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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黃昏時分到達(dá)因斯布洛克，讓人把行李送往旅館，便向市區(qū)走去。落日余輝 下，青銅的哀悼者之上是跪著祈禱的馬克西米連皇帝 的雕像。幾個耶穌會見習(xí) 修上在大學(xué)校園里一邊踱步，一邊讀書。當(dāng)太陽下山后，人們?yōu)楣爬系氖茈y日，為 婚嫁及周年慶典設(shè)立的大理石紀(jì)念物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他吃了一頓放有香腸片 的豆粥，喝了四杯比爾森啤酒，而拒絕吃那道被稱做“皇帝蛋餅”的可怕的甜點心。

盡管同樣是巍峨的山峰，但瑞士卻十分遙遠(yuǎn)了，尼科爾也十分遙遠(yuǎn)了。稍晚， 當(dāng)夜色更濃時，他到花園里散步，心中平靜地想起尼科爾來，為她所有的優(yōu)秀品質(zhì) 而愛她。他回憶起有一個清晨，草地上一片水汽。她急匆匆向他走來，軟底拖鞋上 沾滿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緊貼著他，仰著臉面，就像一本書攤開在他眼前。

“想想你怎樣愛我，”她輕聲低語，“我不求你一直這樣地愛我，但我要你記 住我的愛。我心中永遠(yuǎn)會有與我今夜相擁的人的位置�！�

但迪克為了自己靈魂的緣故走開了，他開始思索起這件事來。他失落了他自己 ——他不知身在何時，說不出是哪一天或哪個星期，哪月或哪年。曾幾何時，他勇 往直前，解最難的方程式如同處理他最普通的病人的最普通的病癥。從在蘇黎世湖 尼科爾像石縫間的一朵花的那個時候起，到他遇見蘿絲瑪麗這一刻，他的思維之矛 已鈍化了。

目睹他的父親在貧困的教區(qū)苦苦掙扎，他在基本上淡泊的天性之外又萌生出對 金錢的渴望。這并非是獲得生活安定的健康的需求——當(dāng)他娶尼科爾的時候，他從 未感到如此自信，對自身如此了解，然而，他就像一個由女人供養(yǎng)的男子一樣被人 收買了，他的武器也被收藏在沃倫的保險柜中了。

“應(yīng)該有個大陸式的了結(jié)了，但事情尚未解決。我已浪費八年的時光來教富人 做人要正派的基本常識，但我并不是注定要失敗的。我手中還握有許多王牌呢�！�

他在淡棕色的玫瑰花叢和一簇簇濕潤、散發(fā)著香氣的不知名的蕨類植物間散步。 這是一個晴暖的日子，但畢竟是十月天，人們感到寒意，得穿上厚實的脖子上扣有 松緊帶的花呢外套。一棵樹的背后閃出一個人影，他知道這是他走出門廳時遇見的 那個女子。他現(xiàn)在會愛上他見到的每一個可愛的女子，即使是在遠(yuǎn)處一晃而過的嬌 姿，抑或映在墻上的身影。

她背沖著他，面對城市的燈火。他點了一支煙，她肯定能聽見擦火柴的聲音， 但她一動不動。

——這是一個邀請呢，還是一種無動于衷的表示？很久以來，他對樸素的欲望 及這些欲望的滿足已經(jīng)陌生了，他變得有些笨拙和信心不足。盡管他也知道，在那 些來歷不明的古怪的游蕩者之間，可能有某種暗語，依憑它，他們彼此很快熟識起 來。

——也許下面該輪到他有所表示了。陌生的孩子們碰到一塊時會相互笑一笑， 說，“我們一起玩吧。”

他走近些，那個身影朝一邊移開。很可能他會像他年輕時曾聽說過的那些無賴 推銷員一樣遭到冷落。他的心怦怦直跳，每當(dāng)他同未曾探查過，未曾剖析過，未曾 解釋過的事物接觸時總是這樣。他突然轉(zhuǎn)身走開，這時，那位姑娘也從樹陰投在她 身上的一道暗影下移開，轉(zhuǎn)過長椅，邁著輕巧但堅實的步子，抄小路朝旅館走去。

由一位導(dǎo)游和另外兩個男子作伴，迪克第二天上午啟程去比爾克卡峰 。他 們登上高原牧場，聽著牛頸鈴響聲了當(dāng)，頓覺心曠神恰。迪克很想到一個小木屋里 過夜，消除旅途疲勞，聽?wèi){導(dǎo)游來安排，享受作為隱姓埋名者的快樂，然而中午時 分，天氣陡變，黑云壓來，雷聲隆隆，山間下起了凍雨和冰雹。迪克和另一位登山 者想繼續(xù)行程，但導(dǎo)游不愿意。他們怏怏地折回因斯布洛克，準(zhǔn)備第二天再度出行。

在一家冷清的餐館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地方酒，他感到興奮。但又不知 道為什么，最后他開始想起花園的事來。他晚餐前在門廳遇見了那位姑娘，這一次 她看見了他，目光中也不乏贊許的神色，這倒使他感到納悶：為啥？曾幾何時，我 只要開一開日，就可以享有當(dāng)今世上一些漂亮娘們，干嗎要等到現(xiàn)在呢？干嗎要跟 這樣一個幽靈一般的女人呢？更何況就只有那么一點情欲呢？為啥？

他的想象繼續(xù)向前推進(jìn)——古老的禁欲主義，一種實際上陌生的情感占了上風(fēng)。 上帝，我倒不如回到里維埃拉，跟賈尼絲·卡里卡門托或那個威爾伯哈茲姑娘同枕 共眠。這么輕而易舉地就能占到便宜豈不是褻讀了這些年月？

他雖然仍興奮不已，但他從陽臺上轉(zhuǎn)過身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沉思冥想。身 心孤單導(dǎo)致孤獨，而孤獨起來就會越發(fā)孤獨。

他上樓去四處走走，腦子里還想著這樁事，他把登山服攤在微熱的暖氣片上， 這時，他看到了尼科爾拍來的電報，還沒有拆開，她每天用電報來陪伴他的旅行。 他將電報留到晚餐前才來拆開——也許是因為花園的緣故。這是一封來自布法羅的 海底電報，在蘇黎世中轉(zhuǎn)了一次。

“令尊昨夜溘然辭世。 霍姆斯”

他感到極大的震驚，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隨后，一陣陣傷痛撕 心裂肺，涌到他的喉嚨�；裟匪姑�義上是他父親的助理牧師，但實際上他十多年來 一直是那個教區(qū)的首席神父。他是怎么去世的？壽終正寢吧——他七十五歲了。他 享高壽了。

迪克感到悲傷，因為他父親去世時孓然一身——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都先 他而去了。弗吉尼亞 有他的表親，但他們很窮，不可能去北方，因而這封電報 得由霍姆斯來簽發(fā)。迪克愛他的父親——他對事情做出判斷時常常會想一想他父親 可能會怎么想怎么做。迪克是在他兩個年幼的姐姐夭折幾個月后出生的，他父親擔(dān) 心這可能會對迪克的母親造成什么影響，便親自擔(dān)任他道德上的導(dǎo)師，以免他被寵 壞。他家道中落，但他努力做到自食其力。

夏天，父子倆一起走到市區(qū)讓人給他們擦皮鞋——迪克穿上漿過的粗布水手裝， 他父親則總是穿一身合身的牧師服——做父親的很自豪他有個英俊的小男孩。他把 他對生活的理解盡可能地告訴迪克，他所說的未必字字珠璣，但大多數(shù)體現(xiàn)了他對 世事真實、質(zhì)樸的解釋，以及對作為一個牧師應(yīng)有的行為舉止的理解�！坝幸淮卧� 一個陌生的城鎮(zhèn)，那是我第一次做牧師，我走進(jìn)一間擠滿了人的房間，一時弄不清 誰是女主人。有幾個我認(rèn)識的人走過來，然而我并未理睬他們，因為我見到一位灰 白頭發(fā)的女子坐在房間那一頭的窗戶邊。我走過去，介紹了自己，此后，我在那個 鎮(zhèn)子里結(jié)識了許多朋友�！�

他父親那么做是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靈——他父親對他的職業(yè)很有信心，他 對兩位把他拉扯大的可敬的寡婦懷有深深的敬意，她們讓他相信，世上沒有什么比 良知、榮譽、廉恥心和勇氣更可貴的了。

父親總想到他妻子的那份薄產(chǎn)是屬于兒子的，在迪克上大學(xué)和醫(yī)學(xué)院時，他一 年四次給迪克寄一筆錢，這些錢都取自這份財產(chǎn)。他是這樣一種人，也就是人們在 鍍金時代 所慣于描述的：紳士風(fēng)度有余，進(jìn)取心不足。

……迪克叫人下樓買一份報紙來，他自己仍在攤著電報紙的書桌前踱來踱去。 他要決定坐哪班輪船回美國。隨后他給蘇黎世的尼科爾掛了個電話，在等電話時， 他浮想聯(lián)翩，希望能如他所期望的始終做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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