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月老不辭勞三試冰斧 花姨如有信兩卜金釵》
在他們喝酒的第二日,丁二和果然開始到公司里去工作了;在喝酒的第二個月,二和的家庭,已是布置得很好。因為他作事很認真,公司里的經(jīng)理念起以前曾因借他父親的錢,得了一個找出路的機會,現(xiàn)在也就借了一筆錢給二和,讓他去整理家庭,所以他們的日子,已經(jīng)是過得很安逸了。
有一天星期,二和在廚房里作飯,經(jīng)理卻撞了進來了?吹蕉陀皆鹤永铮掷镞拿了一把炒菜的鐵鏟子,便笑問道:“這可了不得,你在家還自己作飯啦?”二和將鐵鏟子送到廚房里去,卻提了一把開水壺來沏茶待客。那經(jīng)理在外面屋子坐著,舉頭四周觀看了一遍,便請丁老太太出來相見。丁老太太由里面屋子摸索著出來,手還是扶了房門框,就笑問道:“經(jīng)理先生,我猜你是劉副官罷?多年不見,你可發(fā)財了!苯(jīng)理站起來,點點頭道:“你好說,老太太好?”丁老太揚著臉笑道:“那末,我是猜對了。劉副官,你可別見笑,我窮得不能見人了。窮還罷啦,把一雙眼睛成殘疾了!倍偷溃骸皩Σ黄,她不能向你招呼!苯(jīng)理道:“那就不必客氣,請老太太隨便坐罷!倍屯熘赣H斜對面的向經(jīng)理坐了。
經(jīng)理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點點頭道:“以二和現(xiàn)在的力量而論,也就不過如此罷了。只是他在家里還要做飯,管理家庭瑣事,他每日到公司里去了,這些事又交給誰昵?”二和道:“作飯這件事,總是我擔任的。早上這一頓呢,我先作好了,同母親一塊兒吃了再走;中上這一餐呢,或者請鄰居同我炒一炒,或者在二葷鋪里留下一句話,到了那個時候,送一碗面給我老太太吃;晚飯呢,自然就是我回來作給家母吃了,至于那零碎瑣事,我都是預先作好了的,或者出去的時候,沒有把事作完,回來的時候,趕快把事情補起來。所以我在外面是作事,在家里也是作事,里外的忙。”經(jīng)理將手摸摸嘴巴,昂起頭來,對屋頂上望望,笑道:“這樣不是辦法!倍偷溃骸安皇寝k法,也只有這樣的作去,無奈這個窮字把我們困住了!
那經(jīng)理對他母子倆倒看了好幾眼,臉上微微帶了一點笑容,似乎是有什么話要說的樣子,嘴角連動了幾下。二和道:“經(jīng)理有什么要見教的嗎?”說著,將身子欠了一欠。經(jīng)理將兩個指頭,擰一擰嘴角上的胡子,微笑道:“我看你家別的什么不齊備罷了,唯有一件,卻缺少不得。老太太,你請猜猜,缺少一些什么?”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偏了臉聽他們說話呢,因經(jīng)理已指明了要她答復,她就微微地點了兩點頭,笑道:“這還用說嗎?就是缺少這個罷?”說時,將大拇指同食指,比了一個圈圈。二和笑道:“對了,有了這個,我們就好辦了!苯(jīng)理笑道:“不不,你們雖然還差著這個,還有比這個更重大的呢,那是什么呢?就是替老太太找副眼鏡!彼f著這話的時候,他是嗤嗤地忍不住笑聲,直笑了出來。二和臉一紅道:“這是笑話。”
丁老太立刻伸手向他擺了兩擺道:“你完全沒有懂得劉先生所說的意思。他以為我沒有眼睛,不能料理家務,應當找一個人代我料理家務,算是我兩只眼睛。劉副官,你是這意思嗎?”她說這話,雖然不能去看經(jīng)理的臉色,然而她臉朝著人,兩只眼睛皮,還只管閃動個不了。劉經(jīng)理兩手一拍道:“正是這個意思,到底老太太是個絕頂聰明人,一猜就著。”丁老太道:“我們也是剛剛得著你的幫助,像一個人家,難道還有那種大款子娶兒媳婦嗎?”劉經(jīng)理道:“錢的事,老太不用放在心上,我給二和張羅。”丁老太笑道:“有您這好意,我們還有什么話說?墒侨⒁环績合眿D,并不是買一樣東西,有了錢就可以辦到的!眲⒔(jīng)理笑道:“我無事還不登三寶殿,今天就為作媒來的。不,作媒這兩個字太腐朽了,應該說是來作介紹人!倍±咸溃骸澳钦媸莿⒏惫倌钤阪(zhèn)守使當日那一番舊情,人情作到底了。這倒教我有點納悶,像我們這樣窮人家,有人同我們聯(lián)婚嗎?”
二和看看經(jīng)理的臉子,老帶著笑容,母親在猜疑的臉色上,也飛上了笑容了。便插嘴道:“經(jīng)理的好意,我們是感謝的。可是家里添了一口人,又要加上許多負擔,F(xiàn)在是剛剛飽了肚子,窮的那股子悶氣,還沒有轉(zhuǎn)緩過來呢,怎么著,現(xiàn)在又要去找罪受嗎?”經(jīng)理將敬客的茶杯,在茶幾上端起來,送到嘴邊碰了一碰,隨著又放下來,嘴角上帶一點微笑,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的意思,也是這樣嗎?”丁老太笑道:“這孩子倒說的是實話,不過他說的太直率了!眲⒔(jīng)理笑道:“我以為丁老太正差一個幫忙的,來作媒,正用得著。不想我這個月老有點外行,一斧子就砍在鐵樹上,碰了一個大缺口子!倍吐牭竭@話,不免紅了臉。丁老太連連地搖頭道:“劉副官你可別見怪,這孩子不懂事,說話一點兒也不婉轉(zhuǎn)!苯(jīng)理笑道:“他這話也是對的,經(jīng)濟壓迫人,比什么厲害。二和提到了負擔上,那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倍±咸陆(jīng)理見怪,只好找些別的話來說,經(jīng)理也明知他們的意思所在,談了一會子,就告辭走了。
二和送走客再進屋來,丁老太埋怨著道:“你這孩子說話,也太不想想。一個公司里當經(jīng)理的,肯到小職員家里來,那面子就給大了。他又肯張羅錢替你作媒,那更是看得起咱們,不是往日他在你父親手下當副官,那辦得到嗎?他這樣作媒的人,是想吃想喝,還是想得喜封包兒?無非一番好意,體惜我雙目不明,找個人來作伴罷了。你一點也不客氣,就是給人一陣釘子碰。”二和一走進門,就聽到母親這樣教訓了一頓,倒不免站著呆了。丁老太道:“你再想想罷,我這話對是不對?”二和道:“別的事情可以講人情,婚姻大事,也可以講人情嗎?”丁老太道:“我也沒有叫你講人情!
二和還沒有答言,就聽到劉經(jīng)理的聲音,在院子里叫道:“我又來了!倍吐犃诉@話,也是一愣,怎么他又來了?他隨著這話,已是走進了屋子。帽子也不取下,站在丁老太面前笑道:“到底是我作媒外行,我說了半天的媒,還沒有告訴你們是哪一家的姑娘,你們怎能答應呢?”丁老太也站起來笑道:“你請坐,難得你這樣熱心,請坐下來,慢慢的說吧。”劉經(jīng)理笑道:“不用坐了,我就告訴老太,女家是誰得了!倍±咸溃骸笆茄,哪一家會看上了我們這窮小子呢?”劉經(jīng)理道:“我說出來了,你們想想,暫時不必答復我。我這斧子砍了一個缺口,不好意思在當面再碰一個缺口子!倍托Φ溃骸敖(jīng)理你請坐下來,我說話太直率了,家母也正在怪我呢!眲⒔(jīng)理笑道:“作媒的人,照例是要兩邊挨說的,這沒關系。我還是提這姑娘罷,你大概認得。”二和道:“我認得的姑娘,經(jīng)理也認得嗎?”劉經(jīng)理笑道:“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也許你們老太太,老早的就把她當姑娘看待過了。”
二和不由心里跳了兩下,月容會托他出來作媒嗎?丁老太道:“這樣說,是我們的熟人呀?”劉經(jīng)理道:“自然是呵。這年頭兒,不是戲臺上說的話,東村有個小小子,西村有個小妞兒,兩下一湊合,這就算作媒,F(xiàn)在必須是男女雙方,彼此有了很好的愛情,找一個人從中說一聲兒,作一個現(xiàn)成的媒。這叫介紹人。還有根本上用不著人去向男家或女家說話,只是到了結(jié)婚的禮堂上,婚禮上差不了這么一種人,臨時找一個人來補缺。這個人也許單單只新郎認得,也許單單只新娘認得,不但他不能替兩方面介紹,反要新人介紹給新人,說這是咱們的介紹人,這不是一件很大的笑話嗎?”說畢,昂起頭來哈哈大笑。
那丁老太正等著說,他到底提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偏偏他又把結(jié)婚的風俗,談上了一陣子。這就仰了臉對著他道:“你說,這姑娘是誰罷!眲⒔(jīng)理道:“我當然要說出來。不過有一層,假如我說出來之后,你們不愿意,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們就千萬不能對人再說!倍±咸Φ溃骸拔覀円膊荒苓@樣不懂事呵。再者,這只可以說是我們沒有錢,娶不起兒媳婦,不能說是不要誰家姑娘作兒媳婦!眲⒔(jīng)理笑道:“也不能那樣說,假使找一個廢人,或者身家不明的人給你作兒媳婦,你當然不能要啊。我說的這家姑娘,當然不會這樣。二和,你猜是誰罷!倍托Φ溃骸斑@個我猜不到!眲⒔(jīng)理笑道:“你自然不能猜。你若是猜出來了是誰,那就顯見得你對于誰有了意思。”二和呵了一聲還不曾答話,劉經(jīng)理笑道:“也許這個人就是你所注意過的,她姓……”劉經(jīng)理說到這里,故意把話拖長了一點,不肯說完。
二和笑著,搖了兩搖頭道:“請經(jīng)理不必讓我猜了,我是猜不出來的!眲⒔(jīng)理笑道:“你也許不會想到他們待你有這樣好,就是介紹你到公司里去的田金銘,他有個妹妹……”丁老太搶著道:“是二姑娘呀,田大哥怎么會請出公司里經(jīng)理來作媒的呢?”劉經(jīng)理道:“倒不是他自己,是他的女人,常到我家里去幫了做點針線活,有時他妹妹也去。我太太倒很喜歡她姑嫂兩個。問起姑娘還沒有人家,她嫂子就說,同你們是多年的街坊,很愿結(jié)成親戚。不過她怕這事不容易成功,還不肯說出來。我太太以為這是兩好就一好的事,就派我來做一個媒人!倍±咸溃骸肮媚锕徊诲e,我也很喜歡的,只是……”劉經(jīng)理笑著搖搖手道:“這下文不必說了,只要你們知道這姑娘為人怎樣,那就行了。明天可以,后天可以,再多過幾天也可以,二和可以托人回我一個信,F(xiàn)在你們就開始考慮起來罷!彼f著,掀起帽子來點了兩點頭徑自走了。
二和將客送出了大門外,一路叫著奇怪回來。丁老太道:“這有什么奇怪?有姑娘的人家,托出人來作媒,那不是常事嗎?”二和道:“本來是常事,可是咱們和田老大這樣熟的人,什么話不好說,為什么繞上這樣一個大彎子,還把公司經(jīng)理請了出來?”丁老太道:“你在沒聽到說,這是田大嫂的意思嗎?”二和道:“田大嫂子為人,就是這樣太熱心。上次也就為了她太熱心,鬧得田老大生了疑心,教我們真不好應付,F(xiàn)在這件事又是田大嫂發(fā)動的,田大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會更發(fā)生誤會嗎?”丁老太本有一番話要說出來,聽到二和這樣說了,只帶了一點微笑,向他點點頭。二和也不明白母親的意思何在,不便追問,心里想著:等母親提到這件事,再申訴自己的意見罷。誰知老太對于這件事,好像不曾聽到人說過一樣,劉經(jīng)理去后,就把事情忘了。二和越看到母親沉默,越不知道如何應付,只好默然的過下去。
這樣有了三天,心里想著,經(jīng)理所需要的答復,現(xiàn)在該說出來了。但是自己的意思,很難決定,母親的意思不知道,田老大的意思也不知道,這話又怎樣的去說呢?每日到公司里去的時候,總不免和經(jīng)理見面的,見了面的時候,心里就拴上一個疙瘩,把頭低了下去。所幸經(jīng)理在見面的時候,雖在臉上帶了一些微笑,然而他卻沒有提到作媒一個字。這更奇怪了,莫非他見我老不回信,有點兒生氣罷?因之,在這天看到經(jīng)理之后,老遠地站定,就笑著打起招呼來,笑問劉經(jīng)理:“今天天氣涼,你還沒有穿皮大衣?”經(jīng)理笑道:“皮大衣放在汽車上。你同我來,我還有話同你說呢。”說時,招招手,將他引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來。他不怎樣在意的,自在寫字臺邊椅子上坐下了,伸了巴掌,指著對過沙發(fā)椅子道:“請坐,請坐!倍碗m覺得一個小職員,在經(jīng)理室里是不能隨便坐下的,然而經(jīng)理是在父親手下當過副官的人,自己總算他的小東家,那也無須太客氣,于是點了兩點頭,倒退著坐到沙發(fā)上去。
經(jīng)理打開桌上的煙筒子,抽一根放在桌沿上,笑道:“你抽煙!倍推鹕碚f了一聲謝謝,經(jīng)理自取了一根煙抽著,將桌上的墨盒移了一移,又把筆筒里的筆,根根都扶正了,這就笑向二和道:“你今天來給我的答復了嗎?”二和正要開口答話,經(jīng)理向他搖了兩搖手道:“你不要以為我是個經(jīng)理,有點兒把勢力壓迫你,非答應不可。這是你婚姻大事,不應當怕勢力壓迫的,你只管說你心里要說的話!倍托Φ溃骸敖(jīng)理有這樣的好意,我還有什么話說,只是…”經(jīng)理笑著搖手道:“不用轉(zhuǎn)著彎子說了,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意思。我這個月老,算是砍了三斧子,就碰了三個缺口子!倍图t著臉道:“并不是我那樣不識抬舉,連這樣的好事,我也要推辭。只是聽經(jīng)理所說,好像田大哥還沒有表示意見。他那個人有時很和氣,有時喝兩杯酒,那就要大大的鬧起脾氣來!苯(jīng)理笑道:“這是我大意了,我那天告訴你娘兒倆作媒的經(jīng)過,只說了是田大嫂的主意,卻沒有說老田的意思。自然我不能那樣糊涂,也不問問他家主的話,我就來作媒。這兩天你見著老田沒有?”二和道:“昨天公司門口見著一面,點了個頭,沒說什么!苯(jīng)理笑道:“是的,這兩天他有點躲著你,你也有點躲著他。其實這是不必,譬如這親事說不成的話,往后你兩個人同在公司里作事,還不見面嗎?”
二和聽了這話,臉色倒是有一陣變動,經(jīng)理笑道:“我看你這情形,大致我已明白了。你們作街坊的時候,二姑娘不也常到你家去玩嗎?就是現(xiàn)在,你也常到他家去罷?”二和紅了臉道:“老街坊,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倒也不拘形跡的!苯(jīng)理笑著點點頭道:“有你這話,我就很滿意的。今天談話到這里為止,改日我見令堂再詳談罷。辦公時間到了,你辦事去。”二和站起來,究竟不免有些猶豫。經(jīng)理笑道:“好罷,你去罷,什么事,不外乎個人情,我知道就是了。”二和見無可申辯,也只好不說了。
當天經(jīng)理回家,把話就告訴了太太。太太正是一位好事的人,聽了這話,立刻又把田大嫂子請了來,把話告訴她。自然,到了晚上,田家二姑娘也就知道這個消息了。可是在當日上午,這二姑娘心里,感到有點不耐煩了,哥嫂兩人,恰是都出去了,她就坐在炕頭上,兩手抱了膝蓋,隔了玻璃窗向外望著。王傻子的媳婦,王大嫂在院子里經(jīng)過,見到玻璃里一張粉白的臉,便站著向她招呼道:“二姑娘在家啦?出去玩一趟,好不好?”二姑娘搖搖頭笑道:“我懶著呢,坐在炕頭上沒下地。”王大嫂子走到玻璃窗下,向她點了頭,低聲道:“身上又不舒服嗎?你要是不愿找大夫瞧瞧,也應當弄個偏方吃吃!倍媚飺u搖頭笑道:“死不了,沒關系。”王大嫂子笑道:“一個作大姑娘的,身上老鬧著毛病,這也不好!倍媚镄Φ溃骸拔也贿^是懶得動,并沒有什么毛病。大嫂子要上哪兒呀?”王大嫂道:“我們大傻子有半個多月不掙錢了,以前算命的說過,他的運氣不大好,我想到廟里去同他求支簽兒瞧瞧!倍媚锖鋈恍ζ饋,立進伸腿下炕來,一面招著手道:“等一會兒,我也同你去。你打算上哪個廟里求簽?”王大嫂道:“就是這胡同口上觀音庵,很靈的。你洗臉罷,我在你家里等著罷!
姑娘見她肯等著,更是高興,除了理發(fā)洗臉而外,而且還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又在梳妝盒子里,找出了一小朵紅絨花戴在鬢發(fā)上,手上還拖了一條很長的花綢手絹,笑盈盈的走了出來。王大嫂子向二姑娘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微笑道:“你真美,該找個好婆婆家了!倍媚飳⑸碜右慌さ溃骸澳阋沁@樣的同我鬧著玩,那我就不去了!蓖醮笊┬Φ溃骸拔也煌泗[著玩,我實在同你幫一點忙就是了。”二姑娘道:“那才對……不,我也不要你幫什么忙!蓖醮笊┳有Φ溃骸澳氵@話有點矯情。人生在世,誰短的了要人幫忙呢?”二姑娘也沒有和她辯論,只笑著低了頭走路。出這胡同口不遠,就是觀音庵,這是一座尼姑庵,男子漢平常是不進去燒香禮佛的,所以滿胡同里的姑娘和少奶奶也不斷的向這庵里去。庵里的老尼姑,滿胡同里人都叫她庵師父,二姑娘也認得她的,一度還要拜她作干娘呢。
兩人走進了庵里,老尼姑迎出來。先看到皮匠的老婆王大嫂,就只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及至看到了二姑娘在后面,就伸了一只巴掌打問訊,因道:“二姑娘也來了?你好,聽說令兄在公司里又長了薪水了!倍媚锏溃骸巴醮笊┳觼砬笾Ш,我就跟著來了!崩夏釋⑺齻円M了佛堂,問道:“二姑娘,你求簽別在觀音菩薩面前求了,這邊花神娘娘面前就好了。你不用說什么,磕下頭去罷,兩手捧起簽筒子來搖著就得了!倍媚锫犓f,似乎話里有話,把頭低著,也沒有說什么,王大嫂自在正殿中間觀音座前禮拜,老尼并沒有理會。倒是二姑娘在花神座前站著,老尼就點了三根佛香,兩手交給她,笑道:“二姑娘,你磕下頭去罷,我們這花神娘娘顯靈著呢!倍媚锊搴昧讼阍跔t子里,在拜墊上跪下去了。那老尼彎了腰,就把簽筒送到她手邊,低聲笑道:“你隨手摸一支簽就得了!倍媚锊⒉豢粗炌,隨手在簽叢中抽出了一支,老尼也不讓她細看,早是接過去了,笑道:“好的,好的,這是上上簽!倍媚镎酒饋頃r,老尼已經(jīng)把簽文紙對了來,交給她笑道:“你回去教人念給你聽,準不錯!倍媚镄Φ溃骸拔一厝ソ陶l念給我聽呢?滿院子里找不著一個認識字的。”老尼笑道:“簽上的詩句,湊付著我還認得,我就念給你聽罷!彼谑莾墒峙踔炍哪畹溃
東方送暖日華新,萬紫千紅總是春,昨夜燈花來報喜,平原走馬遇佳人。問財?shù)秘,問喜得喜,行人快到,老病即愈?/p>
她念完了一遍,問二姑娘笑道:“你聽見了沒有,無論什么事都讓你順心?墒怯幸痪湓,我得聲明,就是老佛爺照顧著我們,我們也得報答老佛爺。要是你所求的事,順了心了,你可得在花神娘娘面前,許下一炷長年佛燈!倍媚镄Φ溃骸霸诜馉斆媲,我可不敢胡亂說話的。這長年佛燈,我可沒有這樣好的常心,老是到庵里來點燈!崩夏嵝Φ溃骸澳睦镆氵@樣的心呢,你把一年或是二年的油燈費,交給我就得了。”二姑娘笑道:“要是這樣辦,我可以許下這愿心的!
她兩個在這里說著話,王大嫂子在那邊觀音大士面前,也敬過了香求過了簽,手里拿了一支竹簽到老尼面前來,笑道:“老師父,請您也給我對一對這支簽!崩夏釔劾聿焕淼,接過竹簽隨手就扔在簽筒里,然后到旁邊佛簽櫥里,隨便掏了一張簽文給她,還叮囑她道:“這支簽也不壞呢!上次你許的那筆佛香錢,還沒有交出來呢,對人失信不要緊,對佛爺失信是不可以的!蓖醮笊┑溃骸笆茄剑@真對不起,我就對我們王傻子說了好幾回,說是許了心愿,一定要還的。他糊涂著呢,有閑錢盡喝酒!崩夏嵋咽堑暨^臉來向二姑娘笑道:“聽說你常到公司經(jīng)理家去,有機會帶我去化一點緣罷!倍媚镄χB連的說可以。老尼送到門外,連說花神娘娘最顯靈的,可別忘了還愿。
二姑娘歡歡喜喜地回了家,哥嫂還沒有回家呢。她就掩上房門,把簽文拿出來看。自己雖然認不了幾個字,可是那紙簽文,倒像是有趣的東西,越看越愛看?傇诳催^二十遍以后,才放到枕頭下面去,自己就躺在炕上,捉摸著老尼姑說的話。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母親在日,給了自己兩支雙喜字的包金簪子,說是沒有什么作手記的,這兩根簪子,拿去陪嫁罷。于今剪了頭發(fā),這簪子有什么用?想過了,就在灶頭邊的小箱子里,把簪子取出來,隨便扔在小桌上。
一小時以后,田大嫂回來了,進房來和她談話。因為到小桌上來提茶壺,看到這兩根簪子,便拿起來看看,咦了一聲道:“這是媽媽給你留下來的手記,你干嗎亂扔?”二姑娘淡淡的道:“現(xiàn)在誰也不梳頭了,要這東西有什么用?”大嫂道:“可是媽的意思,留著你出門的時候,作個紀念呢!倍媚镉值男Φ溃骸暗戎T,還不如換了打兩個銀戒指呢!碧锎笊⿲筛⒆,托在手心里連顛了幾顛,把上方的牙齒,咬了下方的嘴唇,笑道:“這個消息,我本來不愿意在這個時候告訴你的。你既然是著急起來,我就告訴你罷。劉經(jīng)理既然出來給你作媒人了,二和那小子,心里是早樂意了,不知道他為什么還不干脆的答應出來!倍媚锱蘖艘宦,將頭扭過去道:“大嫂你瞎扯,誰問你這個?”田大嫂笑道:“真的,這日子快了,我是打算有了十成十的消息才告訴你……”二姑娘捏了拳頭,遠遠地舉著,作個要打的樣子,田大嫂扔了兩根簪子在炕上,扭轉(zhuǎn)身來就跑走了。
二姑娘聽了這話,心里暗暗地想著,花神娘娘真靈,把那兩根簪子撿起來,自己嗤地一聲笑了。站在炕邊,也不知道什么緣故,好好地發(fā)愣,捏了兩根簪子,一動也不會動。后來很恭敬的樣子,對窗子外的天色看了一會,卻把兩根銀簪子同被褥上一扔,看時全是有喜字的一面朝上。撿了起來,二次再向被褥扔去,看時全是有喜字的一面朝上。這倒不覺地得了大嫂那傳染病,也是把上面牙齒,咬了下嘴唇皮,望了天,帶著笑容點點頭。把兩根銀簪子撿起,就好好地收到小箱子里去了。趁嫂嫂沒有留神,就溜到王傻子家里去,笑著叮囑王大嫂道:“今天咱們到觀音庵去的事,請你千萬別對我嫂嫂說!蓖醮笊┑溃骸罢埾憔捶馉斶@是好事,干嗎瞞著?”二姑娘連連搖著手說:“別嚷別嚷。”她也不敢多說,轉(zhuǎn)身又回家了。
王大傻子他媳婦可不傻,當時心里就有點明白,后來又聽到田大嫂說,要同她妹妹尋婆婆家,這就更明白了。她不免把這話告訴了王傻子,王傻子又轉(zhuǎn)告訴了二和。但是這里面有點誤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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