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一章》
過了1小時他已經(jīng)在彼得堡,9點鐘時則已按羅戈任的門鈴了。他是從正門進去的,好久都沒有給他開里面的門。最后,羅戈任娜老太婆房間的門開了,出現(xiàn)一個儀表端莊的老女仆。
“帕爾芬·謝苗諾維奇不在家,”她從問里邊說,“您找誰?”
“帕爾芬·謝苗諾維奇!
“他不在家!
女仆用一種怪異的好奇目光打量公爵。
“至少請告訴我,他是否在家里過夜?還有……昨天他是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女仆繼續(xù)望著他,但不做回答。
“昨天晚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沒有跟他一起……在這里?”
“請間,你是什么人?”
“列夫·尼古接耶維奇·梅什金公爵,我們非常熟悉。”
“他不在家!
女仆垂下了眼睛。
“那么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呢?”
“這我一點也不知道!
“請等一下,等一下!他什么時候回來?”
“這也不知道。”
關(guān)門上了。
公爵決定過1小時再來,他朝院子看了一眼,他遇見了管院子人。
“帕爾芬·謝苗諾維奇在家嗎?”
“在家!
“那剛才怎么對我說不在家?”
“他家里人說的?”
“不,是他母親的女仆說的,而我按帕爾芬·謝苗諾維奇的門鈴,人來開門!
“也許了,”管院子人說,“他可是不告訴的。有時連鑰匙也隨身帶走,房間常常一鎖就是三天!
“您肯定昨天他在家嗎?”
“在家。有時他從正門走,那就看不到了!
“那么昨天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跟他在一起嗎?”
“這可不知道。她不常來,要是她來,好象我是會知道的!
公爵走了出來,在人行道上沉思徘徊了一陣。羅戈任住的幾間房間的窗戶全部關(guān)著,他母親占著的那一半房間的窗戶全都開著。天氣晴朗、炎熱。公爵穿過街來到對面人行道上,停下來又朝窗戶瞥了一眼:它們不僅僅全都關(guān)著,而且?guī)缀醯教幎挤畔铝税咨拇搬!?/p>
他站了有1分鐘左右,奇怪的是,突然他覺得,有一個窗幔的邊撩開了一點,閃過羅戈任的臉,閃了一下,一瞬而逝。他又等了一會,本已決定再去按門鈴,但改變了主意,決定推遲1小時:“誰知道,也許只是幻覺……”
主要的是,他現(xiàn)在急著要去伊斯梅洛夫團,即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不久前往過的宅寓。他知道,三星期前按他的請求她從帕夫洛夫斯克搬走,住到伊斯梅洛夫團一位過去要好的熟人、寡居的教師妻子、有家的受人尊敬的女士那里,她幾乎靠出租一套有上好家具的房間為生。最大的可能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又搬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住時,留下了這套住宅;至少相當(dāng)可能在這住宅里過夜,當(dāng)然,是羅戈任昨天把她送往那里的。公爵雇了馬車。途中他忽然想到,應(yīng)該先從這里開始找起,因為夜里她不可能徑直上羅戈任那兒去。這時他又想起管院子人的話,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不常去。既然本來就不常去,現(xiàn)在又憑什么在羅戈任那里留宿呢?公爵因這些想法而有所寬慰,使自己打起精神來,最后,半死不活地來到了伊斯梅洛夫團。
完全使他吃驚的是,教師妻子這里無論是昨天還是今天都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事,不僅如此,她家里的人跑出來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教師妻子家庭成員眾多——全是年齡相差1歲的女孩,從15歲到7歲——她們跟在母親身后蜂擁而出,把他團團圍住,對著他張大嘴巴瞪著。在她們后面走出來一位臉色蠟黃、精瘦干癟、扎著黑頭巾的姑姑,最后露面的是奶奶,戴眼鏡的老太太。教師妻子非常懇切請公爵進去坐坐,他就照做了。他馬上就意識到,她們完全明白他是什么人,她們也清楚地知道,昨天應(yīng)是她的婚禮,她們想要了解婚禮的情形想得要死,也極了解目前的怪事:怎么他向她們打起她來,她現(xiàn)在本應(yīng)該跟他在帕夫洛夫斯克而不是跟別人在一起,但是她們都知禮識趣。公爵簡短地談了婚禮的事以滿足她們的好奇心。她們便開始驚詫)嘆氣和呼叫,于是公爵不得不把其余的一切幾乎都講了,當(dāng)然,只是擇其要者。最后這兒位聰穎激動的女士商議決定,首先一定要敲開羅戈任的門,并從他那里了解到一切肯定的情況。如果他不在家(這點一定得弄清楚)或者他不想說,那么就去謝苗諾夫團一位女士那里,是個德國人,她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熟人,與母親一起。阂苍S,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因為激動不安和想躲起來,就在她們那里過夜了。公爵起身告辭時十分沮喪。她們后來說,他臉色“白得可怕”;確實,他幾乎兩腿發(fā)軟。最后,在一片吵得不得了的嘰哩哇啦聲中他聽出了,她們商量著要與他一起行動,并向他要城里的地址。他沒有地址;她們建議他住旅館。公爵想了一下,便把五星期前他曾經(jīng)在那里發(fā)過病的、過去住過的旅館地址給了她們。接著他又去找羅戈任。這一次羅戈任那里不僅不開門,甚至老太婆住的宅院門也沒開。公爵去找管院子人,好不容易在院子里找到他;管院子人正忙著什么事,因此勉強回著話,甚至勉強看看他,但還是肯定地說,帕爾芬·謝苗諾維奇“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去帕夫洛夫斯克了,今天不會回家。”
“我等一等,也許,晚上會回來。”
“也許,一星期都不回來,誰知道他!
“這么說,反正昨天是在家過夜的。”
“過夜是過夜的……”
所有這一切是令人懷疑的,有鬼名堂。管院子人很可能在這段時間里得到了新的指示,因為剛才還相當(dāng)多話,而現(xiàn)在簡直就是避而不答。但是公爵決定過兩小時再來,如果必要的活,甚至就守在門旁。而現(xiàn)在還剩下在德國女人那里的希望,于是他驅(qū)車去謝苗諾夫團。
但是在德國女人那里她們甚至不理解他的來意。從她透露的一些話中公爵甚至領(lǐng)悟到,德國美人兩星期前與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吵了一架,因此這些日子來她一點也沒聽說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事,而且現(xiàn)在她竭力要人家知道,她也興趣去聽說,“哪怕她嫁給世界上所有的公爵!惫艏泵ψ叱鰜怼K鋈幌氲,也許她像那時那樣去莫斯科了,而羅戈任當(dāng)然是追蹤而去,也可能是與她一起去!爸辽倌呐抡业揭稽c蹤跡也好!”但是他想起了,他應(yīng)該在旅館落腳,便急忙去季捷伊納亞街,那里立即帶他到一個房間去,服務(wù)員問他想不想吃點東西,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說要,待到醒悟過來,他對自己大發(fā)了一通火,因為吃東西耽誤了他十小時,只是后來他才明白,他完全可以留下送來的點心,可以不吃。在這昏暗窒悶的走廊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苦苦地竭力要得到某個法的感覺籠罩著他的心頭,但他總是領(lǐng)悟不到,這個新的糾纏不休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最后他魂不守舍地從旅館里走出來;他的腦袋在打,但是,到底上哪兒去呢?他又去找羅戈任。
羅戈任沒有回來,沒人開門應(yīng)鈴聲。他又去找羅戈任娜老太婆宅院的鈴,門開了,也聲稱帕爾芬·謝苗諾維奇不在,也許三天都不在。使公爵感到很窘的是,像以前那樣,人們用怪異好奇的目光打量他。這次他根本未能找到管院子人。像剛才那樣他走到對面人行道上,望著羅戈任家的窗戶,在難熬的炎熱中徘徊了半小時左右,也許時間還更長些。但這次什么也沒動靜;窗戶沒有打開,白色窗幄紋絲不動。他最終認為,剛才一定是他的幻覺,因為從一切跡象看來,甚至窗戶也黯然無光,久未擦洗,因此,即使有人真的透過窗戶張望,也很難辨認。這個想法使他感到高興,于是他又到伊斯梅洛夫團教師妻子家去。
那里她們已經(jīng)在等他了。教師妻子已經(jīng)到過三四個地方,甚至還去過羅戈任家,那里無聲無息。公爵一聲不吭聽著,走進房間,坐到沙發(fā)上,望著大家,似乎不明白她們在對他講什么。奇怪的是:他一會兒注意力異常敏銳,一會兒又忽然心不在焉到難以置信的地步。這一家人后來稱,這一天這個人奇怪得“令人吃驚”,因此,“也許,那時一切就已經(jīng)顯示出來了!弊詈螅酒饋,請求給他看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房間。這是兩間寬敞高大而又明亮的房間,有著相當(dāng)好的價值不低的家具。這幾位女士后來說,公爵察看了房間里的每一樣?xùn)|西,看見了茶幾上有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推開著,是法國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他注意到了,把打開的那一頁折了起來,請求允許把書帶走,而且沒有聽完說出是從圖書館借來的就立即把它放到自己口袋里。他坐到打開的窗口,看見一張寫滿了粉筆字的小牌桌,便問:誰在玩牌?他們告訴他,每天晚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都與羅戈任打杜拉克,樸列費蘭斯,梅利尼克,惠斯特,自選王牌等各種牌戲,只是最近,即從帕夫洛夫斯克搬來彼得堡以后,才開始玩牌的,因為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老是抱怨無聊,羅戈任整晚整晚坐著;老不吭聲,什么也不會說,而她常?奁挥谑峭蝗挥幸惶焱砩狭_戈后從口袋里掏出了紙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立即逐顏開,他們就開始玩起牌來。公爵問,他們玩的牌在哪里?但是牌不在,總是由羅戈任自己放在口袋里帶來,每天都是一副新紙牌,用后就隨身帶走。
這幾位女士建議公爵再去羅戈任家,把門敲重些,但不是現(xiàn)在,而是晚上,因為那時“也許會在”。與此同時教師妻子自告奮勇在天黑前去一趟帕夫洛夫斯克找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打聽一下那邊是否知道什么情況。她們請公爵晚上10點鐘無論如何去她們那兒,以便商量第二天的行動。盡管她們一再安慰和給以希望,公爵心頭仍充滿了絕望;在難以形容的苦惱中他步行回到自己的旅館。夏日塵土飛揚、窒悶難受的彼得堡仿佛像鉗子似地把他夾得喘不過氣來:他在冷峻的或喝醉了酒的人群中擠來擠去,無目的地盯著人們的臉,他走過的路大概比應(yīng)走的路多得多;當(dāng)他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天幾乎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決定稍事休息,然后如她們建議的那樣再到羅戈任那兒去。公爵坐到沙發(fā)上,雙肘撐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
上帝知道,他想了多久,也只有上帝,他想了些什么。他擔(dān)心許多事情,并且痛苦和難受地感覺到了自己非常害怕。他想到了維拉·列別杰娃;后來又想到,也許,列別杰夫知道這件事的什么情況,即使他不知道,那么也可能比他更快更容易地了解到。后來他又回憶起伊波利特以及羅戈任常去看伊波利特的事。再后來則想起了羅戈任本人:不久前在安魂彌撒上,接著在公園里,接著——突然在這里走廊上,當(dāng)時他躲地角落里,手持刀等著他,F(xiàn)在他也回憶起了他的眼睛,當(dāng)時在黑暗中窺視著的眼睛。他顫栗了一下:剛才糾纏不休的念頭現(xiàn)在突然冒了出來。
這個念頭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如果羅戈任在彼得堡,那么盡管他要隱藏一段時間,最后反正一定會來找他公爵的,就像過去那樣,無論他抱有好的還是壞的意圖,總會來找他的。至少,假如羅戈任有什么原因必須要來,那么除了到這里,又是這條走廊外,他再沒有別的去處。他不公爵的地址,因而很可能會想到公爵住在過去的旅館里,至少他會試圖在這里尋找他……如果非常必要的話,可誰又知道呢,也許,他是很有必要呢?
他這么想,而且這個念頭不知為什么使他覺得完全是可能的。假若他開始深入考慮自己的想法,比如說,為什么羅戈任突然這樣需要他?為什么他們最終一定要相見?他無論如何是弄不清楚的。但是這個想法卻沉重地壓在心頭。“如果他很好,他就不會來,”公爵繼續(xù)想,“如果他覺得不好,他多半會來;而他肯定是覺得不好的……”
當(dāng)然,既然他這樣確信,就應(yīng)該在旅館房間里等羅戈任;但是他又仿佛不能承受這種新的想法。便一躍而起,抓起了帽子就往外跑。走道里幾乎之經(jīng)完全黑了。“如果他現(xiàn)在突然從那個角落里走出來并在樓梯旁攔住我,怎么辦?”當(dāng)他走近他所熟悉的地方時,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但是沒有人走出來。他下樓走近大門,走到人行道上。使他感到驚詫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伴隨著西下的夕陽涌上街道。(假期的彼得堡總是這樣)。他朝豌豆街方向走去。在離旅館50步遠的地方,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人群中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湊在他耳旁低聲說: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跟我走吧,兄弟,有必要。”
這是羅戈任。
很奇怪:公爵出于高興突然開始嘟嘟噥噥地對他說(幾乎每句話都沒有說到底),他剛才去旅館走廊里等過他。
“我去過那里,”羅戈任出其不意地回答說,“我們走吧!
公爵對他的回答很驚訝,但是,至少過了兩分鐘后他弄清楚了才真正驚訝了,弄清楚這句答話的會意后,公爵嚇壞了,開始仔細端詳起羅戈任來。羅戈任在前面半步遠的地方走著,筆直望著前方,對迎面而來的任何人不望一眼,下意識小心翼翼地給所有的行人讓路。
“既然你到了旅館,為什么不到房間里來找我?”公爵突然問道。
羅戈任停下來,望了他一眼,又想了想,仿佛完全不明白他的問話似的,說:
“這樣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在這里筆直走,一直走到家,知道嗎?我則要在那一邊走。你得注意,我們要保持在一起……”
說完,他穿過街道,走上對面的人行道,又看了一下公爵是否在走,當(dāng)他看見公爵站在那里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時,便對他朝豌豆街方向揮了一下手,就開步走了,不時地轉(zhuǎn)身一下公爵,要他跟上自己。他看到公爵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從另一邊人行道走到他這邊來,他顯然很高興。而公爵則想,羅戈任需要仔細觀察并不放過路上的什么人,因此他要走到另一邊人行道上去!爸徊贿^為什么他不說一聲要看誰?”就這樣他們走了500步光景,突然公爵不知為什么開始渾身打顫;羅戈任雖然比剛才少看他,但仍然不停地回頭。公爵忍不住便向他招招手。羅戈任馬上穿過街朝他走來。
“難道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你那里?”
“在我那里!
“剛才是你從窗幔后面看我?”
“是我……”
“你怎么……”
但是公爵不知道接下去問什么和怎么結(jié)束問話;加上他的心跳得厲害,說話也覺得困難。羅戈任也沉默著,還像先前那樣望著他,也就是仿佛若有所思地望著。
“好了,我走了!彼蝗徽f,準(zhǔn)備再穿過街去!澳阕吣阕约旱,我們就在街上分開走吧……這樣我們會覺得好些……各走一邊……你會明白的!
終于,他們從不同的人行道都拐向豌豆街并近了羅戈任的家,公爵又開始雙腿發(fā)軟了,以致幾乎難以行走。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左右了。老大婆那一半窗戶像剛才那樣開著,而羅戈任那里的窗戶關(guān)著,而且在昏暗的夜色中垂下的白色窗幔變得格外醒目。公爵從對面人行道走近屋子;羅戈任則從自己這邊人行道走上臺階并朝他揮手。公爵穿過街走向他,登上了臺階。
“現(xiàn)在管院子人也不知道我回家了。我剛才說去帕夫洛夫斯克,在母親那里也這么說,”他臉帶狡猾而得意的微低聲說,“我們進去,誰也聽不見我們的聲音。”
他的手里已經(jīng)拿好鑰匙。上摟梯時,他轉(zhuǎn)過身來,警告公爵,讓他走得輕些。他悄悄地開了自己房間的門,放公爵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進去,并在身后關(guān)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
“我們往前走,”他悄聲低語說。
還是在季捷伊納亞街的人行道上時他說起話來就是悄聲低語的。盡管他外表非常鎮(zhèn)靜,但是內(nèi)心卻深深不安。當(dāng)他們走進緊靠著書房的廳堂時,他走近窗口并神秘地招呼公爵走到自己身邊來。
“你剛才打鈴找我,我在這里馬上就猜到這是你本人;我踮著腳近門邊,聽到你在跟帕夫季耶夫娜談話,而我在天剛亮的時候就吩咐過她:如果是你或者是你派的人,或者無論什么人來敲我的門,不管怎么樣也不能說我在家;特別要是你自己來問我的去處,更不能說,我還告訴她你的名字,后,你走出去了,我忽然到,要是你現(xiàn)在站在那里,從街上察看或者守著呢?于是我就走到這扇窗跟前,撩開窗幔望了一下,而你站在那里正朝我望著……就是這么回事!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什么地方?”公爵喘著氣說。
“她……在這里,”羅戈任慢騰騰地說,似乎稍稍等了一會才回答。
“在哪里?”
羅戈任抬眼望著公爵,凝神地望著他。
“我們走……”
他一直低語音,而且不急不忙,慢條斯理,仍像先前那樣,似乎奇怪地若有所思著。甚至在講掀起窗幔的事候,也仿佛是在講別的事似的,盡管他講的時候十分沖動。
他們走進書房,從公爵上次到過這里以來,這個房間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一道綠色花緞絲幔簾橫穿整個房間(兩端各有一個出入口,把書房和放著羅戈任床鋪的凹室隔了開來。沉重的幔簾垂下著,入口也都關(guān)著。但是房間里很暗;彼得堡夏日的白夜也開始變得昏暗,因此若是沒有滿月,在羅戈任放下窗幔的幽暗的房間里是難以看清楚什么的。確實,還能辨認人的臉,但很模糊。羅戈任照例臉色蒼白:眼睛凝視著公爵,特別閃亮,但似乎定定呆呆的。
“你哪怕點支蠟燭?”公爵說。
“不,不用,”羅戈任回答著,挽起公爵的手,把他按到椅子上;他自己移過一把椅子在公爵對面坐下,近得幾乎碰著膝蓋。他們之間稍稍靠邊的地方有一張小園桌。“坐吧,暫時先坐一會!”他說,仿佛在勸對方坐些時候。他們沉默了一會!拔揖椭,你會在這家旅館落腳的,”他說起話來,正像有的時候那樣,在談主要的話題前,先從與正題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局外細節(jié)開始談起,“我走進走廊,就想:也許,他現(xiàn)在正坐著等我,就像此刻我等他一樣。你去過教師妻子家了?”
“去過,”由于劇烈的心跳,公爵勉強才能說出話來。
“我就想到過這點,我想,還是有話要談的……后來還想:我?guī)麃磉@里過夜吧,這樣今天夜里就可以一起……”
“羅戈任!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哪里?”公爵突然低聲說,并渾身上下打著顫,站了起來,羅戈任也站起身。
“在那里,”他朝幔簾那邊點了下頭,低語說。
“她睡了?”公爵低聲問。
羅戈任又像剛才那樣凝神望了他一眼。
“還是走過去吧!……只不過你……算了,走吧!”
他撩起入口的門簾,停下來,又轉(zhuǎn)向公爵說。
“進來!”他朝門簾后面點點頭,請公爵朝前走。公爵走了進去。
“這里很暗,”他說。
“看得見!”羅戈任喁喁說。
“我勉強看得……一張床。”
“走近些,”羅戈任輕輕地提議說。
公爵又跨近了一步,兩步,停住了。他站在那里,細看了一分鐘或兩分鐘;兩人在床旁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公爵心跳得厲害,在室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中好像都能聽得到心跳聲。但是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在黑暗中看東西了,因而已有看清整張床;那上面有人紋絲不動地睡著;聽不到一點動靜,也聽不到絲毫氣息。睡著的人被蒙頭蓋上了一條白床單,但是四肢輪廓似乎顯得很模糊;根據(jù)凸現(xiàn)的樣子,只看得出,睡著的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周圍亂糟槽的,床上、腳邊、床旁的圈椅上,甚至地上到處亂扔著脫下來的衣服,豪華的白色絲綢裙子,鮮花,緞帶。床頭旁的小幾上摘下來亂擺的鉆石首飾閃閃發(fā)亮。在腳邊一些花邊纏成一團,就在那些發(fā)白的花邊上,從被單下露出一只光裸的腳的腳尖;它就像是大理石雕鑿出來似的,一動不動得可怕;公爵看著并感覺到,他越,房間里就越顯死氣沉沉和寂靜肅穆,突然一只活動起來的蒼蠅發(fā)出嗡嗡聲,在床上方飛過,在床頭邊銷聲,公爵顫栗了一下。
“出去吧,”羅戈任碰了一下公爵的手。
他們走了出來,重又坐到剛才的椅子上,還是面對面坐著。公爵打顫越越厲害,同時疑問的目光一直不從羅戈任的臉上移開。
“我看得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在打顫,”羅戈任終于說,“你情緒失常時,記得嗎,在莫斯科那次幾乎就是這樣,或者就是發(fā)病前是這樣。我不出來,現(xiàn)在該對你怎么辦……”
公爵聚精會神,用心聽著,以便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事,同時又一直用目光詢問著。
“這是你干的?”他朝門簾那邊點了下頭,終于說。
“這……是我……”羅戈任囁嚅著說,并垂下了頭。
他們沉默了5分鐘光景。
“因為,”羅戈任突然繼續(xù)說,仿佛未曾中斷談話似的,“因為要是你發(fā)起病來,現(xiàn)在喊叫起來,那么,街上或者院子里大概就會有人聽到并猜到,住宅里有人過夜,就會來敲門,就會有人進來……因為大家以為我不在家。我連蠟燭也不點,就是為了不讓街上或院子里的人知道。因為我不在時總把鑰匙帶,所以沒有我,三四天都不會有人進來收拾房間,這是我立的規(guī)矩。因此不能讓人家知道我們在這里過夜……”
“等一下,”公爵說,“我剛才間過管院人和老大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有沒有過夜?看來,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
“我知道你問過。我對帕夫季耶夫娜說,昨天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順便來,昨天就去帕夫洛夫斯克了,在我這兒只呆了10分鐘。所以他們不知道她在這里過夜……誰也不知道。昨天我們進來時,完全是悄悄地,就像今天我和你進來時一樣。路上我還暗自想,她會不愿意悄悄地進來,--哪有的的!她低聲說話,踮著腳走。為免得發(fā)出聲響,還脫下了身上的裙子,拿在手里,上樓梯時她自己還用手指頭警告我別出聲。她一直怕的是你。在火車上完全像個瘋子似的,全是因為駭怕,也是她自己愿意到我這兒過夜的;我起先想把她送到教師妻子那兒去的,——哪兒的活!她說,‘在那里天一亮他就我找到了,你把我藏起來,明天天一亮就去莫斯科”后來又想去奧廖爾的什么地方。她躺下睡覺時還一直說,我們?nèi)W廖爾……”
“等一下,你現(xiàn)在怎么辦,帕爾芬,你干什么?”
“我就不放心你,你一直在打顫。我們就在這里過夜,一起過夜。除了那張床,這里沒有別的床鋪,我這樣想好了,把兩只沙發(fā)上的靠墊拿下來,就在這里,在幔窗旁,并排鋪起來,給你睡也給我睡,這樣可以待在一起。因為,如果有人進,就會查看或?qū)ふ,馬上就會看見她并將她運走。就會審問我,我就說是我干的,于是馬上會把我?guī)ё摺,F(xiàn)在就讓她這樣躺著,就在我們旁邊,在我和你旁邊……”
“對,對!”公爵熱烈地肯定說。
“就是說,不去自首,也不讓抬走!
“決不!”公爵決然說,“無論如何也不!”
“我就是這樣決定的,老弟,無論如何無論是誰都不交出去。我們悄悄地過一夜。我今天從家里出去只有1小時,是在上午,其余時間一直呆在她身邊。后來晚上了我又去找你。我也還擔(dān)心,天氣悶熱,會有味兒。你聞到味兒沒有?”
“也許聞到了也不。到早晨一定會有味的!
“我給她蓋上了漆布,很好的美國漆布,漆布上面又罩了床單,還放了四瓶開了蓋的日丹諾夫殺菌劑,現(xiàn)在還在那里!
“就像那里……莫斯科出的事一樣?”
“因為,兄弟,怕有味兒。她可就像躺著睡覺守樣……到早晨天亮了,你再。你怎么啦,起不來了?”看到公爵哆嗦得站不起來,羅戈任又擔(dān)心又諒訝地問。
“兩腿使不上勁,”公爵喃喃說,“這是因為駭怕,我知道……等過了這一陣,就能站起來的……”
“等一下,我先來給我們鋪好墊子,讓你好躺下……”我也跟你一起躺下……然后靜聽……因為,兄弟,我還不知道……兄弟,我現(xiàn)在還沒有全都知道,所以我先對你說,讓你早點知道這一切……”
羅戈任一邊含糊不清地嘀咕著,一邊開始鋪墊子,看來,也許還在上午他就暗自想好了這樣鋪。昨天夜里他自己躺在沙發(fā)上。但是沙發(fā)上并排躺兩人睡不下,而他現(xiàn)在又一定要鋪在一起,所以此刻費了好大勁把兩只沙發(fā)上大小不一的靠墊經(jīng)過整個房間搬到幔簾后的入口處,總算馬馬虎虎安頓好了鋪位。他走到分爵跟前,溫柔而興奮地攙著他的手,扶他起來,把他帶到鋪位前;但是,公爵原來已經(jīng)能自己行走,這就是說,“駭怕已經(jīng)過去了;”然而他仍然在繼續(xù)打顫。
“兄弟,因為現(xiàn)在天熱,”羅戈任讓公爵躺到左邊比較好的墊子上,自己則雙手枕在腦后,在右邊和衣躺下,突然開始說,“你也知道,會有味兒……我怕打開窗戶;母親那兒有些盆花,開著許多花,而且發(fā)出很好的香味,我想搬過來,可是帕夫季耶夫娜會猜到的,她很好奇。”
“她是很好奇,”公爵隨聲附和道。
“莫非去買些花束和鮮花來放在她周圍?我想,朋友,看著她躺在花叢中,會覺得很可憐!
“聽著……”公爵好像思緒紊亂,尋思著究竟應(yīng)該問什么,又仿佛立即忘了,“聽著,告訴我:你用什么干的?用刀子?就那一把?”
“就那一把!
“再等一下!帕爾芬,我還想問你……我有許多問題要問你,關(guān)于這一切……但你最好先告訴我,一開始就讓我知道:你是不是想在我婚禮舉行前,就在結(jié)婚儀式前,在教堂門前的臺階上就用刀殺死她?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想還是不想……”羅戈任干巴巴地回答說,甚至仿佛對此問題感到奇怪和不解。
“你從也沒刀隨身帶往帕夫洛夫斯克嗎?”
“從來沒有。我能對你講的就只是這把刀子,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他沉默一會,又補充說,“我是今天早晨把它從鎖著的抽屜里拿出來的,全部事情都是在凌晨3點鐘時發(fā)生的。這把刀子一直夾放在書里……還有……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刀似乎進了一俄寸半……甚或是兩俄寸……就在左胸口……可總共就只半湯匙血流在襯衣上,再也沒有了……”
“這個,這個,這個,”突然公爵激動萬分地抬起身子,說,“這個我知道,我書上讀到過……這叫內(nèi)出血……甚至有一滴血也不流的。這是正好刺中心臟……”
“等等,你聽見沒有?”羅戈任突然很快打斷了公爵,驚恐地在墊子上坐起來,“聽見了嗎?”
“沒有!”公爵望著羅戈任,同樣驚恐地很快回答著。
“有人在走動!聽見了嗎?在廳堂里……”
兩人開始傾聽。
“聽見了,”公爵堅定地低聲說。
“在走動?”
“在走動!
“要不要鎖上門?”
“鎖上……”
門鎖上了,兩人重又躺下。很長時間沒有作聲。
“啊,對了!”公爵突然用原先那種激動和急促的低語輕聲說,似乎又捕到了一個念頭,非常擔(dān)心再把它丟了,甚至從鋪位上跳了起來!皩α恕蚁胍@副牌,牌……據(jù)說,你跟地玩過牌?”
“玩過,”羅戈任沉默一會說。
“牌……在哪里?”
“牌就在這里……”靜默了更長一會,羅戈任說,“就是這副……”
他從口袋里掃出一副玩過的包在紙里的牌,將它遞公爵。公爵拿了,但似乎又很困惑。一種新的憂傷和凄涼的感覺壓抑著他的心;他突然明白,此刻以及已經(jīng)很久以前,他所說的一切都不是他應(yīng)該說的,他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他應(yīng)該做的,就現(xiàn)在他拿在手里并為此而十分高興的這副牌目前已經(jīng)無濟于事、幫不了什么忙了。他站起來,雙手一拍。羅戈任一動不動躺著。仿佛沒有聽到、看到了的動作,但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發(fā)亮,并且呆滯不動,睜得大大的。公爵坐到椅子上,恐懼地望著他。過了半個小時,羅戈任突然時斷時續(xù)地大聲喊叫起,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忘了應(yīng)該悄聲說話似的。
“那個軍官,那個軍官……你記得嗎,在音樂會上她刮了一耳光的那個軍官,記得嗎,哈…哈…哈!還有一個士官生……士官生……士官生也沖到跟前……”
公爵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處于新的驚恐之中。當(dāng)羅戈任靜下來時(他突然靜了下來),公爵悄悄地俯向他,坐到他旁邊,開始細細察看他,同時心劇烈地跳動著,呼吸也很吃力。羅戈任沒有朝他轉(zhuǎn)過頭來,似乎把他忘了。公爵望著,等待著;時間流逝了,開始天明了。羅戈任有時偶而突然喃喃著,聲音很大,很刺耳,也不連貫;有時則開始大叫大嚷和放聲大笑;于是公爵朝他伸過自己顫抖的手,輕輕地碰到他的腦袋、頭發(fā),撫摸著,又撫摩他的臉頰……別的他什么也不能做!他自己又開始打顫,他的雙腿仿佛又突然不聽使喚了。完全是新一種感受以無限的憂傷折磨著他的心。這時天完全亮了;他終于躺到墊子上,仿佛已經(jīng)完全虛弱無力和灰心絕望,他把自己的臉貼向羅戈任蒼白、木然的臉;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流到羅戈任的臉頰上,但是,也許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不覺得自己的眼淚,對于流淚已經(jīng)一點也不知道了……
至少已經(jīng)過了許多小時以后,當(dāng)門被打開,人們走進來時,他們看見殺手完全失去了知覺,在發(fā)熱病,公爵就在他身邊的坐墊上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坐著,每當(dāng)病人發(fā)出呼叫或囈語時,他就急忙用顫抖的手去撫摩他的頭發(fā)和臉頰,仿佛愛撫和哄著他似的。但是對于人家問他什么,他已經(jīng)什么也不明白了,而且也認不出進來圍在他身邊的人。假如施奈德本人現(xiàn)在從瑞士來看到自己過去的學(xué)生和病人,那么他會想起公爵在瑞士治療的第一年有時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狀態(tài),現(xiàn)在也會像當(dāng)時那樣手一揮說:“白癡!”
上一篇:第四部 第十章
下一篇:結(jié)尾
返回目錄:白癡
心靈雞湯
名著閱讀排行
新學(xué)網(wǎng) Copyright (C) 2007-2018 版權(quán)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豫ICP備0900622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