨?你說呀,你有什么委屈嗎?”月容道:“那倒不是,今天不是禮拜六嗎?白天有戲,我該去了!倍±咸Φ溃骸斑@孩子嚇我一跳。你有正事,當然要去,干嗎說我不樂意呢?”月容道:“我走了,您怪寂寞的。”丁老太道:“那不要緊,我到田大嫂子家里聊天去!痹氯莸溃骸熬褪谴笤鹤永,住西邊廂房的那一家嗎?”丁老太道:“是的。你同她交談過嗎?她姑嫂倆全挺和氣的!痹氯莸溃骸澳f的,剛剛同我的意思相反。那位二十來歲的姑娘,見著我就瞪大一雙眼,鬧得我進進出出,全不敢向她們那邊望著!倍±咸Φ溃骸皠e多心了,人家全因你長得好看,多望著你兩眼,你還有什么和他們過不去的嗎?”月容道:“我也是這樣的想,回頭您見著她,可別提起這話!倍±咸溃骸拔姨徇@話干什么,孩子,我比你知道的還多著呢。”月容道:“那么我去了。下了館子,我再到這兒來作晚飯!倍±咸溃骸澳阋Σ贿^來,就別來了,二和回來早了,他自個兒會做;貋硗砹,隨便買一點兒吃的就得了!痹氯莸溃骸拔乙欢ㄚs了來的,叫二哥等著罷。”
說著這話,她已是走到了院子里了。這并非她偶然的跑起來,因為哄咚一聲的午炮聲,已經(jīng)引起了她的注意了,戲館子里,一點鐘就開戲,她還要到師傅那里去,預(yù)備好了行頭,總要到兩點鐘才能到戲館子去。唱中軸子的人,四點鐘以前,必得上臺,自己是不能再耽誤的了。她匆匆忙忙的走出來,恰是看不到人力車,只好走出胡同口去。
約摸走了七八家門首,卻聽到后面一陣很亂的腳步聲,直搶了過來。一個女孩子在街上走路,本來不應(yīng)當隨便回頭,可是這腳步聲太刺激人,不由月容不回頭看去。見其間有兩位穿藍布大褂的,一個穿灰色西服的,一個穿西服褲子棗紅色運動衣的,所有頭上的帽子,全是微歪的戴著,只憑這一點,可以知道他們?nèi)菍W生。心里想著他們也未必是和自己開玩笑的,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理他們了,因之掉過臉去,自低了頭走路。其中兩人互相問答,一個道:“楊老板也可以說是挑簾兒紅,才多少日子?”一個道:“人家不姓楊,楊是從她師傅的姓。她姓丁!绷硪粋道:“你怎么知道她姓丁呢?”那一個答道:“怎么不知道?每天有一個姓丁的大個兒,在門口接她,那是她二哥。你想,不姓丁姓什么?”月容長了這么大,還是不曾被人追求過,現(xiàn)在有四個人盯著她,她倒不知要怎么是好。趕快地走出了胡同口,看到有輛人力車停在路邊,只說了地點,并不說價錢就讓車夫拖著走了。在車子上,還聽到后面一陣哈哈地笑聲,有人還大喊著道:“要什么緊,我們?nèi)桥踅堑摹!痹氯萦X得車子拉遠了,可以回頭看看他們的行動,不想這樣一回頭,立刻就引起了他們一陣鼓掌大笑,那個穿運動衣的,還叫了一聲好嗎,活是天津的流氓口吻。
月容在戲館子里,已唱了這些日子的戲,對于一班青年捧角家的行為也知道一點,他們雖是在大街上這樣的公然侮辱,可是也得罪他們不得的,只好忍住一口氣。到了楊五爺家門口,回頭看了,并沒有這些類似的人,付了車錢自進門去。可是楊五爺有事,已經(jīng)把她要用的行頭帶到戲館子里去了。自己喝了一口茶,又抹了一點粉,然后從從容容的向戲館子走來。
本來以現(xiàn)在每月的收入,坐著車子到戲館里去,那是可以勝任的,但是這家門口的車子,總以為熟人的關(guān)系,多多的要錢,因此總是走遠一點的路,坐了生車子走,今天自然也照往常一樣,到胡同口上雇車。不想還沒有到胡同口上,后面就窸窸窣窣的有了腳步聲,月容想到剛才在二和門口的事,就知道是那班人追來了,心里卜卜地跳著,就趕快地走。但是走了十幾步,心里忽然想到,在家門口,我怕什么,回家去叫一個人出來,他們自然嚇跑了。于是一回身,待要回去,還不曾開步走,就聽到哈哈一片笑聲,看時,正是先遇著的那幾個人,在胡同中間,一字排開。那個穿西服的,手里正捧了一個相匣,對了人舉著。穿運動衣的道:“喂,老吳,得了嗎?”穿西服的一擺腦袋,表示得意的樣子,笑道:“得啦,得了兩張,總有一張可用,陽光很足,我用百分之一秒的!痹氯萋犃诉@話不由得臉紅破了,要往家里走,怕是沖不破他們的陣線,要向戲館子里走,怕他們老跟著。于是把臉子一板,瞪了眼道:“青天白目的,你們這是干嗎!我叫巡警了。”那個穿運動衣的道:“楊老板,你干嗎生氣?我們天天在前四排捧場,多少有點兒交情。也是透著面生一點,沒有敢當面請你賜一張玉照,偷偷兒的,跟了你大半天,想照一張相,這已經(jīng)是十分的客氣了,你還說什么?”他口里說著,手就取下帽子,揮繞著半個圈子,然后一鞠躬。那兩個穿藍布褂子的,笑嘻嘻地道:“呵,真客氣!彼麄儾恢皇强诶镎f著,而且也緩緩地走了過來。將她包圍著。月容本待嚷出來,可是想到一嚷之后,不免有許多人來看熱鬧,那更是難為情,便扭轉(zhuǎn)了頭,連連地蹬了腳道:“你們這是干嗎!你們這是干嗎!”那四個人也不答言,只管笑嘻嘻地,圍攏上來。
月容又害羞,又害怕,脊梁上陣陣的冒著熱汗,耳根也都發(fā)著燒熱。自己正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忽聽得身后有人道:“喂,你們太冒昧了,有這樣子對付女士的嗎?”月容回頭看時,一個穿了淺灰嗶嘰夾袍子,一點皺紋也沒有,長方臉兒,帶了一副大框跟鏡,淺灰絲絨的盆式帽,繞了澆藍帽箍,二十來歲年紀,一副斯文樣兒?此┝俗仙ば陆笊蠏炝艘恢ψ詠硭P,那可以知道他也是一位學生。他走近了,揭了帽子,點了一點頭,露出他烏光的向后梳攏的頭發(fā)。這更認得他就是每天在池子里第三排捧場的看客,而且也聽到人說過,他姓宋呢。怪了,怎么他也會在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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