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商馬第案件 三 腦海中的風(fēng)暴 Page 1》
讀者一定已經(jīng)猜到馬德蘭先生便是冉阿讓。
我們已向那顆良心的深處探望過,現(xiàn)在是再探望的時刻了。我們這樣做,不能不受感動,也不能沒有恐懼,因為這種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觸目驚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的異彩、更多的黑暗;再沒有比那更可怕、更復(fù)雜、更神秘、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nèi)心活動。
贊美人心,縱使只涉及一個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賤的一個,也得熔冶一切歌頌英雄的詩文于一爐,賦成一首優(yōu)越成熟的英雄頌。人心是妄念、貪欲和陰謀的污池,夢想的舞臺,丑惡意念的淵藪,詭詐的都會,欲望的戰(zhàn)場。在某些時候你不妨從一個運用心思的人的陰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就有荷馬史詩中那種巨靈的搏斗,密爾頓①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zhàn),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縈繞。人心是廣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fù)和日常行動時往往黯然神傷!
①密爾頓(Milton,1608一1674),英國著名詩人。
但丁有一天曾經(jīng)談到過一扇險惡的門,他在那門前猶豫過,F(xiàn)在在我們的面前也有那么一扇門,我們也在它門口遲延不進。我們還是進去吧。
讀者已經(jīng)知道冉阿讓從小瑞爾威那次事件發(fā)生后的情形,除此以外,我們要補述的事已經(jīng)不多。從那時起,我們知道,他已是另外一個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于他的,他都已躬行實踐了。那不僅是種轉(zhuǎn)變,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銷聲匿跡,他變賣了主教的銀器,只留了那兩個燭臺作為紀(jì)念,從這城溜到那城,穿過法蘭西,來到濱海蒙特勒伊,發(fā)明了我們說過的那種新方法,造就了我們談過的那種事業(yè),做到自己使人無可捉摸,無可接近,卜居在濱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傷懷的往事,一面慶幸自己難得的余生,可以彌補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兩種心愿:埋名,立德;遠避人世,皈依上帝。
這兩種心愿在他的精神上已緊密結(jié)合成為一種心愿了。兩種心愿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惟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動,無論大小,都受這兩種心愿的支配。平時,在指導(dǎo)他日常行動時,這兩種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使他深藏不露,使他樂于為善,質(zhì)樸無華;這兩種心愿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墒怯袝r也不免發(fā)生矛盾。在不能兩全時,我們記得,整個濱海蒙特勒伊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那個人,決不為后者犧牲前者,決不為自己的安全犧牲品德,他在取舍之間毫不猶豫。因此,他能不顧危險,毅然決然保存了主教的燭臺,并且為他服喪,把所有過路的通煙囪孩子喚來詢問,調(diào)查法維洛勒的家庭情況,并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種難堪的隱語,救了割風(fēng)老頭的生命。我們已注意到,他的思想,仿佛取法于一切圣賢忠恕之士,認(rèn)為自己首要的天職并不在于為己。
可是,必須指出,類似的情形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這個不幸的人的種種痛苦,我們雖然談了一些,但是支配著他的那兩種心愿,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嚴(yán)重的矛盾。沙威走進他的辦公室,剛說了最初那幾句話,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認(rèn)識了這一事件的嚴(yán)重性。當(dāng)他那深埋密隱的名字被人那樣突然提到時,他大為驚駭,好象被他那離奇的惡運沖昏了似的;并且在驚駭?shù)倪^程中,起了一陣大震動前的小顫抖;他埋頭曲項,好象暴風(fēng)雨中的一株櫟樹,沖鋒以前的一個士兵。他感到他頭上來了滿天烏云,雷電即將交作。聽著沙威說話,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馬第從牢獄里救出來,而自受監(jiān)禁;那樣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樣苦楚創(chuàng)痛的;隨后,那種念頭過去了,他對自己說:“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種慷慨心情,在英雄主義面前退縮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圣言,經(jīng)過了多年的懺悔和忍辱,他修身自贖,也有了值得樂觀的開端,到現(xiàn)在,他在面臨那咄咄逼人的逆境時,如果仍能立即下定決心,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毫不反顧,那又是多么豪放的一件事;那樣做,固然豪放,但他并沒有那樣做。我們必須認(rèn)清楚他心中的種種活動,我們能說的也只是那里的實際情況。最初支配他的是自衛(wèi)的本能;他連忙把自己的多種思想集中起來,抑制沖動,注意眼前的大禍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決定暫時不作任何決定,胡亂地想著他應(yīng)當(dāng)采取的辦法,力持鎮(zhèn)定,好象一個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樣。
那一天余下的時間,他便是這種樣子,內(nèi)心思潮起伏,外表恬靜自如;他只采取一種所謂的“自全方法”。一切還是混亂的,并且在他的腦子里互相沖突,心情的騷亂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態(tài);對自己他什么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剛剛受到了猛烈的打擊。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邊去,延長了晤談的時間,那也只是出自為善的本性,覺得應(yīng)當(dāng)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托付給姆姆們,以防萬一。他胡亂猜想,也許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實他對那種遠行,還完全沒有決定,他心想他絕沒有遭到別人懷疑的危險,倒不妨親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經(jīng)過,因此他訂下了斯戈弗萊爾的車子,以備不時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還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里,開始考慮。
他研究當(dāng)時的處境,覺得真是離奇,聞所未聞。離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亂之中起了一種幾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緒,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去把房門閂上。他恐怕還會有什么東西進來。
他嚴(yán)陣以待可能發(fā)生的事。
過了一會,他吹熄了燭。燭光使他煩懣。
他仿佛覺得有人看見他。
有人,誰呢?
咳!他想要摒諸門外的東西終于進來了,他要使它看不見,它卻偏望著他。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還欺騙自己;他自以為身邊沒有旁人,不會發(fā)生意外;既然已經(jīng)閂上門,便不會有人能動他;熄了燭,便不會有人能看見他。那么他是屬于自己的了;他把雙肘放在桌子上,頭靠在手里,在黑暗里思索起來。
“我怎么啦?”“我不是在作夢吧?”“他對我說了些什么?”
“難道我真看見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說了那樣一番話嗎?”“那個商馬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我嗎?”“那是可能的嗎?”
“昨天我還那樣安靜,也絕沒有想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昨天這個時候我在干些什么?”“這件事里有些什么問題?”“將怎樣解決呢?”“怎么辦?”
他的心因有著那樣的煩惱而感到困惑。他的腦子也已失去了記憶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濤似的,起伏翻騰。他雙手捧著頭,想使思潮停留下來。
那種紛亂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寧,他想從中理出一種明確的見解和一定的辦法,但是他獲得的,除苦惱外一無所有。
他的頭熱極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個推開。天上沒有星。他又回來坐在桌子旁邊。
第一個鐘頭便這樣過去了。
漸漸地,這時一些模糊的線索在他的沉思中開始形成固定下來了,他還不能看清整個問題的全貌,但已能望見一些局部的情況,并且,如同觀察實際事物似的,相當(dāng)清晰了。
他開始認(rèn)清了這樣一點,盡管當(dāng)時情況是那樣離奇緊急,他自己還完全能居于主動地位。
他的驚恐越來越大了。
直到目前為止,他所作所為僅僅是在掘一個窟窿,以便掩藏他的名字,這和他行動所向往的嚴(yán)正虔誠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相干。當(dāng)他捫心自問時,當(dāng)他黑夜思量時,他發(fā)現(xiàn)他向來最怕的,便是有一天聽見別人提到那個名字;他時常想到,那樣就是他一切的終結(jié);那個名字一旦重行出現(xiàn),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毀滅,并且,誰知道?也許他的新靈魂也在他的心里毀滅。每當(dāng)他想到那樣的事是完全可能發(fā)生時,他就會顫抖起來。假使當(dāng)時有人向他說將來有一天,那個名字會在他耳邊轟鳴,冉阿讓那幾個丑惡不堪的字會忽然從黑暗中跳出來,直立在他前面;那種揭穿他秘密的強烈的光會突然在他頭上閃耀;不過那人同時又說,這個名字不會威脅他,那種光還可能使他的隱情更加深密,那條撕開了的面紗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種地震可能鞏固他的屋宇,那種非常的變故得出的結(jié)果,假使他本人覺得那樣不壞的話,便會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時也更難被人識破,并且這位仁厚高尚的士紳馬德蘭先生,由于那個偽冉阿讓的出現(xiàn),相形之下,反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顯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靜,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當(dāng)時有人向他說了這一類的話,他一定搖頭,認(rèn)為是無稽之談?墒!這一切剛才恰巧發(fā)生了,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為事實了,上帝已允許把那些等于癡人說夢的事變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夢想繼續(xù)明朗起來。他對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仿佛覺得他剛從一場莫名其妙的夢里醒過來,又看見自己正在黑夜之中,從一個斜坡滑向一道絕壁的最邊上;他站著發(fā)抖,處于一種進退兩難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不相識的人,一個陌生人的黑影,命運把那人當(dāng)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須有一個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許就是那個人。
他只好聽其自然。
事情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他這樣認(rèn)識:他在監(jiān)牢里的位子還是空著的,躲也無用,那位子始終在那里等著他,搶小瑞爾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里去,那個空位子一直在等著他,拖他,直到他進去的那一天,這是無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隨后,他又向自己說,這時他已有了個替身,那個叫商馬第的活該倒霉,至于他,從今以后,可以讓那商馬第的身體去坐監(jiān),自己則冒馬德蘭先生的名生存于社會,只要他不阻止別人把那個和墓石一樣、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馬第的頭上,他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這一切都是那樣強烈,那樣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沖動,那種沖動,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一生中感到兩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種激發(fā),把心中的暖昧全部激發(fā)起來,其中含有譏刺、歡樂和失望,我們可以稱之為內(nèi)心的一種狂笑。
他又連忙點起了他的蠟燭。
“什么!”他向自己說道,“我怕什么?我何必那樣去想呢?我已經(jīng)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來只剩下一扇半開的門,從那門里,我的過去隨時可以混到我的生命里來,現(xiàn)在那扇門已經(jīng)堵塞了!永遠堵塞了!沙威那個生來可怕的東西,那頭兇惡的獵狗,多少年來,時時使我心慌,他好象已識破了我,確實識破了我,天呵!并且無處不尾隨著我,隨時都窺伺著我,現(xiàn)在卻被擊退了,到別處忙去了,絕對走入歧途了!他從此心滿意足,讓我逍遙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讓!誰知道,也許他還要離開這座城市呢!況且這一經(jīng)過與我無關(guān)!我絲毫不曾過問!呀,不過這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呢!等會兒看見我的人,說老實話,還以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總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過錯。主持一切的是上天。顯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權(quán)利擾亂上天的安排呢?我現(xiàn)在還要求什么?我還要管什么閑事?那和我不相干。怎么!我不滿意!我究竟需要什么?多年來我要達到的目的,我在黑夜里的夢想,我向上天禱祝的愿望——安全——我已經(jīng)得到了。要這樣辦的是上帝。我絕不應(yīng)當(dāng)反抗上帝的意旨。并且上天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了要使我能繼續(xù)我已開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夠行善,使我將來成為一個能起鼓舞作用的偉大模范,使我能說我那種茹苦含辛、改邪歸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點善果!我實在不懂,我剛才為什么不敢到那個誠實的神甫家里去,認(rèn)他做一個聽?wèi)曰诘慕淌,把一切情形都告訴他,請求他的意見,他說的當(dāng)然會是同樣的一些話。決定了,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靈深處那樣自言自語,我們可以說他在俯視他自己的深淵。他從椅子上立起身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安槐卦傧肓,”他說!皼Q計這么辦!”但是他絲毫不感到快樂。
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頭再想自己的見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對海員說,那叫做潮流;對罪人說,那叫做侮恨。
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過了一會,他白費了勁,又回到那種沉悶的對答里去自說自聽,說他所不愿說,聽他所不愿聽的話,屈服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下面,這一神秘力量向他說“想!”正如兩千年前向另一個就刑的人說“走!”一樣。
我們暫時不必談得太遠,為了全面了解,我們得先進行一種必要的觀察。
人向自己說話,那是確有其事,有思想活動的人都有過這種經(jīng)驗。并且我們可以說,語言在人的心里,從思想到良心,又從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種燦爛無比的神秘。在這一章里,時常提到“他說,他喊道”這樣的字眼,我們只應(yīng)從上面所說的那種意義去理解它們。人向自己述說,向自己講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靜卻依然如故。有一種大聲的喧嘩,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們的心里說話。心靈的存在并不因其完全無形無體而減少其真實性。
于是他問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從那“既定辦法”上進行問答。他向自己供認(rèn),剛才他在心里作出的那種計劃是荒謬的。“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純粹是丑惡可恥的。讓那天定的和人為的乖誤進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無表示,那樣正是積極參與了一切乖誤的活動,那是最卑鄙、喪失人格的偽善行為!是卑污、怯懦、陰險、無恥、丑惡的罪行!
八年來,那個不幸的人初次嘗到一種壞思想和壞行為的苦味。
他心中作惡,一口吐了出來。
他繼續(xù)反躬自問。他嚴(yán)厲地責(zé)問自己,所謂“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承認(rèn)自己生在人間,確有一種目的。但是什么目的呢?隱藏自己的名字嗎?蒙蔽嗎?難道他所做的一切事業(yè),僅僅是為了那一點點小事嗎?難道他沒有另外一個遠大的、真正的目的嗎?救他的靈魂,而不是救他的軀體。重做誠實仁善的人。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那不是對他一生的抱負(fù)和主教對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嗎?斬斷已往的歷史?但是他并不是在斬斷,偉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丑事并把它延續(xù)下去!他又在作賊了,并且是最丑惡的賊!他偷盜另一個人的生活、性命、安寧和在陽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殺人的勾當(dāng)!他殺人,從精神方面殺害一個可憐的人!他害他受那種慘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種過露天生活的死刑。從反面著想,去自首,救出那個蒙不白之冤的人,恢復(fù)自己的真面目,盡自己的責(zé)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讓,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遠關(guān)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獄之門!外表是重入地獄,實際上卻是出地獄!他必須那樣做!他如果不那樣做,便是什么也沒有做!他活著也是枉然,他的懺悔也全是白費,他以后只能說:“活著有什么意義?”他覺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卻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著他不動,從今以后,那個德高望重的馬德蘭市長在他的眼里將成為一個面目可憎的人,而那個苦役犯冉阿讓卻成了純潔可親的人。人們只看見他的外表,主教卻看見他的真面目。人們只看見他的生活,主教卻看見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須去阿拉斯,救出那個假冉阿讓,揭發(fā)這個真冉阿讓!多么悲慘的命運!這是最偉大的犧牲,最慘痛的勝利,最后的難關(guān);但是非這樣不可。悲慘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夠達到上帝眼中的圣潔!
“那么,”他說,“走這條路吧,盡我的天職!救出那個人!”
他大聲地說了那些話,自己并不覺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書,檢查以后,又把它們擺整齊。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寫給他的債券,整扎的一齊丟在火里。他寫了一封信,蓋了章,假使當(dāng)時有人在他房里,便可以看見信封上寫的是“巴黎 阿圖瓦街 銀行經(jīng)理拉菲特先生”。
他從一張書桌里取出一個皮夾,里面有幾張鈔票和他那年參加選舉用的身份證。
看見他這樣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雜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見他心里的打算。不過有時他的嘴唇頻頻啟閉,另外一些時候他抬頭望著墻上隨便哪一點,好象恰巧在那一點上他有需要了解或詢問的東西。
他寫完了給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后,便把信和那皮夾一同插在衣袋里,又開始走起來。
他的縈想一點沒有轉(zhuǎn)變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應(yīng)做的事已用幾個有光的字寫出來了,這些字在他眼前發(fā)出火焰,持久不滅,并且隨著他的視線移動:“去!說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時他又看見自己一向認(rèn)為處世原則的那兩種心愿“埋名”“立德”,好象有了顯著的形狀,在他眼前飄動。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兩種愿望是絕不相容的,同時他看出了劃分它們的界線。他認(rèn)識到那兩種愿望中的一種是好的,另外一種卻可以成為壞事;前者濟世,后者謀己;一個說“為人”,一個說“為我”;一個來自光明,一個來自黑暗。
它們互相斗爭,他看著它們斗爭。他一面想,它們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擴大起來;現(xiàn)在它們有了巨大的身材;他仿佛看見在他自己心里,在我們先前提到的那種廣漠遼闊的天地里,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個女神和一個女魔,正在酣戰(zhàn)。
他異?謶,但是他覺得善的思想勝利了。
他覺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運的另一次具有決定性的時刻;主教標(biāo)志他新生命的第一階段,商馬第標(biāo)志它的第二階段。嚴(yán)重的危機之后,又繼以嚴(yán)重的考驗。
到這時,他胸中平息了一會的煩懣又漸漸起來了。萬千思緒穿過他的腦海,但是更加鞏固了他的決心。
他一時曾對自己說過:“他對這件事也許應(yīng)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實,商馬第也并不在乎他這樣作的,總而言之,他曾偷過東西!
他回答自己說:“假使那個人果真偷過幾個蘋果,那也不過是一個月的監(jiān)禁問題。這和苦役大不相同。并且誰知道他偷了沒有?證實了沒有?冉阿讓這個名字壓在他頭上,好象就可以不需要證據(jù)了。欽命檢察官豈不常常那樣做嗎?大家以為他是盜賊,只是因為知道他做過苦役犯。”
在另一剎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后,人家也許會重視他在這一行動中表現(xiàn)的英勇,考慮到他七年來的誠實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過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種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搶過小瑞爾威的四十個蘇,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會發(fā)作,并且依據(jù)法律明白規(guī)定的條文,可以使他服終身苦役。
他丟開一切幻想,逐漸放棄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想到別處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說他應(yīng)當(dāng)盡他的天職;他在盡了天職以后,也許并不見得會比逃避天職更痛苦些;假使他“聽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濱海蒙特勒伊不動,他的尊榮、他的好名譽、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業(yè)、他的財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會被一種罪惡所污染;那一切圣潔的東西和那種丑惡的東西攙雜在一起,還有什么意義!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犧牲,入獄,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綠帽,做沒有休息的苦工,受無情的羞辱,倒還可以有高潔的意境!
最后,他向自己說,這樣做是必要的,他的命運是這樣注定了的,他沒有權(quán)力變更上天的旨意,歸根到底,他得選擇,或者外君子而內(nèi)小人,或是圣潔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么多愁慘的想法在心里起伏,他的勇氣并不減少,但是他的腦子疲乏了。他開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無關(guān)系的事。
他鬢邊的動脈強烈地搏動。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夜半的鐘聲,起初在禮拜堂、繼又在市政廳都報過時了。他數(shù)著那兩口鐘的十二響,又比較它們的聲音。這時,他想到前幾天,在一個收買破銅爛鐵的商人家里,看見有口古鐘出賣,鐘上有這樣一個名字:羅曼維爾的安東尼·阿爾班。
他覺得冷。生了一點火。他沒有想到關(guān)上窗子。
這時,他又墮入恐怖中了。他竟回憶不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過的事,他作了極大的努力,后來總算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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