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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戀風(fēng)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xué)堂》

    [蒙:君子愛人以道,不能減牽戀之情;小人圖謀以霸,何可逃推頹之辱?幻境幻情,又造出一番小妝新樣。]

    話說秦業(yè)父子專候賈家的人來送上學(xué)擇日之信。原來寶玉急于要和秦鐘相遇,[蒙雙行夾批:妙!不知是怎樣相遇。]卻顧不得別的,遂擇了后日一定上學(xué)!昂笕找辉,請秦相公到我這里,會齊了,一同前去!薄虬l(fā)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發(fā)悶。[蒙側(cè)批:此等神理,方是此書的正文。蒙雙行夾批:神理可思,忽又寫小兒學(xué)堂中一篇文字,亦別書中未有。]見寶玉醒來,只得伏待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因笑問道:“好姐姐,[蒙雙行夾批:開口斷不可少之三字。]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xué)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里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久怎么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jié)想著書,[蒙側(cè)批:襲人方才的悶悶,此時的正論,請教諸公,設(shè)身處地,亦必是如此方是,真是曲盡情理,一字也不可少者。]不念的時節(jié)想著家些。別和他們一處玩鬧,[蒙側(cè)批:長亭之囑,不過如此。]碰見老爺不是頑的。雖說是奮志要強(qiáng),那工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體諒![蒙雙行夾批:書正語細(xì)囑一番。蓋襲卿心中,明知寶玉他并非真心奮志之意,襲人自別有說不出來之語。]襲人說一句,寶玉答應(yīng)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nèi)チ。學(xué)里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著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睂氂竦溃骸澳惴判,出外頭我自己都會調(diào)停的。[蒙側(cè)批:無人體貼,自己扶持。]你們也別悶死在這屋里,長和林妹妹一處去頑笑才好!闭f著,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寶玉且又囑咐了晴雯麝月等幾句,[蒙側(cè)批:這才是寶玉的本來面目。]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未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后去見王夫人,又出來書房中見賈政。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蒙雙行夾批:若俗筆則又方不在家矣。試想若再不見,則成何文字哉?所謂不敢作安茍且塞責(zé)文字。]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談。忽見寶玉進(jìn)來請安,回說上學(xué)里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xué)’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蒙雙行夾批:這一句才補(bǔ)出已往許多文字。是嚴(yán)父之聲。]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xì)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蒙雙行夾批:畫出寶玉的俯首挨壁形象來。]眾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tài)了。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闭f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yīng)了兩聲,早進(jìn)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rèn)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xué),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里,學(xué)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jìn)的算賬!”[蒙側(cè)批:此等話似覺無味無理,然而作父母的,到無可如何處,每多用此種法術(shù),所謂百計經(jīng)營、心力俱瘁者。]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yīng)“是”,又回說:“哥兒已經(jīng)念到第三本《詩經(jīng)》,什么‘呦呦鹿嗚,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jīng)》,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xué)里太爺?shù)陌玻驼f我說了:什么《詩經(jīng)》古文,一概不用虛應(yīng)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崩钯F忙答應(yīng)“是”,見賈政無話,方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dú)站在院外屏聲靜候,待他們出來,便忙忙的走了。李貴等一面彈衣服,一面說道:“哥兒可聽見了不曾?可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好體面,我們這等奴才白陪挨打受罵的。從此后也可憐見些才好!睂氂裥Φ溃骸昂酶绺,你別委曲,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你請?只求聽一句半句話就有了!闭f著,又至賈母這邊,秦鐘已早來候著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蒙雙行夾批:此處便寫賈母愛秦鐘一如其孫,至后文方不突然。]于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蒙雙行夾批:妙極!何頓挫之至!余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漏。]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xué)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蒙側(cè)批:此寫黛玉,差強(qiáng)人意!段鲙冯p文,能不抱愧!]我不能送你了!睂氂竦溃骸昂妹妹,等我下學(xué)再吃晚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眲谶读税肴,方撤身去了。[蒙雙行夾批:如此總一句,更妙!]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么不去辭辭你寶姐姐呢?”寶玉笑而不答。[蒙側(cè)批:黛玉之問,寶玉之笑,兩心一照,何等神工鬼斧之筆。蒙雙行夾批:必有是語,方是黛玉,此又系黛玉平生之病。]一徑同秦鐘上學(xué)去了。[該 批:此豈寶玉所樂為者?然不入家塾則何能有后回“試才”、“結(jié)社”文字?作者從不作安逸茍且文字,于此可見。][ 該批:此以俗眼讀《石頭記》者,作者之意又豈是俗人所能知。余謂《石頭記》不得與俗人讀。]

    原來這賈家義學(xué)離此也不甚遠(yuǎn),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yè)。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xué)中之費(fèi)。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xùn)課子弟。[蒙側(cè)批:創(chuàng)立者之用心,可謂至矣。]如今寶秦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以后,他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又兼賈母愛惜,也時常的留下秦鐘,住上三天五日,與自己的重孫一般疼愛。因見秦鐘不甚寬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鐘在榮府便熟了。[蒙雙行夾批:交待得清。]寶玉終是不安分之人,[蒙雙行夾批:寫寶玉總作如此筆。][靖眉批:安分守己,也不是寶玉了。]竟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又發(fā)了癖性,又特向秦鐘悄說道:“咱們倆個人一樣的年紀(jì),況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蒙側(cè)批:悄說之時何時?舍尊就卑何心?隨心所欲何癖?相親愛密何情?]先是秦鐘不肯,當(dāng)不得寶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xué)中雖都是本族人丁與些親戚家的子弟,俗語說的好,“一龍生九種,種種各別!蔽疵馊硕嗔,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nèi)。[蒙雙行夾批:伏一筆。]自寶、秦二人來了,都生的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鐘靦腆溫柔,未語面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fēng);寶玉又是天生慣能做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綿纏,[蒙雙行夾批:凡四語十六字,上用“天生成”三字,真正寫盡古今情種人也。]因此二人更加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語,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nèi)外。[蒙雙行夾批:伏下文“阿呆爭風(fēng)”一回。]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后,便知有一家學(xué),學(xué)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xué)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wǎng),白送些束修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jìn)益,只圖結(jié)交些契弟。誰想這學(xué)內(nèi)就有好幾個小學(xué)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蒙雙行夾批:先虛寫幾個淫浪蠢物,以陪下文,方不孤不板。[伏下金榮。]]更有兩個多情的小學(xué)生,[蒙雙行夾批:此處用“多情”二字方妙。]亦不知是那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名姓,[蒙雙行夾批:一并隱其姓名,所謂“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筆”。]只因生得嫵媚風(fēng)流,滿學(xué)中都送了他兩個外號,一號“香憐”,一號“玉愛”。誰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于孺子之心,[蒙雙行夾批:詼諧得妙,又似李笠翁書中之趣語。]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如今寶、秦二人一來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羨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fā)跡。每日一入學(xué)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shè)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蒙雙行夾批:小兒之態(tài)活現(xiàn),掩耳盜鈴者亦然,世人亦復(fù)不少。]不意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后擠眉弄眼,或咳嗽揚(yáng)聲,[蒙側(cè)批:才子輩偏無不解之事。][蒙雙行夾批:又畫出歷來學(xué)中一群頑皮來。]這也非此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對聯(lián),名學(xué)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xué)中之事,又命賈瑞[蒙雙行夾批:又出一賈瑞。]暫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來學(xué)中應(yīng)卯了,因此秦鐘趁此和香憐擠眉弄眼,遞暗號兒,二人假裝出小恭,走至后院說體己話。秦鐘先問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蒙雙行夾批:妙問,真真活跳出兩個小兒來。]一語未了,只聽背后咳嗽了一聲。[蒙雙行夾批:太急了些,該再聽他二人如何結(jié)局,正所謂小兒之態(tài)也,酷肖之至。]二人唬的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蒙雙行夾批:妙名,蓋云有金自榮,廉恥何益哉?]者。香憐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么?難道不許我兩個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崇崇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么!先得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起來!鼻亍⑾愣思钡蔑w紅的臉,便問道:“你拿住什么了?”金榮笑道:“我現(xiàn)拿住了是真的!闭f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鐘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jìn)來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fù)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xué)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蒙側(cè)批:學(xué)中亦自有此輩,可為痛哭。]后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dāng)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說薛蟠得新棄舊,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bǔ)他,[蒙雙行夾批:無恥小人,真有此心。][該批: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學(xué)中小兒淫浪之態(tài),后文更放筆寫賈瑞正照。看書人細(xì)心體貼,方許你看。]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兩個。今兒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不自在起來,不好呵叱秦鐘,卻拿著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鐘也訕訕的各歸坐位去了。金榮越發(fā)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nèi)還說許多閑話,玉愛偏又聽了不忿,兩個人隔座竟具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后院子里親嘴摸屁股,一對一,撅草棍兒抽長短,[蒙側(cè)批:“怎么長短”四字,何等韻雅,何等渾含!俚語得文人提來,便覺有金玉為聲之象。](按:蒙府本正文:“他兩個在后院里商量著什么長短!保┱l長誰先干!苯饦s只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蒙雙行夾批:新而絕,得空便入。]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fēng)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fēng)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蒙側(cè)批:此等嫌疑不敢認(rèn)真搜查,悄為分計,皆以含而不漏為文,真實靈活至極之筆。]這賈薔外相既美,[蒙雙行夾批:亦不免招謗,難怪小人之口。]內(nèi)性又聰明,雖然應(yīng)名來上學(xué),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偸焉嫌匈Z珍溺愛,[蒙雙行夾批:貶賈珍最重。]下有賈蓉匡助,[蒙雙行夾批:貶賈蓉次之。]因此族中人誰敢來觸逆于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fù)秦鐘,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卻忖度一番,[蒙雙行夾批:這一忖度,方是聰明人之心機(jī),寫的最好看,最細(xì)致。]想道:“金榮賈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蒙雙行夾批:先曰“薛大叔”,此曰“老薛”,寫盡嬌侈紈绔。]我們豈不傷和氣?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服,又止息了口聲,又不傷了臉面!毕氘,也裝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蒙雙行夾批:又出一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調(diào)撥他幾句。[蒙雙行夾批:如此便好,不必細(xì)述。]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暗世事,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fù)秦鐘,連他爺寶玉都干連在內(nèi),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fā)狂縱難制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jìn)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是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一步。賈瑞不敢強(qiáng)他,只得隨他去了。這里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蒙側(cè)批:豪奴輩,雖系主人親故亦隨便欺慢,即有一二不服氣者,而豪家多是偏護(hù)家人。理之所無,而事之盡有,不知是何心思,是非凡常可能測略。]問道:“我們?nèi)肫ü刹蝗肫ü桑苣汶u巴相干?橫豎沒入你爹去罷了!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吆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qū)氂袂冂姟?span id="4opxj0k" class="xs_jj">[蒙雙行夾批:好看之極!]尚未去時,從得腦后“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蒙雙行夾批:好看好笑之極!]并不知系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了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藍(lán)賈菌。

    賈菌亦系榮府近派的重孫,[蒙雙行夾批:先寫一寧派,又寫一榮派,互相錯綜得妙。]其母亦少寡,獨(dú)守著賈菌,這賈菌與賈藍(lán)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jì)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蒙雙行夾批:要知沒志氣小兒,必不會淘氣。]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著茗煙,便落在他座上,正打在面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蒙雙行夾批:這等忙,有此閑處用筆。]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么!”[蒙雙行夾批:好聽煞。靖眉批:聲口如聞。]罵著,也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蒙雙行夾批:先瓦硯,次磚硯,轉(zhuǎn)換得妙極。]賈藍(lán)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蒙雙行夾批:是賈蘭口氣。]賈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照那邊掄了去。[蒙雙行夾批:先“飛”后“掄”,用字得神,好看之極!]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那里,剛到寶玉秦鐘桌案上就落了下來,只聽“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于筆硯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蒙雙行夾批:好看之極!不打著別個,偏打著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書此等筆法,與后文踢著襲人、誤打平兒,是一樣章法。]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里經(jīng)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yǎng)的!動了兵器了!”[蒙雙行夾批:好聽之極,好看之極!]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鬧。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蒙側(cè)批:燕青打擂臺,也不過如此。]

    外邊李貴等幾個大仆人聽見里邊作反起來,忙都進(jìn)來一齊喝住。問是何原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蒙雙行夾批:妙!如聞其聲。]李貴且喝罵了茗煙四個一頓,攆了出去。[蒙雙行夾批:處治得好。]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去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回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fù)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倒派我們不是,聽人家罵我們,還調(diào)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這還在這里念什么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罷!崩钯F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結(jié)好,何必去驚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shù)牟皇,太爺不在這里,你老人家就是這學(xué)里的頭腦了,眾人看你著行事。[蒙側(cè)批:勸的心思,有個太爺?shù)弥幢厝恢。故巧為輾轉(zhuǎn)以結(jié)其局,而不失其體。]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不管?”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蒙雙行夾批:如聞。]李貴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jīng),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脫不過的。還不快作主意撕羅開了罷!睂氂竦溃骸八毫_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鐘哭道:“有金榮,我是不在這里念書的!睂氂竦溃骸斑@是為什么?難道有人家來得的,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庇謫柪钯F:“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了一想:“也不用問了。若說起那一房的親戚,更傷了弟兄們的和氣了!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子,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dāng)頭。[蒙側(cè)批:可憐!開口告人,終身是玷。]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斷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肏的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只當(dāng)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問他來!”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jìn)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去到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yán)M(jìn)去,當(dāng)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蒙雙行夾批:又以賈母欺壓,更妙!]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xì)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diào)唆的。我這里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了,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xué)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兒了。

    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干凈,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后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來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qiáng)不得,只得與秦鐘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氣兒,磕個頭就完事了!苯饦s無奈,只得進(jìn)前來與秦鐘磕頭。且聽下回分解。

    [蒙:此篇寫賈氏學(xué)中,非親即族,且學(xué)乃大眾之規(guī)范,人倫之根本。首先悖亂,以至于此極,其賈家之氣數(shù),即此可知。挾用襲人之風(fēng)流,群小之惡逆,一揚(yáng)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夢:正是:]

    [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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