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列別杰夫的別墅并不大,但是舒適,甚至漂亮。用作出租的那一部分特別作了裝飾。在相當(dāng)寬敞的露臺上,就在從外面走進(jìn)房間的地方,放著好些個綠色大木桶,里面栽著香橙、檸檬、茉莉樹,按照列別杰夫的設(shè)想,這應(yīng)構(gòu)成最具魅力的景觀。有些樹是連同別墅一起買下的,它們擺在露臺上所產(chǎn)生的效果使列別杰夫甚為贊賞,因而,當(dāng)湊巧在拍賣市場也有這些栽在木梧里的樹時,他就下決心買下來與原有的配套。當(dāng)終于將所有的樹都運到別墅和布置好的那一天,列別杰夫好幾次下露臺臺階跑到街上,然后從街上欣賞自己的房產(chǎn),每一次他都在思想里增加著準(zhǔn)備向未來租住別墅的房客索要的房租。虛弱無力、內(nèi)心苦悶,身體受傷的公爵很喜歡別墅。其實,在搬到帕夫洛夫斯克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病發(fā)作后的第三天,從外表來看,公爵已經(jīng)和健康人的樣子差不多了,雖然內(nèi)心里仍覺得自己還沒有康復(fù)。他對這三天里在自己身邊見到的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他喜歡寸步不離他的科利亞,喜歡列別杰夫一家人(他的外甥不在,不知到哪兒去了),他也喜歡列別杰夫本人;甚至還高興地接待了還在城里時就拜訪過他的伊沃爾京將軍。在搬來的那一天,已經(jīng)近傍晚了,在他周圍許多客人聚集在露臺上:第一個來的是加尼亞,公爵幾乎認(rèn)不出他了--這段時間里他變得很厲害,人也瘦了許多。接著是瓦里婭和普季岑,他們也住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別墅。伊沃爾京將軍幾乎常住在列別杰夫家里,甚至好像是跟他一起搬過來的。列別杰夫竭力不讓他到公爵那兒去,讓他呆在自己屋里;他像好朋友一樣對待將軍,看來他們早就已經(jīng)熟識了。公爵發(fā)現(xiàn),這三天里他們有時候彼此進(jìn)行了長談,常常大聲嚷嚷著,甚至好像是為一些學(xué)術(shù)問題而爭論不休,而這卻似乎使列別杰夫感到滿足、可以想到,他甚至需要將軍這個人,但是從一搬到別墅起他就對全家采取了像對公爵那樣的防范措施:他借口不要打擾公爵,不放任何人到公爵那兒去,他對自己的女兒們,也包括抱著嬰兒的維拉,只要一有懷疑他們要走到公爵所在的露臺上去,便對她們又是跺腳,又去追奔,又是驅(qū)趕。盡管公爵一再請求不要趕走任何人。
“第一,如果這樣放縱她,就一點也恭敬的態(tài)度了;第二,對她們來說甚至也有失體統(tǒng)……”對于公爵直截了當(dāng)?shù)臐嶉g,他終于做了解釋。
“為什么呢?”公爵感到很內(nèi)疚,“真的,您這一切監(jiān)視和守護(hù)只會折磨我。我一個人感到很寂寞.我對您說過好幾次了,而您自己不停地?fù)]手和踞著腳走來走去更使我感到煩悶!
公爵指的是,雖然在病人需要靜養(yǎng)的借口下趕開了所有家里的人,可是列別杰夫自己在這三天里差不多一刻不停地走到公爵這里來,每次先是打開門,探進(jìn)個頭來,環(huán)顧著房間,就像想確信,公爵是否在這里?有沒有逃走?然后就踞著腳,悄悄地慢慢地走近扶手椅,因而往往無意中嚇著自己的房客。他不斷地詢問,公爵是否需要什么,當(dāng)公爵終于向他指出,請他別打擾他時,他就順從地、默默無言地轉(zhuǎn)過身,踞著腳向問口移步,一邊走一邊連連揮手,仿佛是要人知道,他僅僅如此而已,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馬上就走出去,而且不再來了,可是了十分鐘或者至多一刻鐘便又出現(xiàn)了?评麃営羞M(jìn)公爵房里去的自由,這一點使列別杰夫深為傷感,甚至頗為見怪和忿忿不平。利利亞注意到,他經(jīng)常在門口站上半小時,偷聽他和公爵的談話,當(dāng)然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公爵。
“您簡直就把我據(jù)為已有,把我鎖了起來,”公爵表示反對說,“至少在別墅我想不要這樣子,請您放心,我將愛見準(zhǔn)就見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這絲毫不成問題,”列別杰夫揮手說道。
公爵把他從頭到腳專注地打量了一番。
“魯基揚·季莫菲耶維奇,您是否把吊在您床頭的一個小柜搬到這兒來了?”
“沒有,沒搬來!
“難道就把它留在那兒了?”
“不好搬,要把它從墻里拔出來……嵌得很牢很牢!
“也許,這里也有這樣的吊柜?”
“甚至更好,甚至更好,是和別墅一起買下來的。”
“啊……啊,您剛才不讓誰到我這兒來?一小時以前!
“這是……這是將軍。確實沒讓他進(jìn)來,他也不該到您這兒來。公爵,我對這個人懷著深深的敬意,這是個……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您不相信嗎,好吧,您以后就會知道的,可是反正……尊敬的公爵,您最好還是不要在自己這兒接待他!
“請問,這是為什么?還有,列別杰夫,您現(xiàn)在為什么要踞著腳站著,老是走近我跟前,就像想在我耳邊告訴什么秘密似的。”
“我卑賤,我卑賤,我自己也感覺到,”列別杰夫很動感情地捶著自己的胸脯,突然回答說,“對您來說,將軍是不是太好客了!
“太好客!
“是太好客,第一,他已經(jīng)打算注我這里,這倒也隨他去,他還很好激動,馬上攀起親戚來了。我跟他已經(jīng)算過好幾次親戚,原來我們還是自家人。您也原來是他的表外甥呢,還是昨天他才向我講清楚。既然您是他的表外甥,這么說,尊敬的公爵,我和您也成了親戚,這也沒什么,是他的小毛病,但是他剛才要入相信,他這一生,從當(dāng)準(zhǔn)尉開始到年6月11日,每天他家里坐下來吃飯的人總不少十二百人,最后竟把話說到這樣:這些人甚至都不站起來了,就這樣吃了中飯吃晚飯,再喝茶,”晝夜15個小時坐在餐桌旁,三十年連續(xù)不斷,沒有絲毫問歇,幾乎連換臺布的時間也,一個起身走了,另一個則來了,而在假日和皇家節(jié)日時來者達(dá)三百人。俄羅斯建立千年紀(jì)念日那天他統(tǒng)計了,竟有七百人。這可真是不得了!這樣的情況是很糟糕的跡象;要接待這樣好客的人簡直可怕,所以我才想:對于您和我來說,這樣的人是不是太好客了!
“但是,您和他好像關(guān)系挺不錯嘛?”
“像兄弟一般,是鬧著玩的,就算是自家人,對我來說只會更光彩。通過二百個人吃飯和俄羅斯千年紀(jì)念的事,我甚至看出他是個非常出色的人,我這是說的真心話,公爵,您剛才說到秘密,也就是,說我走近來似乎想告訴什么秘密。就像故意似的,倒也真的有秘密:那位知名人物剛才表示,很想跟您秘密會面一次!
“為什么要秘密呢,絕不需要。我自己到她那里去,哪怕是今天就去!
“絕對不行,絕對不行,”列別杰夫連連揮起手來,”她怕的并不是您所想的事。順便告訴您:那個惡棍簡直是每天都來探詢您的健廉狀況,您知道嗎?”
“您好像常常稱他是惡棍,對此我很表懷疑!
“您不用任何懷疑的,”不用的,”列別杰夫趕快把話盆開,“我只想說明,那位知名人物怕的不是他而完全是另一個人,完全是另一個人!
“到底怕什么,快說!”公爵望著裝模作樣,故作神秘的列別杰夫,不耐煩地問道。
“秘密就在這里。”
列別杰夫竊笑了一下。
“準(zhǔn)的秘密!
“您的秘密,尊敬的公爵,您自己禁止我在您面前說……”列別杰夫嘟噥著說,他把公爵的好奇心逗到近乎病態(tài)的難以忍耐的程度,以此而感到一種滿足,末了突然說,“她怕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公爵皺了一下眉頭,沉默了一會兒。
“說真的,列別杰夫,我要放棄住您的別墅,”他突然說,“加夫里拉·阿爾達(dá)利翁諾維奇和普季岑夫婦在哪里?您把他們也招引來了。”
“馬上就到,馬上就到。緊跟著他們甚至將軍也要來。我要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把所有的女兒部叫來,馬上叫來,馬上統(tǒng)統(tǒng)都叫來,”列別杰夫驚慌地低語著,一邊不停地?fù)]動雙手,從一扇問奔向另一扇門。
就在這時科利亞來到了露臺,他是從外面進(jìn)來的,并且宣布,他后面要有客人來,是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及其三個女兒。
“讓不讓普季岑夫婦和加夫里拉·阿爾達(dá)利翁諾維奇進(jìn)來?讓不讓將軍進(jìn)來?”列別杰夫聽到消息大為驚訝,急急跑近來問。
“為什么不?讓所有愿意來的人都進(jìn)來!列別杰夫,請您相信,您好像一開始就沒有正確理解我的態(tài)度;您總是不斷地犯錯誤。我沒有絲毫緣由要隱藏和躲避誰,”公爵笑著說。
看著公爵笑,列別杰夫認(rèn)為有義務(wù)跟著他笑。盡管他異常激動不安,但仍然看得出非常滿意。
科利亞報告的消息是正確的,他趕在葉潘欽家的人前面僅僅早到幾步,以便通知她們來到,因此客人們一。下子就從兩面出現(xiàn)了,葉潘欽家的人從露臺上來,普季岑夫婦、加尼亞和伊沃爾京將軍從房間里來。
葉潘欽家公爵發(fā)病和他在帕夫洛夫斯克,是剛從科利亞那里獲悉的,在這以前將軍夫人還在苦惱和困惑。前天將軍把公爵的名片帶給了家里人,這張名片激發(fā)起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絕對的信心,認(rèn)為公爵本人一定會在這張名片之后來彼得堡與他們面。小姐們則要她相信,一個半年沒有寫信的人,也許,現(xiàn)在也遠(yuǎn)遠(yuǎn)不會這么急于來見他們,大概,沒有他們他在彼得堡也有夠多忙碌的事,準(zhǔn)知道呢?可是這些勸說是白費口舌。將軍夫人對于這些意見大力生氣并準(zhǔn)備打賭,認(rèn)為公爵至少第二天一定會來,雖然“這已經(jīng)是姍姍來遲了”。第二天她等了一上午;等他來吃午餐,又等他到傍晚。當(dāng)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時,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對什么都大發(fā)脾氣,跟誰都大吵一通,當(dāng)然,在吵架原因上根本不提公爵。整個第三天也只字不提他。阿格拉婭在用午餐時無意間脫口說,媽媽生氣是因為公爵沒有來,對此將軍立即指出,“他在這件事可沒有錯,”---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馬上站起身,忿忿地從桌旁走開了。終于,傍晚時分科利亞來了,帶來了所有的消息,還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公爵的全部遭遇,結(jié)果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高興極了,但是不管怎么樣,科利亞還是被很狠地數(shù)落了一通,“要不整天整天在這兒轉(zhuǎn)悠,趕也趕不走,可這一回,即使你自己決定不來,哪怕告訴你也好。”科利亞本來真想為“趕也趕不走”這句話生氣,但是他還是把這句話擱到一旁再說,要不是這句活太叫人見怪,他也許也就不計較了,因為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在獲悉公爵發(fā)病的消息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激動不安,他還是喜歡的,她很長時間堅持必須馬上派專人去彼得堡,請某個一流名醫(yī)乘第一趟火車趕來。但是女兒們勸阻了她,不過,當(dāng)母親一叫她又打算去探望病人時,她們也不甘落后。
“他生命垂危,”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一邊忙亂著一邊說,“可你們還在這里講究禮儀!他是不是我們家的朋友?”
“未知深淺,且莫涉水,”阿格拉婭剛開始發(fā)表意見。
“那好吧,你就別去了,甚至這樣還很好,不然,葉甫蓋尼·帕夫雷奇來了,沒人接待他。”
有了這兒句話,阿格拉婭當(dāng)然立即跟著大家了,其實,即使沒有這句話她也是打算要去的。坐在阿杰萊達(dá)旁邊的ω公爵應(yīng)她的請求馬上就同意讓她去。還是以前他開始結(jié)識葉潘欽家人的時候,聽他們說起公爵,他就表示出異常的興趣。原來他認(rèn)識公爵,他還是不久前結(jié)識的,還一起在某個城住過兩個星期。這大約是三個月前的事。ω公爵甚至講了許多有關(guān)公爵的情況,總的來說他對公爵相當(dāng)好感,因此現(xiàn)在由衷地高興去探望老相識。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這次不在家。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也還沒有來。
從葉潘欽家至列別杰夫的別墅不超過三百步,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夫娜到公爵這兒,第一個不愉快的印象便是在他周圍遇見了一大群客人,已經(jīng)不用說,在這一群人中有二三個人是她十分痛恨的;第二則是驚訝,因為她看到向她們迎面走來的是個乍看起來完全是健康的年輕人,而不是她意想中會見到的躺在病榻上生命垂危的人,而且他衣著講究,笑容可掬。她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停住了?评麃喎浅M足。當(dāng)然,在將軍夫人尚未從自已別墅動身的時候,他本可以解釋清楚,沒有誰奄奄一息,也沒有人生命垂危,但是他沒作解釋,他狡猾地預(yù)感到,將軍夫人看到自己誠摯的朋友身體健康,一定會大發(fā)脾氣,會可笑地氣忿難平。科利亞甚至很不客氣他了自己的猜測,想要惹惱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盡管他與將軍夫人存在著友誼,但他還是常常招惹挖苦她。
“等一等,親愛的,別急,別掃了自己的興!”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夫娜回答說,一邊坐到公爵為她擺好的扶手椅上。
列別杰夫,普季岑,伊沃爾京將軍急忙奔過去為小姐們搬椅子。將軍為阿格拉婭搬了椅子,列別杰夫也給ω公爵擺了椅子,與此同時彎著腰以表示其異常恭敬的態(tài)度,瓦里婭像通常那樣欣喜而又低聲地與小姐們打了招呼。
“公爵,我真的以為大概會看見你躺在床上,是因為害怕才在想象中夸大了,我現(xiàn)在也決不撒謊,看著你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我反而氣惱得要命,但是我向你起誓,這不過是沒有來得及好好思考前另。一會兒的情緒。一經(jīng)思考,我說話做事總是更聰明些,我想你也是這樣。說真的,假如我有親生兒子,也許對他身體康復(fù)還不會像到你恢復(fù)健康這樣高興;如果你對此不相信我,那么你應(yīng)該感到羞愧,而不是我。而這個惡小子跟我還不只是這樣鬧著玩。好像你是庇護(hù)他的,那么我警告你,總有一天我會更樂意放棄與他結(jié)交的榮幸請相信我的話!
“我又什么地方得罪您了?”科利亞嚷起來說,“無論我說了多少回要您才信,公爵幾乎已經(jīng)恢復(fù)健康,您卻不愿相信,因為您設(shè)想他生命垂危躺在聽床上,這會有意思得多。”
“到我們這兒來住多久?”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轉(zhuǎn)向公爵說。
“整個夏天,也許更長些!
“你還是一個人?沒有結(jié)婚?”
“沒有,沒有結(jié)婚,”公爵對她這種幼稚的挖苦話付之一笑。
“這沒什么好的,這是常有的事。現(xiàn)在我說別墅,為什么不搬到我們那兒去住?我們有整間廂房是空著的,不過,隨你便。你現(xiàn)在是租他的住嗎?這個人,”她朝列別杰夫那兒點了下頭,低聲追問道,“他干嗎老是做鬼臉?”
這時維拉像通常一樣抱著孩子從房間里走到露臺上來。列別杰夫在椅子旁點頭哈腰張羅,同時卻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但又極不愿意離開,這時便轉(zhuǎn)向維拉,朝她連連揮手,趕她離開露臺,甚至忘了場臺,連連跺腳。
“他瘋了嗎?”突然將軍夫人補(bǔ)充問。
“不,他……”
“也許是喝醉了?你的伙伴可不怎么樣,”她的目光掃視了其余的客人后斷然說,“不過,姑娘卻多么可愛呀!她是誰?”
“這是維拉·魯基揚諾夫娜。這個列別杰夫的女兒。”
“!……非常可愛。我想跟她認(rèn)識一下!
但是,列別杰夫聽到了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的夸贊,自己己拖著女兒過來介紹了。
“孤兒,全是孤兒!”他走到跟前,有氣無力地凄然說,“她抱著的這個孩子也是孤兒,是她的妹妹,叫柳鮑芙,完全是合法婚生的,我那剛?cè)ナ赖钠拮尤~列娜六個月前死于分娩,這是上帝的旨意……是啊……雖然她只是姐姐,可就得代替母親照料妹妹了,她不過是姐姐……不過是……不過是……”
“而你這個當(dāng)?shù)牟贿^是個傻瓜,對不起。好,夠了,我想你自己也明白!比~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突然異常氣憤地斷然說。
“千真萬確!绷袆e杰夫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聽著,列別杰夫先生,有人說你在闡釋《啟示錄》,是真的嗎?”阿格拉婭問。
“千真萬確……第十五個年頭了!
“我聽說過你的事。好像還在報上刊載過有關(guān)您的報道,是嗎?”
“不,這是講的另一個人,是另一個人,那人已經(jīng)死了,而在他之后就剩下我了,”列別杰夫得意忘形地說。
“看在鄰居的份上,勞駕您近日內(nèi)什么時候給我講講,我一點也不懂《啟示錄》!
“我不能不提醒您,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這一切在他來說純粹是招搖撞騙,請相信我,”伊沃爾京突然很快地插進(jìn)來說。他千方百計想怎么開口講話,等得焦急,如坐針氈;現(xiàn)在他在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身旁坐下。“當(dāng)然,住別墅的人有自己的權(quán)利,”他繼續(xù)說道,“也有自己的樂趣,接受這么一位不同尋常的因特魯斯來闡釋《啟示錄》也未嘗不是一種娛樂,跟別的娛樂一樣,甚至還是絕妙的智力游戲,但是我……您望著我好像很驚訝?我很榮幸向您作自我介紹--伊沃爾京將軍。我還曾經(jīng)抱過您呢,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見到您非常高興。我認(rèn)識瓦爾瓦拉·阿爾達(dá)利翁諾夫娜和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阿格拉婭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放聲大笑出來,低聲咕噥著說。
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發(fā)火了。早就蓄積在心中的怒氣突然要求宣泄。她無法忍受伊沃爾京將軍,她過去認(rèn)識他,但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你在胡說,老爺,這是家常便飯了,你從來也沒有抱過她,”她忿忿然不客氣地對他說。
“媽媽,您忘了,他真的抱過我,在特維爾,”阿格拉婭忽然證實說,“我們那時住在特維爾。我當(dāng)時六歲,我記得。他給我做了弓和箭,教我射箭,我還射死了一只鴿子。您記得嗎,我和您一起射死鴿子的事?”
“當(dāng)時他給我?guī)砹擞舶寮堊龅念^盔和木劍,我還記得!”阿杰萊達(dá)喊了起來。
“我也記得這一點,”亞歷山德拉證實說,“你們那時還為了受傷的鴿子而吵嘴,結(jié)果被分開罰站墻角,阿杰萊達(dá)就戴著頭盔、拿著木劍站著!
*因待魯斯,此處原為法語俄譯音,意力“冒名者”。
將軍對阿格拉婭聲稱,他曾經(jīng)抱過她,他之所以這么說,只是為了開始談話,也僅僅是因為他跟所有的年輕人攀談幾乎總是這樣開始的,如果他有必要跟他們結(jié)識?墒沁@一次,仿佛故意似的,他說的恰恰是真話,又仿佛故意似的,他自己又偏偏忘了這一件事。因此,當(dāng)阿格拉婭此刻忽然證實,她與他兩人一起射死了鴿子時,他的記憶一下子豁然大悟,自己也回憶起所有這一切乃至細(xì)枝未節(jié),已是暮年的人回憶起遙遠(yuǎn)過去的某件往事往往是這樣的。很難表述這種回憶對這個可憐的,通常帶著幾分醉意的將軍產(chǎn)生多么強(qiáng)烈的作用,但是他終究猛然大受感動。
“我記得,全部記得!”他喊了起來說,“我當(dāng)時是上尉。您是這么一丁點兒小,非常討人喜歡。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加尼亞……。我常到你們家……去作客。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瞧你,你現(xiàn)在都落到什么地步了!”將軍夫人接過話茬說,“既然你這么受感動,這么說,你到底還沒有把自己的高尚感情都喝光!把妻子折磨苦了。本該給孩子們作出表率,可你卻坐進(jìn)監(jiān)獄,老爺,從這兒走開吧,隨便走到哪兒,站到門背后角落里去哭一通,回憶一下自己清白的過去,也許上帝會寬恕你,去吧,去吧,我對你可是說正經(jīng)的。改邪歸正的最好辦法莫過于帶著追悔的心情回憶過去!
但是無須重復(fù)說對他說的是正經(jīng)話。正像所有經(jīng)常醉醉醇的人一樣,將軍非常容易動感情,又像所有墮落太甚的酒鬼那樣,不那么容易承受得注對昔日幸福的回憶。他站起身,溫順地向門邊走去,以致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馬上又可憐起他來。
“阿爾達(dá)利翁·亞歷山德雷奇,老爺!”她沖著他背后喊了一“聲,“停一下;我們大家都是有罪過的人,等你感到自己較少受到良心責(zé)備時,再到我這兒來,我們一起坐一會,聊聊過去。也許,我自己的罪孽比起你來要深重五十倍;而現(xiàn)在再見吧,走吧,這兒沒你的事……”她忽然害怕他又回轉(zhuǎn)來。
“您暫時最好別跟著他,”公爵制止了本已跟在父親后面跑去的科利亞說,“不然,這一會兒他就會懊惱起,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這倒是真的,別去碰他,過半小時再去,”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決定了說。
“瞧,一生中哪怕說一次真話有多大意義,竟感動得流淚!绷袆e杰夫壯著膽子插話說。
“如果我聽到的都屬實的話,那么你這個爺們大概也是個好樣的,”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賜馬上就止住了他。
聚集在公爵這里的所有客人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漸漸地確定了下來。公爵自然能夠認(rèn)識并且也已經(jīng)認(rèn)識到將軍夫人及其女兒們對他的十分關(guān)切,當(dāng)然也誠摯地對她們說,在他們來拜訪前,他自己就打算,盡管自己有病,時間又已經(jīng)晚了,今天可一定要到她們那里去。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瞥了一眼公爵的客人,回答說,就現(xiàn)在也可以這樣做。普季岑為人很有禮貌也很知趣,很快便起身告退,到列別杰夫的廂房去,而且也很想把列別杰夫本人一起引走。列別杰夫應(yīng)允馬上就來;此時瓦里婭在跟小姐們在交談,因此留了下來。她和加尼亞對自己的將軍父親離開感到相當(dāng)高興;加尼亞自己后來也很快地跟在普季岑后面走了。在露臺上逗留的那一會兒,雖然葉潘欽家的人在場,他舉止謙恭溫順又不失尊嚴(yán),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兩次將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遍,他也絲毫沒有因為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顯得不知所措,確實,過去了解他的人會想,他變了許多。阿格拉婭很喜歡這種變化。
“這是加夫里拉·阿爾達(dá)利翁諾維奇出去了嗎?、她突然問。她有時候喜歡這樣,用自己的問題大聲、生硬地打斷別人的談話,同時又不是向哪個個人提問。
“是他,”公爵回答說。
“我差點沒認(rèn)出他來,他變了許多……變好得多了!
“我很為他高興!惫粽f。
“他大病了一場,”瓦里婭懷著歡悅和同情補(bǔ)充說。
“哪一點上他變好了?”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幾乎大為驚嚇和困惑不解,怒沖沖地問著,“哪來的根據(jù)?絲毫也沒有變好。你覺得他究竟什么變好了?”
“再沒有比‘可憐的騎士,更好的了!”科利亞一直站在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的椅子旁,這時卻突然宣稱說。
“我自己也這么想,”出公爵說完,笑了起來。
“我完全贊同這個意見,”阿杰萊達(dá)鄭重宣布。
“什么‘可憐的騎士,?”將軍夫人問,一邊困惑和煩惱地打量著所有說話的人,當(dāng)她看見阿格拉婭滿臉通紅時,生氣地補(bǔ)充說,“簡直是胡說八道!什么‘可憐的騎士’?”
“你寵愛的這個男孩難道是第一次歪曲別人的話嗎?”阿格拉婭傲慢而憤怒。
阿格拉婭每次發(fā)怒的時候(而她經(jīng)常發(fā)怒)盡管正言厲色、毫不容情,但也幾乎每次都流露出還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的學(xué)生樣,并且掩飾得也不高明,因此別人瞧著她,有時不能不發(fā)笑,這又使她異常惱火:因為她不明白人家笑什么,“他們怎么能,怎么敢笑,”現(xiàn)在連姐姐們,因公爵也在笑,甚至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本人也莞爾一笑、也不知為什么漲紅了臉。科利亞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阿格拉婭這回生氣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倒反而使她變得格外嫵媚動人了。她的窘態(tài)對她非常相稱,于是隨即她又為自己這種窘態(tài)而暗自著惱。
“他歪曲您的活還少嗎,”她又添了一句。
“我是以您自己的贊嘆為根據(jù)的!”科利亞嚷了起來,“一個月前您翻閱《堂·吉訶德》時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說再沒有比‘可憐的騎士,更好的了!也恢滥菚r的是誰?是堂·吉訶德還是葉甫蓋尼·帕夫雷奇,或者還有什么人,反正是說的某個人,當(dāng)時我們還交談了很久……”
“我看,你妄自猜測是不是大多了點,親愛的!比~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煩惱地阻止了他說下去。
“難道僅僅是我一個人這么想嗎?”科利亞不甘閉口不言,“那時大家都這么說,就是現(xiàn)在也是;就剛才出公爵,阿杰萊達(dá)·伊萬諾夫娜,還有所有的人都宣布支持‘可憐的騎士’,這么說‘可憐的騎士,是存在的,而且也一定是有的,據(jù)我看,要不是阿杰萊達(dá)·伊萬諾夫娜,那么我們大家早就會知道,誰是‘可憐的騎士了’!
“我又哪里做錯了?”阿杰萊達(dá)笑著說。
“您不愿意畫肖像,這就是您的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當(dāng)時請您畫一幅‘可憐的騎士’的肖像畫,甚至還說了她自己構(gòu)思的畫的袁材,您記得那素材嗎?您不愿意……”
“可是叫我怎么畫呢?畫誰呢?根據(jù)素材來畫,這位‘可憐的騎士’
無論在誰的面前
都不除去鋼面罩
這樣能得出一張什么樣的臉呢?畫什么?面罩嗎?蒙面人?”
“我一點也不明白,什么面罩!”將軍夫人很生氣,其實她心里開始很清楚地明白,“可憐的騎士”這個稱號指的是誰(看來,這是早就約定的稱呼)。但是特別使她惱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也在不好意思,后來完全窘得像個10歲的孩子,“怎么啦,這種愚蠢的把戲有完沒完?到底給不給我講清楚這個‘可憐的騎士’是怎么回事?是不得了的秘密,絕不能讓別人知道還是怎么的?”
但大家只是繼續(xù)笑著。
“這是最簡單不過的,有一首奇怪的俄羅斯詩歌,”終于出公爵插進(jìn)來說,顯然他想盡快了結(jié)這場談話,改換一個話題,“是關(guān)于‘可憐的騎士,的,沒有開端和結(jié)尾的一個片斷。一個月前光景,有一次午餐后大家在一起說笑,照例為阿杰萊達(dá)·伊萬諾夫娜未的畫尋找素材,您知道,為阿杰萊達(dá)·伊萬諾夫娜的畫尋找素材早日成為全家的共同任務(wù)了。于是就談到了‘可憐的騎士’,誰是第一個說的,我不記得了……”
“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科利亞嚷了起來。
“也許是,只不過我不記得了,”公爵繼續(xù)說,“有的人嘲笑這個素材,另一些人則宜稱,沒有比這更高級的了,但是要畫‘可憐的騎士’無論怎樣總得要畫臉,于是便開始逐個挑選所有熟人的臉,結(jié)果卻一張也不合適,事情也就到此為止。這就是全部經(jīng)過。我不明白,為什么尼古拉·阿爾達(dá)利翁諾維奇忽然想起來提這件事而且還加以引伸。這在當(dāng)時是順便說起,很可笑,而在現(xiàn)在則根本沒有什么意思了!
“因為又有了另有所指的愚蠢的新花招,既刻薄又欺人,”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毫不客氣地說。
“除了深深的敬意,沒有絲毫愚蠢,”突然阿格拉婭完全出人意料地鄭重而又嚴(yán)肅地說,她已經(jīng)恢復(fù)常態(tài),克服了剛才窘迫的神態(tài)。不但如此,你看著她,根據(jù)某些跡象可以認(rèn)為,現(xiàn)在她自己也樂意這玩開下去,越開越玄妙。她身上發(fā)生這一轉(zhuǎn)折的瞬間,正是公爵窘態(tài)畢露而且越來越厲害,達(dá)到非常明顯的地步。
“一會兒像個瘋子似的放聲大笑,一會又突然表示深深的敬意!真是瘋了!為什么要尊敬?馬上給我說,為什么你無緣無故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敬意。”
“之所以有深深的敬意,”阿格拉婭依然那樣鄭重和嚴(yán)肅地回答母親,那幾乎是充滿憤恨的問題,“是因為在這首詩里就描寫了一個有理想的人;其次,既然確立了理想,就會把它作為信仰,而有了信仰,就會不顧一切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獻(xiàn)給它。在我們這個時代這是不常有的。在這首詩里沒有說‘可憐的騎士’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光明的形象,‘純潔的美的形象’,而熱衷于自己信仰的騎士脖子上不是系著圍巾而是掛著念珠。確實,那詩里還有一句令人費解、同意未盡的箴言,他寫在自己盾牌上的三個字母:A,H。B……”
“是A,H,貝,”科利亞糾正說。
“可我說是A。H。B,而且我愿意這樣講,”阿格拉婭煩惱地打斷他說,“不論怎么樣,有一點是很清楚的:不論他的女士是什么人,也不管她做什么事,對這個可憐的騎士來說都無所謂。是他選擇了她而且相信她的‘純潔的奏’,這已經(jīng)足夠了。后來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他的功勛就在于,即使她后來成為小偷,他也仍然相信她,而且為了維護(hù)她那純潔的美麗甘愿折戟沉沙。詩人好像想把某個純潔高尚的騎士那中世紀(jì)騎士柏拉圖式愛憎的全部宏大的概念綜合進(jìn)一個非同尋常的形象中去。當(dāng)然,這一切是理想。在‘可憐的騎士,身上這種情操已經(jīng)達(dá)到極限,到了禁欲主義的地步。應(yīng)該承認(rèn),具備這樣的情操意味著許多東西,而且這樣的情操留下的是相當(dāng)深刻的特點,從某方面來講,是值得稱道的,更不用說堂·吉訶德了!蓱z的騎士’也是一個堂·吉訶德,只是很嚴(yán)肅不可笑罷了。我開始不理解而問笑,現(xiàn)在我卻愛‘可憐的騎士’,而主要的是,我敬重他的高尚行為。”
阿格拉婭說到這里結(jié)束。望著她,甚至難以相信,她是當(dāng)真說的還是在嘲笑。
“嘿,他是個傻瓜,他的行為也是傻的!”將軍夫人決斷著說,“還有你,我的姑奶奶,胡吹一通,簡直就像是上課;照我看,于你甚至是很不相稱的。無論如何是不能容許的。什么詩?你背誦一下,你肯定是記得的!我一定要知道這首詩。我這一輩子就是不能容忍詩歌,仿佛早有預(yù)感似的?丛谏系鄯萆,公爵,忍耐一下,看來我和你不得不一起忍受了,”她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說。她非常氣惱。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本想說什么,可是因為始終窘困不安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阿格拉婭一個人,如此信口開河地大講一通,卻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甚至還好像很高興。她隨即站起身,仍然像原那樣鄭重和嚴(yán)肅,而且顯出一副早就準(zhǔn)備好和只等邀請的樣子,走到露臺中央,站到還坐在扶手椅里的公爵面前。大家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幾乎是所有的人:出公爵、姐姐、母親都懷著一種不快的感覺看著這一新想出來的淘氣行為,無論如何這樣做是走得太遠(yuǎn)了。但是可以看得,阿格拉婭喜歡的正是這種故作姿態(tài),她就用這副樣子像模像樣地開始朗誦詩歌。葉莉扎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差點沒把她趕回原座去,但就在阿格拉婭剛要開始有腔有調(diào)朗誦那首著名的敘事詩時,兩位新來的客人一邊高聲講著話,一邊從街上走進(jìn)了露臺。這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將軍,緊跟在他后面的是位年輕人。他們的來到引走了一陣小小的騷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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