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和二十年的愛情》
喬葉
冬天的風吹到哪里都是刺骨的冷。正午時分，當我出差乘坐的列車緩緩到達這個名叫“紫霞”的小站時，盡管車廂里沉悶依舊，卻仍然沒有人打開車窗換換空氣。我的目光透過厚厚的車窗倦怠地打量著外面�？雌饋恚@是一個很荒僻的小城。
列車在此停站五分鐘。
“嘩！”車剛停穩(wěn)，我對面的中年男子突然利落地打開了車窗。也許實在是不能忍受車廂里的渾濁，他居然將頭伸出了窗外，風卷著細塵肆無忌憚地吹了進來，我不由得豎了豎衣領。
“小——菲！小——菲！”他忽然大喊，我被他嚇了一跳。周圍的乘客也都驚奇地看著他。很快，一個婦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在車窗外站定。她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皮膚粗糙，但是健康的黑紅色，微微有些發(fā)福，不過可以清晰地推測出她年輕時的娟秀。
兩人一時間卻沒說話。男人似乎有一點兒不敢看她，他下意識地把臉轉(zhuǎn)向車廂，頓了一頓，方才又轉(zhuǎn)過去：“今天沒課嗎？”
“有四節(jié)課。我請了假，放到星期天給孩子們補�！迸苏f。
“工資能開得出嗎？”
“經(jīng)常拖欠著，不過四百多塊也夠花了。糧食和菜都是自己種的，平日花不著多少錢�！眿D人又說，“你呢？你能開多少？”
“沒多少，和你差不多�！蹦腥苏f。從他的衣著透露出的信息，他的工資顯然不是婦人所能比的，但他卻是那么含糊著，似乎他比她富有對他而言是一種難堪的羞愧。
“你看，多快，二十年了。”婦人又說。
“是啊，都二十年了。”
又是沉默。
“我們一起教過的那個學生王有強清華都畢業(yè)了，現(xiàn)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了�！迸苏f，“他年年給我寄賀卡�！蹦腥它c點頭。
“你返城時偷偷給你蓋過章的那個老會計去年死了，得的是肝癌，你說多巧，他的老婆也是得這種病死的�！�
男人垂下眼眸，沉默著。他一個個地剝著手中的橘子，但是一瓣也不吃。
“你是騎車來的嗎？”男人終于問。
“是的，還買了一張站臺票呢。”女人笑道，“想給你煮一些雞蛋吃，可是火不旺。好不容易煮熟了，我緊趕慢趕，還是差點兒遲了�！币淮鼰釟怛v騰的煮雞蛋遞了上來。袋子下還滴著水，然而男人毫不猶豫地把它放在了制作精良的褲子上。
發(fā)車的鈴聲響了。
“回去的路上，你慢點兒�！蹦腥苏f。
“你也慢點兒。”女人說。
“我沒事，火車最安全了�！蹦腥诵Φ溃@是他第一次笑。他從窗口遞出一大袋剝好的橘子，女人踮起腳尖接過去，眼圈紅了。
火車啟動了。慢慢，慢慢。
女人轉(zhuǎn)身往回走，一邊用袖子去抹眼睛。男人沒哭，他剝開一個雞蛋，打開蛋白，圓圓的蛋黃像一枚太陽，一滴淚，終于落在他的手上。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一場二十年的愛情在五分鐘之內(nèi)的完整匯集。從始到末，沒有一句精彩的臺詞，沒有一聲熱情的問候，沒有一點兒像樣的表達，沒有——我們習慣想象和看到的那一切。但是，我震撼，喜歡，并且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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