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在說話的間隙,蘿絲瑪麗看看餐桌的四周,只見尼科爾坐在湯米·巴爾邦和艾 貝·諾思之間,她那濃密的頭發(fā)在燭光下如同涌動的泡沫。蘿絲瑪麗聽著他們談話, 被他們奇特對話中所用的簡略語強烈地吸引往了。
“可憐的家伙,”尼科爾叫道,“你為什么要把他鋸成兩半呢?”
“自然是要看看一個侍者肚于里有些什么貨色。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侍者肚子里 有些什么東西嗎?”
“腐爛的飯菜吧,”尼科爾笑笑說了出來,“幾塊破瓷片、一點兒小費和幾截 鉛筆頭!
“對極了——但問題是要科學地來證明這一點。當然了,要是能用那把樂鋸的 話,所有的臟東西都可以剔除于凈了。”
“你們在做手術時曾打算用那把鋸子嗎?”湯米詢問道。
“我們還不至于這么做。我們被尖叫聲嚇壞了。我們想他也許會打壞什么東西 的!
“這一切聽起來多么荒唐,”尼科爾說,“一個音樂家用另一個音樂家的鋸子 去——”
他們在餐桌旁已坐了半小時,一種可以感覺得到的變化悄然出現(xiàn)——他們一個 接一個摒棄了某些東西,諸如偏見。憂慮、疑懼等,此刻他們只是最充分的自我及 戴弗夫婦的客人。要是顯得不夠友好和無精打采,似乎就會拂逆戴弗夫婦的一片誠 意,因而他們此刻都努力這么做?匆娺@種狀況,蘿絲瑪麗喜歡起每個人來——除 了麥基斯克,因為他競然成了餐桌上的異己分子了。這倒不是出于惡意,而是他決 心用葡萄酒來維持他一來就表現(xiàn)出的那種興高采烈的心情。他仰靠在厄爾·市雷迪 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之間的椅子上,對布雷迪發(fā)了一通有關電影的頗為尖刻的議論, 而同那位夫人則不說什么。他盯著迪克·戴弗,臉上顯出辛辣嘲諷的神情,時而又 竭力想同坐在餐桌斜對面的迪克搭話。
“你不就是萬·比倫·登比的朋友嗎?”他總要這么問。
“我想我不認識他!
“我以為你就是他的一個朋友呢!彼行┥鷼獾赜终f了一句。
看到登比先生的話題引不起什么興趣,他又試著把另一些同樣不著邊際的事扯 進來,但每一次迪克那種出于禮貌的依從態(tài)度就足以讓他感到沮喪,因而,在一陣 難堪的沉默之后,被他打斷的交談撇下他又進行下去了。他試圖攙和到別人的談話 中去,然而這就像同一只手套一個勁地握手,而那手早已縮回去了——所以到最后, 他帶著遷就身邊的孩子的神態(tài),把注意力全部放到香擯酒上了。
蘿絲瑪麗時不時地看看餐桌四周,熱切地希望大伙高高興興,仿佛他們都是她 日后的養(yǎng)子養(yǎng)女似的。餐桌上有一道美妙的光線,那是從一碗用弗夫克利科佐料烹 飪的帶辣味的無鱗大馬哈魚那兒發(fā)出的。光線投射到艾布拉姆斯夫人的臉上,這張 臉充滿活力,且顯出寬厚和少女般的天真無邪。她身邊坐著勞埃爾·鄧弗萊先生, 他那女孩般的清秀面容在夜晚的快樂時光中倒并不使人過分驚奇。再過去便是瓦奧 萊特·麥基斯克,她的可愛已在其容貌上顯露出來,以至于她壓抑住了將尚未功成 名就的暴發(fā)戶之妻的虛幻地位變?yōu)楝F(xiàn)實而進行的斗爭。
隨后是迪克,他從容地掌握著場上的談話氣氛,全神貫注地照料他的小團體。
再過去是母親,她永遠是完美的。
再過去是同她母親談話的巴爾邦,他優(yōu)雅而流暢的談吐使蘿絲瑪麗又一次為他 心動。再過去是尼科爾。蘿絲瑪麗突然對她有了新的認識,發(fā)現(xiàn)她是她認識的人里 面最漂亮的一個。她的臉龐,猶如一位天使的臉龐,北歐圣母的臉龐,在依稀可見 的塵埃中閃著光彩。這些塵埃在燭光周圍飛揚,從松樹上的深紅色燈籠中投下一片 紅光。她仍然是文文靜靜的。
艾貝·諾思正在同她的母親談他的道德信條,“我當然有道德準則,”他重申 道,“一個人活著不能沒有道德準則。我的道德準則是:我反對燒死女巫。他們每 燒死一個女巫,我就滿腔怒火!碧}絲瑪麗聽布雷迪說過,他是個音樂家,在早年 的風光之后,已有七年沒有作過什么曲子了。
邊上是坎布恩,他正多少設法抑制他身上那股明顯的女人氣,甚至要用帶著冷 漠的母性態(tài)度對待坐在他身旁的人。再過去是瑪麗·諾思,她一臉的快樂,面對她 一口潔白的牙齒,要不回報她微笑是不可能的——她那張開的嘴唇四周恰似一個優(yōu) 美、欣悅的圓圈。
最邊上是布雷迪,他那種直露的態(tài)度也漸漸變得隨和一些了,不再粗魯?shù)胤磸?標榜他自己心智健全,也不再聲稱要疏遠他人的弱點來維護這種心智健全。
蘿絲瑪麗如同伯內特夫人 的一本有爭議的小冊子里的孩子那樣,懷抱純潔 的信念,確信已踏上回家之路,已經(jīng)從那邊遠地區(qū)可笑和放蕩的臨時聚居區(qū)返回家 鄉(xiāng)。螢火蟲在夜空中飛舞,遠處有只狗在懸崖下邊的礁石上吠叫。餐桌猶如一座活 動舞臺,朝星空冉冉上升,坐在餐桌邊的人們有一種在漆黑的宇宙中彼此隔絕的感 覺,僅靠桌上那點食物果腹,只有桌上那點光亮暖身。這時,麥基斯克夫人的古怪 的、壓低的笑聲像是一個信號,表明他們已經(jīng)超脫了塵世。戴弗夫婦突然活躍起來, 歡聲笑語,興奮無比,仿佛要向那些已經(jīng)深信自身的尊貴并得到禮遇的客人巴結討 好,以彌補他們在遠遠拋在后邊的世界里未得到的東西。有一陣他們似乎同餐桌邊 的每一個人說話,或單個或兩個一起,證明他們的友善和愛心。這時,那些仰望著 他們的面孔猶如望著圣誕樹的可憐的孩子們的面孔。然而餐桌突然破裂了——將客 人們大膽地提升超出宴飲水平而進入情感的純凈氛圍的時刻結束了,這時,他們還 來不及細細品味,甚至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氛圍的存在。
但是那炎熱、誘人的南風散發(fā)出的魔力已侵人他們的身軀——遠處是地中海清 柔的夜晚和幽幽的波濤——魔力留下夜色和波濤,將它們融人戴弗夫婦身上,并成 為他們的一個部分。蘿絲瑪麗看見尼科爾將一只她母親看上的晚間用的黃色拎包塞 給她,說:“我覺得物品應屬于喜歡它的人!闭f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黃色物品 一古腦兒塞進包里:一枝鉛筆、一管口紅、一本小巧的日記本!澳弥,它們是 成套的!
尼科爾說完就離開了,此刻蘿絲瑪麗注意到,迪克也不在那兒了?腿藗冊诨 園里隨處游逛,有的則向平臺慢慢走去。
“你想要去盥洗室嗎?”瓦奧萊特·麥基斯克問蘿絲瑪麗。
她這時恰恰不想去。
“我想去盥洗室!丙溁箍朔蛉擞终f。這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向房子走去,心 中揣著她的秘密,而蘿絲瑪麗則有些不悅地看著她離開。厄爾·市雷迪提議他倆一 起下去到海堤上走走,但她覺得要是迪克來了,她倒是想同他在一起,所以她支支 吾吾,同時聽社麥基斯克同巴爾邦吵嘴。
“你為什么要跟蘇聯(lián)人打仗呢?”麥基斯克問,“這不是人類所做過的最偉大 的實驗嗎?還有里夫人 呢?在我看來,為正義而戰(zhàn)才算是勇敢哩!
“你怎樣才能知道哪方面是正義的呢?”巴爾邦干巴巴地問;
“哎——每個明智的人都會知道,”
“你是主義者嗎?”
“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麥基斯克說,“我同情人!
“噢。我是個軍人,”巴爾邦溫和地說道,“我的職業(yè)便是殺人。我同里夫人 打仗,因為我是一個歐洲人,而我同人打仗,是因為他們要剝奪我的財產(chǎn)!
“多么狹隘的見解,”麥基斯克看看四周,想要找個志同道合者,但沒有成功。 他不明白在巴爾邦身上他遇到了什么問題,既不是對方將許多觀念簡單化,亦不是 他所受教育的復雜性。麥基斯克知道什么是觀念,隨著他心智的發(fā)展,他能夠識別 和選擇遇到的各種觀念——然而,面對一個他認為是“笨蛋”的人,一個在其身上 沒有他能識別的觀念的人,而他對此人又沒有個人方面的優(yōu)越感,他得出結論:巴 爾邦是舊時代的最后產(chǎn)物,這樣的人毫無價值可言。同美國公子哥兒的接觸,麥基 斯克有這樣的印象:他們的多變、笨拙和勢利,他們以無知為樂和故意的粗魯行為, 這一切都是從英國人那兒學來的,而且不考慮那些能轉變英國市儈作風和粗魯行為 的因素,就將其運用到這樣一塊土地上,這兒只需一點兒知識和禮貌便可買到比其 它任何地方更多的東西——這種態(tài)度的最充分的表現(xiàn)就是二十世紀初的所謂“哈佛 作風”。他認為巴爾邦便是那種類型的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忘了他原本是敬重巴 爾邦的——這樣就給他帶來了麻煩,而此刻他自己也意識到了。
蘿絲瑪麗隱隱地替麥基斯克感到有些難為情,她臉上平靜但心里火燒似的,她 在等著迪克·戴弗回來。她和巴爾邦、麥基斯克坐在空了的餐桌旁,她抬起頭來, 朝兩旁長有姚金娘科植物和該類植物的通向乎臺的小路望去,見她母親靠在一扇為 燈光照亮的門上,心中生出一股柔情。她正要起身向那里去,只見麥基斯克夫人急 匆匆地從屋平走出來。
她顯然很激動。她一言不發(fā)地拖過一把椅了坐了下來,她的眼睛瞪著,嘴唇有 些顫動。他們都看出她一肚了的消息要說出來,她丈夫也就自然要問她,“發(fā)生什 么事啦,瓦?”因為所有的眼睛都望著她。
“我親愛的——”她隨口說了一句。接著又付著蘿絲瑪麗,“我親愛的——這 沒什么。我真的說不上來。”
“你是和朋友們在一起!卑愓f。
“噢,在樓上我碰到這么一件事,我親愛的——”
她神秘地搖搖頭,及時住了口,因為這時場米站起來,有禮貌但嚴厲地對她說:
“對發(fā)生在這幢房子里的事妄加議論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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