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但次日上午,她還是隨迪克去了海灘。自從登上戈爾丁的游艇的那個晚上,她 就能感覺到事態(tài)在發(fā)展。她有了這樣一份憂慮:迪克在考慮做最后的了斷。她如此 微妙地處在兩者關(guān)系的平衡點上,一邊是始終給她帶來安全感的立足點,另一邊則 是即將發(fā)生的起跳,這一跳必定會傷筋動骨,面目全非。因而,她還不敢真正地想 這件事。迪克和她本人都在變,變得難以捉摸,猶如卷進一場荒誕舞會的幽靈。幾 個月來,每一句話聽來都似有弦外之音,但不久便可因迪克的決斷而得到澄清。雖 然這種心理狀態(tài)也許更有希望——許多年來她的生存本身激活了她的某些天性,這 些天性被她早年的疾病所吞噬,亦不為迪克所覺察,這倒不是他的過錯,只因為一 個人的天性不可能完全被另一個人所理解——然而仍然令人不安。他們夫婦關(guān)系中 的最糟糕的方面是迪克與日俱增的冷漠,眼下主要表現(xiàn)為嗜酒貪杯。尼科爾不知道 她會被壓垮呢還是能夠解脫——迪克的話缺乏誠意,更是把這個問題攪混了,她無 法猜測,在事態(tài)猶如一卷地毯曲折而又緩慢地展開之后,他會有怎樣的舉動。在起 跳之時,她也無法推斷落腳之處會發(fā)生什么。
對以后可能發(fā)生的事,她并不擔(dān)心——她猜想那會是心靈的放松,眼睛的復(fù)明。 尼科爾注定要改變航向,要飛翔,金錢就是魚鰭,就是鳥翅。事情演變的新狀態(tài)無 非就好比是一只賽車底盤,即使多少年來被置于一輛私家轎車車身下,最終也會被 拆下來回歸它的本來面貌。尼科爾已經(jīng)感到春風(fēng)撲面——她只是害怕突如其來的變 故,以及變故發(fā)生時那種令人黯然神傷的方式。
戴弗夫婦來到海灘。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衣服,他穿一條白色游泳褲。襯著他們 的肌膚,他們的衣服顯得格外潔白。尼科爾看見迪克在讓人眼花繚亂的人群和許多 遮陽傘的陰影間東張西望,尋找他們的孩子。當(dāng)他的心思暫時不在她身上,不再對 她構(gòu)成壓力時,她可以冷靜地看著他。她認(rèn)定,他尋找孩子不是要保護他們,而是 在尋求保護自己。也許他害怕海灘,猶如一位被廢黜的君王偷偷地尋訪舊日的皇宮。 她越來越憎恨他的這個開些高雅的玩笑,舉止彬彬有禮的世界,恰恰忘了多年來這 是唯一對她開放的世界。讓他瞧瞧吧——他的海灘,如今竟迎合起那些毫無趣味的 人的日味來。他可以整天去找,但他找不到他曾在海灘周圍豎起的猶如中國長城的 圍墻的一塊墻石了,也找不到一個朋友的足跡了。
尼科爾一時很為海灘的如此變化而難過;叵肫鹚麖膹U物堆里扒拉出來的那只 玻璃杯;回想起他們在尼斯的一條小街上買到的水手衫和水手褲——這些衣服的款 式后來在巴黎做絲綢衣服的女式時裝店流行開來;回想起天真的法國小姑娘爬上防 波堤,大喊大叫“喂!喂!”,像鳥兒一樣;還回想起早晨的儀式,那是心靈對大 海和太陽所產(chǎn)生的寧靜安詳?shù)纳褡⒅椤脑S多發(fā)明埋得比沙子還深,才只過 了幾個年頭……
如今這個海濱浴場成了一個“俱樂部”,就像它可以代表國際社會一樣,很難 說誰會被拒之門外。
當(dāng)尼科爾看到迪克跪在草席上,東張西望尋找蘿絲瑪麗時,心又涼了幾分。她 的眼睛也跟隨著他,在那些新式裝備、水上的秋千、蕩環(huán)、簡易室、浮塔、昨 日晚會用過的探照燈、裝有舊式環(huán)形把手的時髦白色餐柜之間搜尋著。
他幾乎到最后才朝海上看,想找到蘿絲瑪麗,因為沒有什么人再到那藍(lán)色的樂 園去游泳了,只有孩子和一個旅館侍者才去那兒游泳。這個好出風(fēng)頭的侍者總是在 上午從一塊五十英尺高的巖石上漂亮地跳人大!^大多數(shù)戈賽旅館的客人只 是在中午一點鐘的時候,才剝下裹著軀體的浴衣,露出松弛的肌肉,到水里略微泡 一泡。
“她在那兒!蹦峥茽栒泻羲。
她望著迪克的眼睛,迪克則從一張筏子到另一張筏子追蹤著蘿絲瑪麗,然而她 胸中迸發(fā)出的一聲嘆息似乎從五年前綿延至今。
“我們游過去,跟蘿絲瑪麗聊聊吧!彼嶙h。
“你去吧!
“咱倆都去吧。”她猶豫了片刻不愿聽他的,但最后還是兩個人一起朝蘿絲瑪 麗游過去,有一群小魚也跟在她后頭。水中的蘿絲瑪麗猶如亮閃閃的匙形蛙魚鉤鉤, 讓他們看了眼花。
尼科爾在水里呆著,迪克則爬上筏子,來到蘿絲瑪麗身邊。他們倆坐到一起, 身上水淋淋地交談起來,就好像她們從沒有相親相愛過似的。蘿絲瑪麗很美——她 的青春活力尤其使尼科爾驚訝,然而她欣慰地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姑娘還沒有她苗條, 盡管只是細(xì)微的差別。尼科爾邊兜著圈子,邊聽蘿絲瑪麗說話。她顯得興致勃勃, 樂觀開朗,信心十足,比起五年前,她自信多了。
“我很想媽媽,但她在巴黎等我,下星期一。”
“五年前你來這兒,”迪克說,“你那時是多么有趣的一個小丫頭,穿著一件 旅館的晨衣!”
“你還記得這些!你總能記住——總能記住美好的事情!
尼科爾見又開始了老一套的甜言蜜語,便潛到水下,然后鉆出來再聽:
“我愿意這還是五年前,我又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你總是能夠讓我感受到某 些,你知道,某種,你知道,某種快樂——你和尼科爾。我覺得好像你們?nèi)匀辉谀?邊的沙灘上,在其中的一頂陽傘下——你們是我認(rèn)識的最可愛的人,也許永遠(yuǎn)如此!
尼科爾游開了。她看見迪克和蘿絲瑪麗談笑的時候,他心上的陰云散淡了些。 他又發(fā)揮出往日嫻熟的交際專長,這可是一件塵封多年的藝術(shù)品。她想,要是再喝 上一兩杯酒,他就會在蕩環(huán)上為她做驚人的表演,他一度輕松自如的絕技現(xiàn)在做來 恐怕不那么利索了,所以,這個夏天,他開始避免高臺跳水了。
稍后,當(dāng)她靈活地在一張張筏子間游來游去時,迪克趕上來。
“蘿絲瑪麗的朋友有一艘快艇,就是那邊的一艘。你想要滑板滑水嗎?我想這 會兒玩是很帶勁的。”
記得有一次,他在一塊木板的末端放了一把椅子,他能在椅子上做雙手倒立。 她遷就他,就如同她也會遷就拉尼爾一樣。去年夏天在蘇黎世湖,他們玩過那種有 趣的水上游戲,迪克還從滑板上舉起一個重兩百磅的男子放在肩上,并站立起來。 不過,女人都因為她們的丈夫有才能而嫁給他們,自然,日后他們可能繼續(xù)炫耀他 們的本領(lǐng),而她們卻不再對這些本領(lǐng)有太大的興趣了。尼科爾甚至都不想裝出有興 趣的樣子,盡管她還是對他說:“沒錯,我也這么認(rèn)為!
她知道,他有些疲勞,只是由于年輕動人的蘿絲瑪麗近在身邊,才促使他躍躍 欲試——她曾見過他從她新生的嬰兒身上汲取同樣的力量。她產(chǎn)生了有些冷酷意味 的好奇,想知道他是否會當(dāng)眾出丑。戴弗夫婦比船上的其他人都要年長些,那些年 輕人有禮貌,態(tài)度恭敬,但厄科爾心中別有一番滋味,“這到底是些什么人?”她 想到迪克的善于控制場面,使大伙適得其所的才能——而他現(xiàn)在則專心于他將要試 著去做的事情了。
快艇在離海岸兩百碼的地方開始減速,一位年輕人從船舷邊猛地跳入水里,他 朝那塊追波逐流、顛來倒去的滑水板游去,把它弄穩(wěn)了,慢慢爬上去跪在上面—— 隨后當(dāng)汽艇加速時,他站立起來。他身體后仰,吃力地使那塊輕巧的滑水板左右來 回擺動,緩慢而又費勁地做著弧形運動,每一次都使擺動劃出的弧形壓過快艇拖出 的邊浪。當(dāng)他滑到正對著快艇的時候,他放開了手中的繩子,身體平衡了片刻便往 后撲通一聲跌入水中,像一尊偉人塑像沉沒不見了。當(dāng)水面上又露出一顆小小的腦 袋時,快艇已轉(zhuǎn)了一圈,繞到了他背后。
輪到尼科爾的時候,她拒絕了。接著蘿絲瑪麗利落而又平穩(wěn)地滑行起來,引來 了她的崇拜者哄鬧般的陣陣歡呼。有三個人搶著要獲得把她拉上快艇的那份榮幸。 結(jié)果,折騰了一番,倒在船舷邊擦傷了她的膝蓋和臀部。
“現(xiàn)在,該您了,醫(yī)生!瘪{駛快艇的那個墨西哥人說。
迪克和最后一個年輕人跳下水向滑水板游去。迪克試著要玩他那套舉人把戲了, 尼科爾露出嘲諷的笑容觀望著。這種專為蘿絲瑪麗做的體能表演令她大為惱火。
他們滑了許久才掌握住平衡,迪克跪著,后脖子伸到另一個人的胯下,從大腿 間抓住了繩子,慢慢地開始站起來。
快艇上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看到他有些吃力。他跪著一條腿。這套動作 要求他從跪著的姿勢,身體平穩(wěn)地挺立起來。他歇了一會,隨后咬緊牙關(guān),憋住氣, 鼓足了勁,要挺起來。滑水板窄窄的,那小伙子,盡管體重不足一百五十磅,但他 動作笨拙,慌里慌張地緊接住迪克的頭。迪克使出最后的力氣,背部一挺,筆直地 站起來,但這時滑水板一歪,他們兩個翻身落水。
快艇上的蘿絲瑪麗叫了起來:“太棒了!他們差不多成功了!
當(dāng)他們轉(zhuǎn)回到落水者跟前,尼科爾注意地看了一眼迪克的臉色。他一臉的惱怒, 正如她預(yù)料到的,因為只是在兩年前,他還可以輕輕松松地完成這個動作。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在意。他站起一點兒,試試身上的重負(fù)是否穩(wěn)當(dāng),接著又 跪了下去,然后,嘴里喊著“哼唷”,開始站起——但還沒等他直起身來,他雙腿 突然晃蕩了一下。他們落水時,他用腳踢開滑水板以免打著它們。
當(dāng)這一次“巴比·加”號轉(zhuǎn)回來時,艇上所有的人都看出他非常生氣。
‘要是我再試一次你不在意吧?”他踩著水說,“剛才我?guī)缀蹙统晒α!?/p>
“沒問題。接著干吧!
尼科爾看到他臉色蒼白,便提醒他:
“你不覺得已經(jīng)夠了嗎?”
他沒回答。他的合作者倒以為夠了,便讓人把他拉上去。那個駕駛快艇的墨西 哥人自告奮勇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比前一位體重要重些。當(dāng)快艇加速時,迪克趴在滑水板上歇了一會。隨后, 他弓身在那人下面,抓住了繩子。他肌肉收縮著竭力要站起來,但他站不起來。尼 科爾看見他換了個姿勢,再次繃緊了身體向上發(fā)力,但此刻他的合作者的全部重量 都壓在他的肩上,他動彈不得。他再做努力——上升一英寸,兩英寸——尼科爾覺 得她自己也緊張得額頭冒汗了——這時,他僅僅能撐著不倒下,但稍后他兩只膝蓋 啪的撞了一下,便向后癱倒,他們翻下水去時,迪克的頭差點兒被滑水板打中。
“快回去!”尼科爾對駕駛員大叫,甚至在她這么說的時候,見他在水里往下 沉,她又驚叫一聲,但他又浮了上來,翻身躺在水面上,墨西哥人游過來幫忙? 艇靠了過去,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們最終游了過來。尼科爾看見迪克精疲力竭地 漂浮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在蒼天之下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她的驚恐頓時變 作了輕蔑。
“我們來幫你上來,醫(yī)生……抓住他的腳……好了……現(xiàn)在都上來了……
迪克坐在那兒喘氣,誰也不看。
“我知道你不該逞能。”尼科爾禁不住說了一句。
“他前兩次把力氣都用光了!蹦鞲缛苏f。
“這是做蠢事。”尼科爾又說。蘿絲瑪麗知趣地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迪克吸了口氣,喘著說,“這一次我連一個紙娃娃也舉不動了。”
船上爆出一些笑聲,這多少沖淡了一點由他的失敗帶來的沉悶的氣氛。當(dāng)他下 船走上碼頭時,人們都來問候他,但尼科爾頗為惱火——現(xiàn)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讓 她惱火。
她和蘿絲瑪麗坐在一把遮陽傘下,迪克到小餐館去喝一杯——他回來時給她們 帶了些雪利酒。
“我第一次喝酒是跟你們一起喝的,”蘿絲瑪麗說,她顯得熱情洋溢,“哦, 見到你們,并知道你們一切都好,我是多么高興。我原先擔(dān)心——”她突然住口以 免直接說出“也許你會有什么不測”的話來。
“你聽人說起我走下坡路了嗎?”
“哦,沒有。我只是——就聽說你變了。我高興的是我親眼所見,情況并非如 此!
“就是如此,”迪克在她們身邊坐下來時回答說,“變化早就開始了——但起 先并不明顯。精神垮下來,但行為方式在一段時間內(nèi)不受影響!
“你在里維埃拉開始行醫(yī)了嗎?”蘿絲瑪麗急忙問。
“要找恰當(dāng)?shù)牟±,這倒是個好地方!彼麜r不時朝那些在金色沙灘上溜達的 熟人點頭示意!罢嬗辛瞬黄鸬娜诉x。還記得我們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曾 裝扮公爵夫人來迎合瑪麗·諾思的女王嗎?別為此嫉妒——想想艾布拉姆斯夫人手 腳并用地爬上里茲飯店那長長的樓梯,她該吸人多少地毯灰塵。”
蘿絲瑪麗打斷他,“那不是真正的瑪麗·諾思嗎?”他們注意到一位女子朝他 們的方向款款走來,身后還跟著一小群人。從這些人的舉止看,似乎他們習(xí)慣于引 人注目。當(dāng)他們走到有十英尺遠(yuǎn)的地方,瑪麗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戴弗夫婦一眼,這種 可悲的掃視的目光無非向被掃視者表明,他們被注意到了,但不被重視。這種掃視 的目光,無論戴弗夫婦,還是蘿絲瑪麗·霍伊特,有生以來從未允許他們自己向任 何人投射過。當(dāng)瑪麗認(rèn)出蘿絲瑪麗時,改變了主意,走了過來,這使迪克感到有點 好笑。她頗熱情地同尼科爾說話,繃著臉對迪克點了點頭,仿佛他患有某種傳染病 似的,而他則滑稽性地鞠躬致意——隨后,她跟蘿絲瑪麗打起了招呼。
“我聽說你在這兒,要果多久?”
“明天就走。”蘿絲瑪麗回答。
她也看到了瑪麗怎樣從戴弗夫婦身邊走過來跟她說話,油然而生的一種責(zé)任感 使她保持了一種低姿態(tài)。不,她今晚不去赴宴了。
瑪麗轉(zhuǎn)向厄科爾,那模樣表明她的關(guān)懷帶有可憐的意味。
“孩子們好嗎?”她問。
他們此時正好回來,尼科爾聽見他們要她在有關(guān)游泳的一個問題上反對家庭教 師。
“不,”迪克替她回答,“必須照老師說的去做!
尼科爾也覺得必須支持得到授權(quán)的權(quán)威,就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而瑪麗——她 的樣子倒有點像阿妮塔·盧斯 作品中的女英雄,但其實她只同既成事實打交道, 其實她連一只法國鬈毛小狗都馴服不了——她打量著迪克,似乎他就是這樁最兇惡 可恥的恃強凌弱行為的罪魁禍?zhǔn)住5峡藢@種無聊的裝模作樣感到生氣,便也假裝 關(guān)心地問道:
“你的孩子好嗎——他們的姑媽好嗎?”
瑪麗不予理睬。她懶懶地伸出手,拉尼爾不太情愿地讓她在他頭上表示憐惜地 摸了一下,然后她走開了。她走后迪克說:“我又想起我給她看病時的情形了!
“我喜歡她!蹦峥茽栒f。
迪克的刻薄使蘿絲瑪麗感到吃驚,她一直認(rèn)為他是寬厚大度、善解人意的。她 突然回想起她所聽到的有關(guān)他的一些閑話。在船上,她曾同一些國務(wù)院官員交談過 ——那是一些歐洲化了的美國人,他們已達到這樣一種地步,他們根本上已很難說 屬于哪個國家了,至少不屬于任何強權(quán)國家,雖然他們也許屬于一個由相似的公民 組成的巴爾干式的國家——交談中,正好提到了那個常被人掛在嘴上的有名的巴比 ·沃倫。人們提到,巴比的妹妹不幸嫁了個生活放蕩的醫(yī)生,“他到哪兒都不再受 歡迎了。”那個女人說。
這話使蘿絲瑪麗深感不安,雖然她難以把戴弗夫婦同社會名流之類聯(lián)系起來。 在社交界,如果這確有其事的話,仍可以做各種的解釋,然而,充滿敵意、有鼻子 有眼的公眾的暗示在她耳邊響起。“他到哪兒都不受歡迎了。”她想象迪克登 上一座府邸的臺階,遞上名片,卻被告知:“我們這兒不再歡迎你了,”隨后,他 挨家挨戶走過一條街,但無數(shù)的大使、部長、代辦等宅邱的無數(shù)的管家都對他嚷著 同一句話。
尼科爾不知道怎樣才能走開。她猜想,迪克一旦興奮起來,會變得很有魅力, 使蘿絲瑪麗對他產(chǎn)生興趣。果然,片刻之后,他設(shè)法要修正他已說過的那些不得體 的話了。
“瑪麗真不錯——她做得非常出色。不過,很難始終喜歡那些不喜歡你的人!
蘿絲瑪麗對此也有同感。她朝迪克側(cè)過身去,喃喃說道:
“哦,你如此正派,我簡直難以想象有人會因什么事不諒解你,不管你對他們 做了什么!彪S后,覺得她的滿腔熱情或許侵犯了尼科爾的權(quán)利,便不偏不倚地望 著他們兩個之間的一片沙地:“我想問問,你們對我最近的幾部影片有什么看法, 要是你們看過的話!
尼科爾沒說什么,她看過其中一部,但看是看過,只是沒怎么想它。
“我稍后告訴你,”迪克說,“我們來設(shè)想一下,尼科爾對你說,拉尼爾病了。 你在生活里會怎么做?人們一般會怎么做?他們會有所表現(xiàn)——臉色、聲音、語言 ——用臉色表現(xiàn)難受,用聲音表現(xiàn)震驚,用語言表現(xiàn)同情!
“是的——我懂了。”
“但是,在戲里,不能這樣。在戲里,所有優(yōu)秀的喜劇女演員通過滑稽性地模 仿正當(dāng)?shù)那楦蟹磻?yīng)而建立起聲譽——害怕、愛、同情!
“我明白了。”然而她并不怎么明白。
尼科爾對這看法有些摸不著頭腦,因而當(dāng)?shù)峡擞仲┵┒劦臅r候,她更加不耐 煩了。
“一個女演員面臨的危險來自這種情感反應(yīng)。我們再來設(shè)想一下,有人告訴你, ‘你的情人死了!谏钪,你可能痛苦得心都要碎了,但在舞臺上,你要盡量 給人以娛樂——觀眾會自覺地做出‘反應(yīng)’。首先,演員要按合同演;其次,要設(shè) 法讓觀眾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而不去關(guān)注那個遭暗殺的中國人或其他什么事,所 以,她的行為要出人意外。要是觀眾認(rèn)為某個角色冷酷,她要表現(xiàn)得溫和些——要 是他們認(rèn)為她溫柔,她就表現(xiàn)出一些冷酷來。你要超越角色——你明白嗎?”
“不怎么明白,”蘿絲瑪麗承認(rèn),“你所說的‘超越角色’是什么意思?”
“你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來,設(shè)法讓觀眾拋開客觀事實而回到你這兒。那時, 你再慢慢融入角色。”
尼科爾再也受不了。她猛地站起來,絲毫不想掩飾她不耐煩的心情。蘿絲瑪麗 過了一會才有點明白,她想緩和一下氣氛,便轉(zhuǎn)向托普西。
“你長大了愿意做一個女演員嗎?我想你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女演員!
尼科爾故意瞪著眼看著她,并用她祖父說話的語氣,緩慢但清晰地說:
“將這樣的念頭塞進別人家的孩子的腦瓜里,這絕對是沒有道理的。記住,我 們可能為他們做截然不同的安排!彼龅爻峡宿D(zhuǎn)過身去,“我要開車回家。我 讓米歇爾來接你和孩子。”
“你有幾個月沒開車了!彼煌狻
“我還沒有忘掉怎樣開車。”
尼科爾不看一眼蘿絲瑪麗便離開了遮陽傘,蘿絲瑪麗的臉上出現(xiàn)了強烈的情緒 “反應(yīng)”。
在室里,她換了衣服,她的表情仍然硬邦邦的像一塊金屬板,但她走上一 條松樹林時,情緒稍為好轉(zhuǎn)——松鼠在樹上跳躍,風(fēng)兒掀動著樹葉,公雞的鳴 叫劃破長空,陽光在地面上悄無聲息地行走,這時,海灘的喧鬧聲遠(yuǎn)去了——尼科 爾的心靜下來了,她感到振奮和快樂,神清氣爽,思路清晰——她有一種大病初愈 后獲得新生的感覺。她的自我意識猶如一朵鮮艷的玫瑰開始熱烈地綻放,這時她登 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家。多年來,她對這些迷宮似的山路一直感到困惑。她憎恨這 塊沙灘,在這兒,迪克是太陽,而她扮演的只是太陽的行星的角色,對此,她憤憤 不平。
“嗨,我差不多是個成人了,”她想,“我實際上正在自立,沒他也行!彼 就像個快活的孩子,想盡可能早日做個成人。她也依稀覺得,迪克已為她做了這種 安排。她一回到家便躺倒在床上,給在尼斯的湯米·巴爾邦寫了一封不無挑逗意味 的短信。
但這是白天的情形——一到晚上,隨著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精神也低落下去。 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她對迪克的內(nèi)心的打算感到害怕,她又覺 得他目前的舉動含有一個計劃,她害怕他的計劃——他的計劃井井有條、切實可行, 有一種無所不包的邏輯性,這種邏輯她駕馭不了。她習(xí)慣把思考交給迪克,即使他 不在身邊,她的一舉一動似乎自覺地由迪克的意愿來支配,所以,她現(xiàn)在覺得以她 的決心來對抗迪克是不適當(dāng)?shù)模欢,她必須自己思考。她終于知道了那扇可怕的 幻想之門的門牌號碼,找到了逃遁的門檻,即使什么也逃脫不了。她知道,現(xiàn)在和 將來,她最大的過錯在于欺騙自己。這是一個很大的教訓(xùn),但她現(xiàn)在要加以吸取了。 要么你自己思考——要么別人來代替你思考,然后剝奪你的力量,扭曲和制約你的 天性,對你進行馴化,最終把你變成一個廢物。
他們平靜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許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間用同孩子們玩得很快 活。后來,他彈了幾首舒伯特 的曲子和一些美國新爵士樂曲。尼科爾伏在他肩 頭用沙啞、甜潤的女低音輕輕哼唱。 感謝爸爸 感謝媽媽 感謝你們喜相逢——
“我不喜歡這支歌!钡峡苏f著就開始翻樂譜。
“哦,就彈這支曲子!”她叫道,“難道我以后的日子里總要躲避‘爸爸’這 個同嗎?” 感謝那夜馬車轆轆 感謝你倆各有三分醉意——
后來他們同孩子一起坐在摩爾式房頂上,觀賞遠(yuǎn)處海岸兩家游樂場施放的焰火。 就這樣心不在焉,相對無言地坐著,是多么地落寞和令人悲哀。
次日上午,厄科爾從戛納采購回來,見到一張便條,說迪克一個人開車上普羅 旺斯去了,過幾天就回來。就在她讀便條時,電話鈴響了——湯米·巴爾邦從蒙特 卡洛打來的,說他已收到她的來信,正開車過來。她感覺到她對著聽筒的嘴唇發(fā)熱 了,她歡迎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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