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海和夜 第一卷 人心比夜黑 第六章 死亡和夜的搏斗》
孩子驚奇地站在這個東西前面,兩只眼睛呆瞪瞪的,一言不發(fā)。
在成人看起來,這是一個絞刑架,但是在孩子眼里卻是一個妖怪。
成人看見這是一個死尸,可是孩子卻看見了一個幽靈。
再說,他什么也不懂。
吸引人的秘密很多。在這個小山上就有一個。孩子向前走了一步,接著又走了兩步。他雖然想下去,還是向上走,雖然想退回來,還是走近了那個東西。
他走到跟前,大著膽子,顫顫抖抖地打量那個妖怪。
這個妖怪渾身涂著柏油。這里那里,有好幾個地方發(fā)亮。孩子看見了他的臉。臉上也涂著柏油。這個顯得粘乎乎的面具在黑夜的反光里露出了輪廓。孩子看見他的嘴變成了洞,鼻子變成了洞,眼睛也變成了洞。他的身體好像用繩子捆在一塊浸過石腦油的粗布里。布已經(jīng)霉爛了。露出一只膝蓋。粗布裂開的地方可以看見肋骨。有的地方還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頭。臉是泥土的顏色,蝸牛從上面爬過,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銀色痕跡。布貼著骨頭,露出骨骼的輪廓,仿佛是用布蒙起來的雕像。頭蓋骨已經(jīng)裂了縫,好像一只爛水果。牙齒還跟平常人一樣,保留著笑容。張開的嘴仿佛還在大聲叫喊。腮頰上還有幾根胡子。他搭拉著頭,好像在傾聽什么聲音。
這個死尸在不久以前曾經(jīng)修理過一回。臉上,從帆布底下露出來的膝蓋和肋骨,都涂過一層柏油。兩只腳掛在底下。
死尸下面的青草里有一雙鞋子,已經(jīng)給雨雪糟蹋得不成樣子了。這雙鞋子是從死人腳上掉下來的。
赤腳的孩子對鞋子望了一眼。
風(fēng)越刮越厲害,它有時停一會兒,那是它在替暴風(fēng)雨鋪路。現(xiàn)在風(fēng)停了一會兒了。死尸也不動彈了。鏈條像鉛垂線似的一動也不動。
像所有剛?cè)胧赖娜,像所有意識到自己的坎坷命運的人一樣,這個孩子心里當(dāng)然也會有童年時代的那種意識醒覺,仿佛一只啄開蛋殼的小鳥似的,想用腦子思索。不過這個小小的心靈里所想的東西現(xiàn)在都變成了恐怖。過分的激動往往跟過多的油一樣,會阻礙思想。成年人會對自己提問題,孩子卻不會;他只會看。
這個涂了柏油的臉有點濕漉漉的樣子。幾滴凝結(jié)在本來長著一雙眼睛的地方的柏油,好像眼淚。很明顯,靠柏油的作用,如果不能說死亡的破壞停止了,至少可以說放慢了,使破壞盡量地縮小。孩子面前的這個玩意兒是別人留心保存起來的東西。當(dāng)然,這個死尸是一件寶貴的東西。雖然沒有讓這個人活下去,可是卻留心保存他的尸體。
這個破絞刑架雖然生了蛀蟲,可是還很堅固,已經(jīng)用過好多年了。
英國人替走私犯徐柏油的習(xí)慣已經(jīng)遠不可考。他們把走私犯絞死在海邊上,涂上柏油,就讓他吊在那里。榜樣必須放在野外,涂上了柏油能多保持一些時候。柏油是一樣好東西。涂柏油可以少換幾次尸首。那時候,他們沿著海岸離不了多遠就安一個絞刑架,跟現(xiàn)在裝信號燈似的。絞刑犯代替信號燈。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讓他的同行們看見他。吃走私飯的人在離岸很遠的海面上就看見絞刑架。你看,這兒有一個,第一次警告;另外又有一個,第二次警告。這樣并沒有杜絕走私;不過國家的秩序需要這種東西。直到本世紀初期,英國還保持著這種習(xí)慣。一八二二年在多維爾的城堡前面還看到吊著三個上了漆的人。再說,這種保存尸體的方法,不單單用在走私犯身上。英國對強盜、放火犯和殺人犯也用同樣的辦法。強·本脫放火燒了樸茨茅斯的海軍倉庫,在一七七六年被絞死后就涂上了柏油。
高耶神父管他叫“畫家”強①,在一七七七年還看見過他吊在那里。強·本脫被捆好,吊在他所造成的廢墟上,每隔一些時候,人家就重新給他涂一遍柏油。他的尸體差不多保存了(幾乎可以說話了)十四年。一七八八年他還能支持。一直到了一七九○年才不得不換一個新的。埃及人把國王的木乃伊當(dāng)做寶貝;看樣子,老百姓的木乃伊倒也有用處。
①強·本脫(John Painter),因Painter讀起來跟法文的peintre(畫家)同音,故被高耶神父誤作“畫家”強。
山頭上正當(dāng)風(fēng),所以沒有積雪。青草已經(jīng)鉆出來了,零零落落地長著一些薊草。山上覆著短小細密的海濱草地,好像有人在懸崖頂上鋪了一塊綠氈。絞刑架下,在受刑人兩腳底下的那塊貧瘠的土地上,長著一片特別厚密的青草。幾個世紀以來,尸體上掉下來的肉屑就是這片青草特別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這幅悲慘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他覺得腿上好像有個小蟲,低下頭看看,原來是死者的一只腳趾刺著他的腿。緊接著,他又抬起頭來望著這張俯首望著他的臉。盡管臉上沒有眼睛,他還是在望著孩子。這是一種凝視,一種難以形容的凝視,又亮又黑暗,好像是從頭蓋骨里,從牙齒和空眼窩里射出來的。這個死人的整個頭顱都在注視你,多么可怕啊。雖然沒有眼球,我們還是覺得它在望著我們?膳碌膼汗。
慢慢地,這個孩子也變成了可怕的東西。他一動也不動。覺得害怕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知覺,只知道渾身麻木,關(guān)節(jié)僵硬。冬天默默的把他出賣給黑暗,冬天原來也是個沒有義氣的家伙。孩子簡直變成了一座雕像。石頭的寒氣透進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來了。雪里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樣,漫上心頭。孩子一動也不動,越來越像死尸。他就要睡著了。
睡魔手里有死亡的手指,孩子覺得這只手抓住了他。他快要倒在絞刑架底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站著。
結(jié)局就要到了,生與死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界線,這個生命馬上就要回到人類的洪爐,每一分鐘都可能滑進這個天造地設(shè)的深淵。這就是人生的規(guī)律。
再過一會兒,這個孩子就要和這個死人一樣,這個幼小的生命就要和這個已經(jīng)毀滅的生命一樣,同歸于盡了。
看樣子這個妖怪好像也懂得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愿意這樣做。他突然動起來,簡直可以說他在警告孩子。風(fēng)又刮起來了。
沒有比這個死人的動作更奇怪的了。
吊在鏈條末梢的尸體,被看不見的風(fēng)推著,身子一歪,往左邊升上去,退下來,接著往右升上去,又退下來,凄涼地緩緩升起,緩緩落下,好像一只鐘錘,它瘋狂地一搖一擺。你仿佛在黑暗里看見了永恒之鐘的鐘擺。
這樣繼續(xù)了一會兒。孩子一看見死者亂動,就醒了過來,他覺得身上一涼,明白自己害怕了。鏈條每擺動一次,就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了令人毛發(fā)直豎。它休息一會兒,接著又咯吱咯吱響起來。聲音跟蟬鳴差不多。
狂風(fēng)的來臨帶來了陣頭風(fēng)。微風(fēng)頓時變成了疾風(fēng)。尸體擺動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擺動,而是在震蕩。鏈條不是在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是在狂叫了。
好像已經(jīng)有人聽到了鏈條的狂叫。如果說它是在呼喚什么的話,已經(jīng)有人聽從了,因為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
這是翅膀扇動的聲音。
突然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只有在墳地和荒野里才會發(fā)生的怪事:飛來了一大群烏鴉。
許多飛動的黑點刺進云層,穿過濃霧,黑壓壓的混在一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呱呱地叫著,朝小山上疾飛。簡直像開來了一支軍隊似的。黑暗之鳥直撲絞刑架。
孩子嚇得往后退。
凡是成群結(jié)隊的動物都服從命令。所有的烏鴉都擠在絞刑架上。死尸上一只也沒有。他們似乎在交談。烏鴉的叫聲聽起來真可怕。狼嗥、鳥叫、獅吼,都是生命的證據(jù);烏鴉叫卻是承認腐敗的表示。使人仿佛聽到了墳?zāi)勾蚱萍澎o的聲音。烏鴉的叫聲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覺得渾身冰冷。
這不是寒冷,是害怕。
烏鴉不叫了,有一只跳在死者骷髏上。這是一個信號。所有的烏鴉都紛紛撲在上面。先只看見一堆翅膀,接著翅膀都合攏起來。這個吊著的人被隱蓋在一堆不停抖動的燈泡似的黑東西底下看不見了。就在這個時候,死者突然動了起來。
是它自己動的呢,還是風(fēng)吹的?它嚇人地跳了一下。風(fēng)越刮越厲害,暴風(fēng)來幫他解圍了。僵尸渾身都在顫動。一陣一陣的狂風(fēng)抓住它,它向四面八方跳動。太可怕了。它發(fā)瘋了。它好像是一個嚇人的木偶,絞索就是細線。黑暗派了一個演木偶戲的抓住這根細線,讓這個木乃伊耍起把戲來了。它轉(zhuǎn)過來,跳過去,好像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似的。烏鴉害怕了,轟的一聲飛了起來。一群不要臉的黑鳥,仿佛是從死者身上噴射出去的。過了一會兒,它們又飛回來。于是展開了一場搏斗。
死人好像有妖魔附身。風(fēng)把它拋上去,打算把它帶走;它呢,簡直可以說在拼命掙扎,設(shè)法逃走;但是掙不開鐵鏈子。烏鴉也隨著它的動作團團轉(zhuǎn),退下來又撲上去,盡管害怕,可是不肯放松。這一方面拼命想逃跑,另一方面卻緊緊的盯住一個拴在鐵鏈上的人不肯撒手。死尸被一陣陣的北風(fēng)推著,一會兒跳,一會兒撞,一會兒暴跳如雷,來來去去,跳上跳下,把一群烏鴉趕得四處亂飛。死尸好像是棍子,烏鴉好像是被棍子攪起來的塵土。這群兇猛的敵人不肯就此罷休,它們越斗越頑強。死者被烏鴉啄得發(fā)瘋了,它在空中瞎打亂撞,簡直像放在投石器上的石子。有的時候,烏鴉的爪子和翅膀都落在它身上,有的時候又放松了它;有的時候,這群烏合之眾好像潰退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氣勢洶洶地飛回來。死后還要受這份兒罪,太可怕了。烏鴉簡直發(fā)瘋了。這種鳥大概是從地獄的通風(fēng)窗里來的吧。爪子抓,嘴啄,呱呱亂叫,扯下來已經(jīng)不成肉的肉條子,絞刑架嘎嘎的聲音,骷髏的磨擦,鐵鏈的響聲,暴風(fēng)雨的吼聲、鬧聲,沒有比這更悲慘的搏斗了。這是鬼魂跟魔鬼的戰(zhàn)斗。是鬼的搏斗。
有時候,北風(fēng)刮得更厲害了,吊在空中的尸體轉(zhuǎn)個不停,它好像在對付四面八方的烏鴉,要去追它們、咬它們似的。風(fēng)站在它這一邊,可是鏈條卻反對它,仿佛這兩個黑暗之神也參加了戰(zhàn)斗。颶風(fēng)也參加了斗爭。死人不斷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烏鴉也落在上面跟著它旋轉(zhuǎn)。真是旋風(fēng)里的一個漩渦。
下面?zhèn)鱽砹寺暵勥h近的海的吼聲。
孩子望著這個惡夢似的景象。四肢突然顫抖,渾身打了一個寒噤,趔趄了一下,心里猛的一驚,差點兒沒有摔倒。他轉(zhuǎn)過身來,雙手抱著頭,仿佛頭能支持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風(fēng)吹動他的頭發(fā),他嚇得面無人色,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幽靈。接著他閉上眼睛,把黑夜的恐怖拋在身后,三腳兩步跨下小山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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