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老兵回山東故里 18年間受托帶回57壇骨灰》
葬我于故鄉(xiāng)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于右任《望大陸》
高秉涵瘦削的手臂中抱著一個泛著青白色光的骨灰壇。他站在村子的西頭,仔細地回憶骨灰主人生前的心愿。
臨終前,那個在臺灣孤零零大半輩子的老兵囑咐高秉涵,一定要將自己的骨灰送回老家山東菏澤定陶縣,撒在“村西頭一華里處的一棵槐樹下”。
“那塊地就是我的。”老兵驕傲地說。
可是當(dāng)高秉涵從臺灣來到這個小小的村莊時,卻發(fā)現(xiàn)根本找不到讓老兵念叨了一輩子的老槐樹。時間帶走了老兵的生命,也帶走了槐樹。最終,他只得在一群圍觀者懷疑的眼神中,打開骨灰壇,將白色的骨灰撒向一片玉米地,“老哥,你落葉歸根了,安息吧。”
44公斤的老人和57壇骨灰
在臺灣生活長達61年的菏澤人高秉涵清楚地知道,對那些大半生住在海島上的“外省人”來說,這條通往家鄉(xiāng)的路意味著什么。
“沒有不想家的。”這幾乎是侯愛芝所能講出的最長的句子。這位80多歲的菏澤老人住在臺北,離家已有60多年了。從她臉上深深的皺紋和褐色的老年斑中,難以看出那段留在故鄉(xiāng)的青春。
她偏癱了,半邊身體不能動彈,語言能力也喪失了大半。她只能終日坐在一把木椅上。“想家。”老人有時會努力地擠出這兩個字,眼里滲出渾濁的淚水。
另一位菏澤同鄉(xiāng)是一個83歲的老兵。他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無法出遠門,但兩岸通航后,卻總是念叨著要回老家看看。兒子用輪椅推著他來到機場,當(dāng)看見即將啟程的老鄉(xiāng)們時,他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叫起來:“回家了,我要回家了。”兒子推著他在機場轉(zhuǎn)了幾圈,又把他抱上了返回臺北的汽車。老人一直幸福地望著窗外,他真的以為自己就要踏上歸途。
高秉涵說,對于這些在臺灣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回家,就是天大的事。正因為如此,他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同鄉(xiāng)們完成回家的夢想。而許多菏澤同鄉(xiāng),也安心地將自己人生最后的希望交到他的手上。
他甚至成為一些同鄉(xiāng)戶籍卡上的緊急聯(lián)絡(luò)人。有好幾次,他被緊急叫到醫(yī)院,彌留的同鄉(xiāng)只有一個請求,讓他把自己的骨灰送回菏澤老家。“我說好,你放心。他們就吧嗒吧嗒地落淚,然后就走了。”高秉涵低聲回憶道。
去世的老鄉(xiāng)越來越多,高秉涵背負(fù)的囑托也越來越重。自從1992年他帶著第一壇同鄉(xiāng)的骨灰回到山東,至今,已有57壇。
對這個身高175厘米、體重卻只有44公斤的老人來說,這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這些骨灰壇由青白色大理石制成,每一個都重達10公斤。為了不出差錯,高秉涵一次最多只能往回帶4壇。每次臨近返鄉(xiāng),他都要跑到花蓮、宜蘭等地的軍人公墓,將等待回鄉(xiāng)的骨灰壇接走。
一年夏天,他從臺北趕去花蓮的軍人公墓辦理骨灰遷移手續(xù)。沒料想,臺風(fēng)來得突然,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下山的橋被洪水?dāng)r腰沖斷,他抱著冰冷的骨灰壇躲在空無一人的墓地。雨下得大了,“渾身就像泡在水里”。他發(fā)現(xiàn)附近為死去的“有錢軍人”修建的涼亭,便捧著骨灰壇在亭子里蹲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才被直升機救出。
家人并不同意老人的行動,“沒有誰愿意家里擺著好幾壇外人的骨灰”。為此,他不得不將骨灰擺進地下室,而自己就睡在一旁,借此安慰子女,“有我陪著這些老哥,他們的鬼魂就算回來,也不會去找你們的”。
把骨灰從臺北帶回山東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這些被密封起來的骨灰壇,常常被誤認(rèn)有“藏毒的嫌疑”,高秉涵必須通過繁瑣復(fù)雜的安檢程序。并且,因為害怕骨灰壇摔碎,他從來不敢托運。即便帶上飛機,他也只能小心地抱著,生怕空乘人員和周圍的乘客發(fā)現(xiàn)。
他曾經(jīng)因為要照顧同行的另外一位老人,在海關(guān)遺失了一壇骨灰,也曾經(jīng)因為沒拿穩(wěn),把骨灰壇摔碎。但是最終,他還是把這些骨灰送回了那些逝者們生前無法回到的故鄉(xiāng)。
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我就陪著他們
在臺灣,200多個從菏澤一路歷經(jīng)戰(zhàn)火和逃難來到這里的人組成了“菏澤旅臺同鄉(xiāng)會”。高秉涵因為來臺時年齡最小,在同鄉(xiāng)會里也最年輕,被推選為會長。
對他來說,會里的每一個同鄉(xiāng)都是他的父兄、母姐。他堅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著想要回家的同鄉(xiāng)一道返鄉(xiāng),“我答應(yīng)過他們,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我就陪著他們一起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高秉涵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記,自己也是一位75歲的老人了。
其實,菏澤只是他生活了13年的地方,如今他在那里已沒有“五服以內(nèi)的親人”。但因為這些同在異鄉(xiāng)的鄉(xiāng)親,菏澤不僅意味著故鄉(xiāng),也意味著他身上背負(fù)的、關(guān)于回家的約定。
高秉涵成了菏澤同鄉(xiāng)的中心人物。這些一輩子都未忘鄉(xiāng)音的菏澤人頻繁地聚會,只不過,他們的話題屈指可數(shù):家鄉(xiāng)的樣子,逃難的經(jīng)歷。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自己的故事,以至于后來高秉涵的太太都不愿意參加這樣的聚會,因為“每次都聽同樣的事情”。
即便在家里,高秉涵也總是在飯桌上興高采烈地講起小時候在鄉(xiāng)間犁地,和父親清晨跑到“黑豆棵”里捉鵪鶉,講起老家的風(fēng)俗“壓床”。當(dāng)然,還有許多逃難路上的故事。
以下就是那被上百次反復(fù)講述的故事之一。
廈門海岸上的一個秋夜,中秋節(jié)剛剛過去,“月光很亮”。高秉涵和海灘上成千上萬人一樣,焦急地等待著前來帶他們到海峽另一邊的船。天還沒亮,兩艘登陸艇悄悄地靠岸,逃難的人們“像流水一樣瘋跑”,想要抓住最后一根離岸的稻草。
這個當(dāng)時只有14歲的男孩,只能跟著人流向前擠,一開始是在地上跑,但很快就變成了“在被踩死的尸體上跑”。身后的士兵甚至用槍托打在他身上,想要踩著他登船。
天已大亮,當(dāng)他在最后一刻擠上船時,一顆炮彈落在船上,硝煙和血霧彌漫在一起。那些未能登船的士兵絕望地哭喊著,有的拿起槍向船上掃射。艙門關(guān)閉,將正在那里的難民攔腰夾斷。船上幸存者所能做的,只是將尸體和殘肢不斷地扔進海中。
當(dāng)?shù)顷懲щx去時,海水變成了猩紅色。高秉涵站在船艙蓋子上,那里到處是人,甚至連蹲下的空間也沒有,空氣中飄蕩著“火藥和血的味道”。
他漂落到了大海的另一邊,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但是,當(dāng)時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樣一個充滿訣別意味的清晨,究竟是哪一日。數(shù)十年后,他在圖書館翻查史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乘坐的是那一年由廈門駛往臺灣的最后一班船。日期:1949年10月16日。僅僅就在半個月之前,在遙遠的北京,一個新的共和國成立了。
那個被他一刀一刀刻進心里的故鄉(xiāng)
此岸,曾經(jīng)像是一生也回不來的地方。
但高秉涵和那些一直堅稱自己“旅居臺灣”的老人一樣,從未放棄尋找觸摸故鄉(xiāng)的機會。菏澤同鄉(xiāng)卞永蘭就是其中的一位。上世紀(jì)60年代,她取得了阿根廷護照。1982年,她終于在從阿根廷到臺灣的旅途中找機會回到菏澤。
她的記事簿上密密麻麻地記載著在臺灣的菏澤同鄉(xiāng)對她的請求,有的想要張“老房子的照片”,有的請她去找一找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母親,有的則請她帶回點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高秉涵也對她說了個請求:“帶點家鄉(xiāng)的土回來吧。”
卞永蘭回到臺北的第二天,菏澤同鄉(xiāng)舉行了一場大聚會。許多人臉上的神情顯得緊張,大家像小學(xué)生一樣規(guī)矩地坐在一起。
分特產(chǎn)時,人多物少,最終定下“每戶燒餅一個、耿餅三只、山楂和紅棗各五粒”。之后則要分配卞永蘭從菏澤提回來的整整3公斤泥土。因為高秉涵是律師,他被指派執(zhí)行“分土”。經(jīng)過激烈的爭論,同鄉(xiāng)們約定必須憑籍貫欄中寫有“菏澤”二字的身份證方可領(lǐng)取,并且“每人一湯匙,不可多得,分土者因責(zé)任重大,可分到兩湯匙”。
直到今天,當(dāng)高秉涵回憶起那時的情景,還記得四周靜得“落下一顆塵土也聽得見”,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大聲喘氣。他一手拿湯匙舀土,另一手用筷子小心地將湯匙里冒出的土尖撥平,再倒在一張白紙上。
分到土的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層灰黃色的泥土,仔細地包好。有一位老先生,因為雙手顫抖,還沒等包起紙包,就把土撒在了地上。他坐在地上,一邊撿土,一邊流淚。最后,高秉涵又給他分了一湯匙。
那些手握泥土的同鄉(xiāng)們臉上“又得意又哀傷”的表情,讓高秉涵終生難忘。
這個“分土人”,將一湯匙泥土鎖進了銀行保險箱,同樣在那個保險箱里的,還有他和太太多年來積攢的金條、金飾。而另一匙泥土,則被倒進了茶壺,加滿開水,“每次只敢喝一小口,整整用了一個星期才喝完”。
這些帶著“故鄉(xiāng)味兒”的泥土,其實“沒有什么味道”,但高秉涵一邊喝一邊哭,“流出的眼淚比喝進去的泥水還要多許多”。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何時能再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
臺灣的“外省人”一度寄希望于蔣介石“反攻大陸”。1951年,蔣介石頒布《反共抗俄戰(zhàn)士授田條例》,凡當(dāng)兵滿兩年者都獲頒“戰(zhàn)士授田憑證”,等“反攻”成功后,就可以兌換授田證上的土地。那些年輕或年長的軍人愿意相信這一切,甚至有人喜氣洋洋地規(guī)劃著:“到那時我就回去種地,種上麥子、玉米、高粱、黃豆和芝麻,剩個幾分地再種點兒菜。”
很快,這個像泡沫一樣的許諾破滅了。和數(shù)百萬從各個港口逃離、并最終匯聚在這個島上的人一樣,高秉涵想念自己的母親,想念家鄉(xiāng),盡管那里只有他短短13年的記憶。
當(dāng)年,逃難路上連綿的戰(zhàn)火奪走了他大部分的行李。但是,一些東西被幸運地保存下來,直到今天:一張綿紙制成的菏澤縣南華第二小學(xué)畢業(yè)證書、一張小學(xué)“流星排球隊”的合影,以及“南華第二小學(xué)二級一班”的合影。
這幾乎就是他所能看到的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一切,盡管褪色發(fā)黃,卻仍舊珍貴無比。除此之外,故鄉(xiāng)留給他的是大把大把的記憶。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反攻”無望,便開始拼命地要記住過去的每一個片斷,并將家鄉(xiāng)的每一點細節(jié)都寫在日記本中:“我家住小高莊的路南,院子里有棵石榴樹。對門是金鼎叔家,他們家的黑狗很兇……”
他的家鄉(xiāng),就建筑在這樣無數(shù)條細枝末節(jié)的記錄之上。如今看來,它們大部分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他寫下了田里的野草,“白馬尿、節(jié)節(jié)草、牛舌頭草”,也記下了大豆、麥子、高粱、谷子是常見的莊稼。至于棉花,則“一黃一白兩種顏色,快下霜的時候開花”。就連家里的小狗也被記錄在冊,“額頭上有一道白線,名叫‘花臉兒’”。當(dāng)然,還有村里的一棵老槐樹、一眼井和村西邊的一座小廟。
“拼命地記,就好像給我家照相一樣,日記本摞在一起足足有半米高。”老人比劃著,“因為將來,我總要告訴我的兒女們,老家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這樣的7本日記,被他周圍的菏澤同鄉(xiāng)視為珍寶,每當(dāng)想家的時候,總會向他借來看看。日記被來回傳閱,直到翻得卷邊兒、掉頁。
1991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淹沒了高家儲藏日記的地下室。日記毀了,但記憶還在。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終于踏上回鄉(xiāng)的路。
看上去,那里似乎仍是他熟悉的村莊。土地沒有變,節(jié)節(jié)草沒有變,金黃色的玉米還是被晾曬在那條熟悉的土路上。當(dāng)高秉涵踏上那條路時,他感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我就蹲下來,就哭吧”。
當(dāng)然,更多的東西發(fā)生了變化。那條在年幼的孩子看起來很寬的村路,“今天看來原來這樣窄”。他家的祖屋,如今雖然還長著金瓜和海棠,但居住在其中的已經(jīng)是一家遠房親戚。他找到了小時候和自己一起捉螢火蟲的玩伴“糞叉子”,可是糞叉子也老了,“弓著腰,拄著拐杖,走路很慢”。就連棉花的開花時令,也向后延遲了兩個節(jié)氣。更何況,這里再沒有他的母親和姐弟了。
這個被他一刀一刀刻進心里的故鄉(xiāng),終于還是變了。
這就是內(nèi)戰(zhàn)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一輩子也去不掉
高秉涵總是不能忘記那個清晨,他離開了母親,離開了自己的村莊。
那是1948年,山東菏澤正處于國共兩黨的“拉鋸區(qū)”。當(dāng)?shù)氐囊恍├先嘶貞,那時候“不是共產(chǎn)黨回來了,殺了國民黨,就是國民黨回來了,殺了共產(chǎn)黨”。在這塊被反復(fù)爭奪的土地上,高秉涵的父親高金錫被槍斃。母親宋書玉告訴兒子,“你的父親是國民黨。”
當(dāng)國民政府所屬軍隊及地方各級政府開始陸續(xù)向長江以南撤退時,宋書玉為了不讓曾經(jīng)參加過“三青團”的兒子也死于非命,決定將他送到國民政府在南京設(shè)立的“流亡學(xué)校”。
這是一個太過艱難的決定。在高秉涵的印象里,這個一輩子都在小學(xué)教書的女人,幾乎沒有經(jīng)歷過團圓。先是兩個女兒在抗戰(zhàn)初期外出求學(xué)后沒了音信,然后就死掉了丈夫。當(dāng)?shù)匾粋“圓月祭灶,家人齊到”的習(xí)俗,竟然從來也沒有完成過。
但她還是決定讓自己的兒子離開。因為擔(dān)心當(dāng)時只有13歲的兒子分不清方向,這個母親反復(fù)叮囑:“軍帽上有個太陽的是國軍,有個星星的是八路,跟著軍帽上有太陽的走,國軍不回來,你就別回來。”
時隔62年,高秉涵仍然能清晰地記得母親講這句話時的模樣。他還記得自己離開家時,外婆從樹上摘下一顆咧嘴的石榴塞進他的手里。他坐上馬車,使勁地啃了一口,可是再回頭望時,馬車轉(zhuǎn)了一個彎,母親的身影消失了,只有飛揚的塵土。
那是有關(guān)母親的最后記憶。
在“流亡學(xué)校”度過短暫的時光后,他開始逃難,如同一條小尾巴似地緊緊跟著國民黨部隊。鞋底磨破了,找塊破布將鞋幫綁一綁繼續(xù)走,腳底板上先長了水泡,又長了血泡,最后全部磨破,硌腳的沙石路上,全是血淋淋的腳印,仍然要拼命地追趕部隊。有時,他甚至在夜里撐著眼睛,不敢睡覺,生怕自己一旦睡著,就會錯過不遠處隊伍的開拔時間。
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挨餓。偶爾軍隊停下來吃飯,也給他一份。更多的時候,他只有去撿上一撥慌張?zhí)幼叩娜藗兊氖o垺R蝗荷截埓笮〉睦鲜蠛退麚屖,他便一只手揮舞著木棒讓它們不敢近身,另一只手抓起剩飯狼吞虎咽。
他常常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在一間廢棄書局散落一地的圖書中,撿出了一本《中國分省地圖》。從此之后,每走到一個地方,他就在地圖上畫一個圈,而這些圓圈連在一起,就是一幅逃難的路線圖。
現(xiàn)在再提起那條充滿苦難的路,他整個人都沉浸在回憶之中,并重重地嘆一口氣,“逃難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一天傍晚,連續(xù)走了兩天的高秉涵終于跟上了正在安營開飯的國軍,炊事員大聲喊:“一人一茶缸粥,別擠,都有飯。”但他身上只背著一副癟癟的包袱,沒有茶缸,也沒有碗。他連忙跑到附近的野地摘了張芭蕉葉,打算用做盛粥的器皿。
可還沒等他擠到粥鍋旁邊,前方有人大喊:“別吃了,共軍追上來了!”那些士兵舉起還沒喝到嘴里的稀粥,又拼命地向前奔。高秉涵被擠在一群士兵之中,突然間他身后的士兵摔倒了,滿茶缸滾燙的稀粥都潑在了他的腿上。
沒有人理會這個在人群中疼得掉眼淚的小孩,就連他自己也顧不上“這點小傷”,只有逃,拼命地逃。
他用“腫得像冬瓜一樣的兩條腿”堅持行走了5天,直到感覺到自己的小腿一陣陣癢。坐在河岸上,撩起褲腳,那些燙傷的地方竟然生滿了蠕動的蛆蟲。這時,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小孩,你怎么了?”直到今天,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包上畫著紅十字”的人,長期逃亡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是一個共產(chǎn)黨”。
“我那時很害怕。”老人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他甚至想立刻逃跑,但那人卻打開了自己并不充實的急救包,先是幫他把表面上的蛆蟲清理干凈,再敷了點藥,用紗布將腿緊緊地包扎。
直到那人離開,高秉涵都不敢出聲,“我當(dāng)時心想,難道共軍里也有好人?”
只不過,這次治療不算成功,沒過幾天,他的雙腿就不停地流膿,紗布和新長出來的肉生在了一起,白色的紗布變成了散發(fā)著臭味的黃色的硬梆梆一團。這些傷口最終愈合,整整用了3年。
在老人反復(fù)地講述這些故事時,他總會卷起自己的褲腳,他的小腿上至今仍遍布著大塊的黑色疤痕。因為這些疤痕,他一生都不敢穿短褲,也不敢進泳池。“這就是內(nèi)戰(zhàn)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一輩子也去不掉。”
最終,這個少年用了6個月,穿越6個省份,足足走了2000多里地,擠上了由廈門開往金門的最后一班船。
過了大海,再想回家可就不容易了
對于那些從各個不同港口逃到臺灣的人來說,回家曾是他們最迫切的夢想。然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等到踏上故土與親人團聚的時刻。其中有一個,甚至直接被高秉涵宣判死刑。
1963年,高秉涵從臺灣國防管理學(xué)院法律系畢業(yè),被派往金門任審判員工作。“金門逃兵”成為他審理的第一個案子。
那個士兵的家就在對岸廈門,他本是漁民,與偏癱的母親相依為命,一次在給母親抓藥的路上被強拉入伍,跟來臺灣。有時天氣晴朗,隔著這樣一條并不寬的海峽,他甚至一眼就能看到家鄉(xiāng)。但看得到,卻回不去。
士兵決定利用自己的漁夫本領(lǐng)偷渡回家。他偷偷地搞到一個汽車輪胎,趁人不注意時坐輪胎下海,游了整整一夜。天快亮?xí)r,他到岸了。海水沖澀了他的眼睛,還來不及看清就舉起手大喊:“我是從小金門逃過來的,沒帶武器!”
沒想到,海水的流向就和歷史一樣,顛簸反復(fù),終點總是難以預(yù)見。他游了一整夜,最終卻游回了金門海岸。僅僅一個星期后,這個因“回家”而獲罪的士兵就被處以極刑。
那種即使拼掉性命也想要回家的心情,高秉涵很明白。為此,他常;叵,在那條與死尸為鄰、和山貓大小的老鼠搶食的逃難路上,他曾經(jīng)也有許多次機會,可以往相反的方向走。
那時,他是多么地想念媽媽,想家里的小狗“花臉兒”,想常常一起玩耍的小學(xué)同學(xué)“糞叉子”,想菏澤的燒餅,想極了。
有一次,他眼看就要放棄了。在福建龍巖,他隨國軍部隊一起住在白土鎮(zhèn),那時,他已經(jīng)由一個小難民被收為學(xué)兵。收留高秉涵的主人家是一個平常不太講話的福建女人,過了數(shù)日,她突然問這個流浪的孩子:“我是個寡婦,沒有小孩,你就做我的兒子吧。”
那時,高秉涵已經(jīng)聽說隊伍將要去臺灣,盡管當(dāng)時沒有人能預(yù)言未來,但就連這個孩子也模糊地感覺到,“過了大海,再想回家可就不容易了”。
在部隊離開白土鎮(zhèn)的夜晚,這個想當(dāng)母親的女人將他藏了起來。但沒過幾天,部隊發(fā)現(xiàn)這個一路像影子一樣跟著的小孩失蹤了,斷定是被寡婦“綁走了”,于是派來4名士兵,將他押回。
一個小小的轉(zhuǎn)折,卻足以改變他的人生。
最終他過了大海,去了臺灣,在那里度過大半個人生,求學(xué)成家,先后成為法官和律師,并且最終也沒能再見自己的母親一面。
他曾經(jīng)想過各種辦法聯(lián)系母親。1979年,大陸與臺灣之間尚不能直接通信,他委托美國的同學(xué)幫忙寄出第一封家書。他不知道自己的村子是否仍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填寫地址,便只好寫下“山東菏澤市西北35里地處高莊”,收信人則是母親“宋書玉”。
在那封并不長的信中,他這樣寫道:“我之所以要艱苦奮斗地活下去,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到我娘一面,絕不會像大姐秉潔、三姐秉浩一樣,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就生死不明……娘,我會活著回來。”
他不知道,在海峽這頭,杳無音信的兩個姐姐實際上是從國民黨家庭出走后投奔延安,成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直到他踏上逃難路的那年才第一次回家。
年邁的母親找回了女兒們,卻失去了兒子的音訊,等待耗盡了她全部的生命。就在這封信輾轉(zhuǎn)寄達的一年前,宋書玉逝世于吉林遼源,她的晚年和小兒子住在一起。兩個女兒,分別安家在廣州和沈陽。
說起這些,60多歲的弟弟高秉濤哭得像個孩子,“就差13個月,我母親就能知道她的大兒子去了臺灣,沒有死。”
弟弟告訴高秉涵,對一輩子盼著兒子回家的老母親來說,兒子是年夜飯時桌上的一副碗筷,她總要為他夾一塊肉、夾一口菜;兒子還是一件小時穿過的棉褂,一直被媽媽藏在枕頭下面,從菏澤一路向北帶到遼源,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分鐘。
這不是講的故事,是生命寫成的故事
曾有一段時間,高秉涵絕望地認(rèn)為,“就算兩岸開放,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我和媽媽一個地上、一個地下,永遠也見不到了”。
但在他心中還有與母親同等重要的念想。有時,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女解釋,菏澤,這個被切斷和隔絕了幾十年的地方,這個被叫做“故鄉(xiāng)”的地方,對自己和同鄉(xiāng)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反復(fù)地講述著一些故事,關(guān)于童年和鄉(xiāng)土。偶爾,年輕的孩子們會不耐煩地打斷他,“爸爸,不用再講了,那些故事我們簡直都背得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年時間可以回到家為父母掃墓,看看田里生長的豆子和玉米。那些一路經(jīng)歷著無數(shù)生死訣別到達臺灣的人,正在老去、死亡。往年,他組織的回鄉(xiāng)團里總有幾十個團友,而今年,卻只剩3人。
“也許我們一走,這種感情就會斷掉。”高秉涵有些悲觀地說。他為孫女起名“佑菏”。“菏”,那是一個在兒媳看來“太不好念”、辦理戶籍的小姐甚至從來沒見過的字。但老人堅持,這就是孫女不可替代的名字。
“保佑菏澤,保佑菏澤。”他喃喃地念道。
他已為自己安排好,“如果我死了,骨灰一半留在臺灣陪太太,另一半,一定要回到菏澤。”想著想著,老人不由得微笑了一下,“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定有整排老鄉(xiāng)在下面列隊歡迎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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