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葵姬》
自桐壺院以至諸親王及公卿,無不致送禮物,所饋贈的都是珍貴物品。慶賀之夜,看到這些禮物,家人無不歡天喜地,熱鬧非常①。又因誕生的是男兒,所以各項禮儀格外障重。
①當(dāng)時風(fēng)俗,產(chǎn)后三、五、七日晚上親朋都來賀喜,饋贈食品、嬰兒服裝等禮品。
且說六條妃子聞知葵姬安產(chǎn),心中不得平靜。她想:“早已病勢危篤,何以今又平安無事?”她歷歷回思自己的魂靈不知不覺地出游時種種情狀,便覺自己的衣衫熏透了葵姬枕邊所焚的芥子香①。她很詫異,便凈洗頭發(fā)、更換衣服,試看是否真有其事。豈知洗頭換衣之后,香氣依舊不散!她想:“此種行徑,我自己想起了也覺得荒唐。何況別人聞知,豈有不肆意宣揚?”但此事不可告人,只能悶在心中,獨自悲嘆。她的性情便越發(fā)變得乖異了。
①時人相信:焚芥子香可以驅(qū)除邪惡。
源氏公子見葵姬分娩,大小平安,心中稍稍安寧。但想起那活人魂靈不問自招的怪事,甚是懊惱。他久不訪問六條妃子,覺得對她不起。但念倘使和她見了面,有何話可說呢?心情一定不快。為她著想,也使她反而為難。左思右想,終于不去探訪,但寫了一封信去。
葵姬生了這一場大病之后,身體自然十分虛弱,大家很擔(dān)心,認為不可疏忽。源氏公子也認為理應(yīng)如此,守著病人,足不出戶?砩线很不舒服,不能象平日那樣和源氏公子晤談。新生的嬰兒相貌異常端正,源氏公子對他的寶愛,當(dāng)非尋?杀。左大臣覺得萬事如意稱心,十分歡喜,只是葵姬身體尚未痊愈,不免擔(dān)心。但念此次病勢如此沉重,當(dāng)然不會立刻復(fù)健。因此并不十分著急。
新生的嬰兒眉清目秀,非常肖似東宮太子。源氏公子看了,立刻想起太子,思念之極,不能再忍,想進宮去看看他。便在簾外對葵姬抱怨道:“我久不進宮,心甚掛念,今日頗思去走一道。但有話想和你面談,隔簾傳語,豈不太疏遠么?”侍女們勸請葵夫人:“夫婦之間,不須拘謹小節(jié)。夫人雖然病體衰弱,膏沐不施,但和公子見面,何必隔簾?”便在夫人臥處旁邊設(shè)一坐位,請源氏公子進來。兩人就對面談話。葵姬時時對答,但因病后衰弱,頗感吃力。源氏公子回想前日瀕于死亡時那種模樣,覺得現(xiàn)在好似身在夢境,便共談病勢沉重時種種情況。忽然想起那天這氣息奄奄之人突然魂靈附體、侃侃而談時那種怪相,心中恐怖起來。對她說:“唉,要談的話實在多,不過你現(xiàn)在身體還弱,應(yīng)該靜養(yǎng)。”便勸她服湯藥。眾侍女睹此光景,都很高興,想道:“不知他幾時學(xué)會看護病人的。”葵姬這個絕色美人,現(xiàn)在為病魔所困,玉容消減,精神若有若無,那躺著的樣子實在非?蓯劭蓱z!那濃艷的頭發(fā)一絲不亂,云霞一般堆在枕上,美麗之極!源氏公子異常感動,凝眸注視,心中想道:“年來我為了何事而對她感到不滿呢?”便對她說:“我進宮去,參見了父皇,立刻回來。我們能夠這樣地促膝談心,我真高興!近來岳母常常陪伴著你,我倘來得太勤,深恐她怪我不體諒病人,因此我不便多親近你,心中很痛苦。但愿你身體漸漸好起來,我們便可回到本來的房間里去同居。多半是岳父母太鐘愛你,象小孩一般疼你,因此你的病不容易快好。”說罷便起身告辭。此時公子服裝異常鮮麗,葵姬躺著目送他,比平常格外熱情地注視。
此時正是秋季“司召”①之期,京官任免,須在此時決定。左大臣也須入宮參與會議。諸公子希望升官,時刻不離左右,此時大家跟著左大臣入宮,諸人入宮之后,邸內(nèi)人少,頓覺岑寂。正在此時,葵姬的病忽然轉(zhuǎn)劇,胸中喘咳,痛苦難當(dāng)。不及向?qū)m中通報,就斷氣了!
噩耗傳來,左大臣及源氏公子等大吃一驚,慌忙退出,幾乎足不履地。原定這天晚上辦理“司召”,現(xiàn)在發(fā)生了這意外的故障,只得萬事中止了。
①秋季決定京官任免,名曰“司召”。春季決定地方官任免,名“縣召”。
回到邸內(nèi),但聞哭聲震天。時值夜半,想邀請比叡山住持及諸僧眾來做功德,也急切難行。安產(chǎn)后雖然病體尚未復(fù)健,但是看來必?zé)o危險,因此大家都已放心。冷不防突然逝世,仿佛青天一個霹靂,邸內(nèi)諸人都嚇喪了膽。此時各處吊客絡(luò)繹不絕地來了,家人無法對付,手忙腳亂,混亂不堪。諸親人哭泣之哀,旁人聽了也都肝腸斷絕!葵姬過去屢次被鬼怪所襲而一時昏迷,但后來漸漸蘇醒。家人疑心此次也會復(fù)蘇,因此枕頭也不移動,靜候了兩三天。然而容顏逐漸走樣,證明確已長逝。絕望之余,家人無不痛心疾首!源氏公子除了痛惜葵姬之死而外,又為六條妃子之事傷心,覺得人生于世,實甚無聊。關(guān)系密切的諸親友的殷勤吊慰,他也覺得毫不足貴了。
桐壺院也很悲傷,鄭重地遣使吊唁。家中雖遭不幸,反而因此增加光彩,悲哀之中平添了歡喜,左大臣感激之余,流淚不絕。他聽從別人的勸告,為祈求女兒復(fù)活而舉行莊嚴(yán)隆重的法事,又歷盡無遺地施行種種救活的辦法。然而眼見得尸體已經(jīng)腐爛,父母雖然癡心妄想地盼望,終不過是毫無希望地度日。到了無可奈何之時,只得將遺骸送往鳥邊野火葬場去。悲慟之事,不可盡述。
鳥邊野的廣大原野上,擁滿了各處送葬人和各寺院念佛僧眾,幾無隙地。桐壺院自不必說,藤壺皇后及東宮太子等的使者,以及其他諸人的使者,都來鄭重地吊唁。左大臣悲傷之極,兩腳都站不起來,羞愧己身命窮,啼啼哭哭他說:“老夫如此高齡,身逢逆事,以致匍匐難行,何命途之舛!”眾人聞言,無不悲嘆。這葬儀隆重盛大,喧擾了一夜。到了將近破曉,大家只得告別了這無常的骨灰而歸去。
生死乃人世之常事。但源氏公子只見過夕顏一人之死,或所見不多,因此哭泣之哀,異乎尋常。時在八月二十過后,殘月當(dāng)空,凄涼無限。左大臣在歸途上思念亡女,心情郁結(jié),愁眉不展。源氏公子看了,十分同情,益增悲戚,兩眼只管眺望天空,吟道:
“麗質(zhì)化青煙,和云上碧天。
夜空凝望處,處處教人憐。”
源氏公子回左大臣邸后,全然不能成寐。他回憶葵姬年來模樣,想道:“為什么我一直認為將來自能得她諒解,總是滿不在乎地任情而動,使得她心懷怨恨呢?她終身把我看作一個冷酷無情的薄悻郎,抱恨而死了!”他歷歷回想,后悔之事甚多,然而悔之晚矣!他穿上了淺黑色喪服,似覺身在夢境,想入非非:“如果我比她先死,她一定穿深黑色的喪服①吧。”遂又吟道:
“喪衣色淡因遵制,
袖淚成淵痛哭多。”
吟罷親為念佛,態(tài)度異常優(yōu)美。然后低聲誦經(jīng):“法界三昧普賢大士……”其莊嚴(yán)勝于勤修梵行的法師。
源氏公子看到新生的嬰兒,想起古歌“若非剩有遺孤在,何以追懷逝世人?”②更加淚如泉涌了。他想:“這話果然說得是。倘使連這個遺孤也沒有,更加傷心了。”這也可聊以自慰。
①黑色之深淺,表示喪服之重輕(參第86頁注)。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社會里的制度,夫?qū)ζ迒史p,妻對夫喪服重。
②此古歌見《后撰集》。
老夫人沉溺于悲哀,竟致不能起身,光景甚是危險。家人便延請高僧高道,大修法事,以祈禱健康,一時奔忙騷擾。光陰荏苒,看看過了七七。其間每次超薦亡魂,老夫人總覺得此乃意想不到之事,不肯相信女兒真?zhèn)已死,只管悲傷哭泣。做父母的,即使子女庸碌粗蠢,也總覺得可愛。何況象葵姬那樣聰明伶俐的人,父母痛惜是理之當(dāng)然。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已覺美中不足。現(xiàn)在喪亡了,真比失去一顆掌上明珠更加痛心。
源氏大將連二條院也全然不去,只管真心地悲傷嘆氣,朝朝暮暮為亡妻誦經(jīng)念佛。諸情人處,只寫了幾封信去。六條妃子跟隨女兒齋宮赴禁中左衛(wèi)門府齋戒,便以清心潔身為理由,不寫信給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早已痛感人世之苦厄,如今又賦悼亡,更覺得一切都可厭棄。若無新生嬰兒之羈絆,頗思削發(fā)為僧,遁入空門。然而想起了西殿里那個人,沒有了他一定孤苦伶仃,心中不免懷念。他夜夜獨宿帳中,雖有眾宮女在旁侍侯,總是寂寞無聊,常常想起古歌“秋日生離猶戀戀,何況死別兩茫茫”①之句。他就寢后往往半睡半醒。選用幾個嗓音優(yōu)美的僧人,叫他們晚間在旁誦經(jīng)念佛。破曉時聞此聲音,不勝凄涼寂寞之感。深秋之夜,風(fēng)聲越來越覺凄涼,沁入肺腑。不慣獨眠的人,但覺長夜漫漫,不能安枕。有一天清晨,朝霧彌漫之時,有一個人送一封深藍色的信來,系在一枝初綻的菊花上。其人交了信即便回去。源氏公子覺得此物甚是風(fēng)流瀟灑,一看,是六條妃子的筆跡。信上寫道:“久未問候,此心想蒙諒鑒。
側(cè)聞辭世常墮淚,
遙想孤身袖不干。
只因今日晨景迷離,無以自遣,謹呈短柬。”
①此古歌見《古今和歌集》。
源氏公子看了,覺得這封信寫得比往日的更加優(yōu)美,令人不忍釋手。既而又想:她自己害死了人,佯裝不知,寫信來吊慰,其實可恨!但倘就此和她決絕,不通音問,似覺又太殘忍。這樣對待她,豈不糟塌了她的名譽?心中躊躇不決。終于想道:“死者已矣,無非前世宿命制定。但我何必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生魂作祟的情狀呢?”后悔之余,不由得回心轉(zhuǎn)意,對六條妃子的愛情終于不忍斷絕。他想寫回信,但念此時妃子正陪伴齋宮清心潔身,不宜閱讀喪家來信,多時猶豫不決。繼而又想:她專誠來信,我置之不理,未免太過無情,便在一張紫灰色的信箋上寫道:“久疏問候,但思慕之心,無時或怠。只因身在喪服之中,未便致信此情想蒙諒鑒。
先凋后死皆朝露,
執(zhí)念深時枉費心。
難怪你懷恨,但務(wù)請忘記令人討厭之事。卿正齋戒,恐不宜閱讀此信。我值居喪,亦未便多通音問。”
此時六條妃子已從左衛(wèi)門府回到私邸,便悄悄地啟信閱讀。只因心懷鬼胎,讀了源氏公子隱約暗示之語,立刻分明覺察。她想:“原來他全都知道了!”心中非常懊惱。又想:“我身之不幸,實無限量!贏得了‘生魂祟人’這個惡名,不知桐壺爺聽到了作何感想。亡夫前皇太子與桐壺爺乃同胞兄弟,情誼十分深厚。亡夫彌留之際,曾將女兒齋宮懇切托孤于桐壺爺。桐壺爺常言‘我必代弟照拂此女’,又屢屢勸我仍居宮中。我因守寡之身,不宜沾染紅塵,故爾出宮離居。不料遇此稚齡狂童,墮入迷離春夢,平添憂愁苦恨,終于流傳如此惡名。我好命苦也!”她心思繚亂,精神異常頹喪。
雖然如此,但六條妃子對世間萬般興事,均有高尚優(yōu)雅之趣味,自昔以才女著名于世。此次齋宮從左衛(wèi)門府遷居嵯哦野宮,也舉辦種種饒有風(fēng)情的興事。她陪著女兒來到野宮之后,幾個風(fēng)流的殿上公卿不惜冒霜犯露,披星戴月,常到嵯峨野宮附近來遨游。源氏公子聞之,不由想道:“這也難怪。妃子多才多藝,品貌十全其美,如果看破紅塵,出家修行,當(dāng)然會寂寞的。”
葵姬七七佛事都做完了。這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源氏公子一直籠閉在左大臣邸內(nèi)。頭中將現(xiàn)已升任三位中將,知道他不慣閉居,甚是同情,常常陪伴他,為他講述世間種種見聞,以資安慰。重大嚴(yán)肅的事情也有,象住日那樣輕薄好色的事情也有。尤其是關(guān)于那個內(nèi)侍的事,常常取作笑柄。源氏公子聽到他談內(nèi)侍,總是勸誡:“哎吁,罪過啊!不要拿這老祖母來開玩笑!”然而每逢談起,總覺得可笑。他們毫無顧慮,互相縱談種種偷香竊玉的事情。例如那年春天某月十六之夜在常陸親王邸內(nèi)相遇之事,以及秋天源氏公子與末摘花幽會后回宮的早晨被頭中將嘲笑的事情等等。結(jié)果往往是慨嘆人世之無常,相與泣下。
有一日傍晚,愁云密布,降下一天時雨;中將脫去深色喪服,改穿淡色,風(fēng)姿英爽,使見者自慚形穢。他翩翩然地來見源氏公子。公子靠在西面邊門口的欄桿上,正在閑眺庭前經(jīng)霜變色的花木。其時晚風(fēng)凄厲,冷雨連綿。公子情懷悲戚,淚珠幾欲與雨滴爭多。他兩手支頤,獨自閑吟“為雨為云今不知”之詩①,風(fēng)度非常瀟灑凄艷。中將色情心動,注視良久,想道:“一個女人倘使拋開了這男人而死,其陰魂一定長留世間,不肯離開他呢。”便走近前去,相對坐下。源氏公子衣衫零亂,便把衣服上的帶子系上。他穿的喪服比中將顏色稍深,里面襯著鮮紅色襯衣,簡單樸素,然而異常美觀,令人百看不厭:中將以凄涼之眼色仰望天空,自言自語地吟道:
“為雨為云皆漠漠,
不知何處是芳魂。②
去向不明了!”源氏公子便吟道:
“芳魂化作瀟瀟雨,
漠漠長空也淚淋。”
中將看見源氏公子吟時愁容滿面,哀思不淺,竊自想道:“原來我看錯了:我以為源氏公子這幾年來對阿妹并無何等深恩重愛,只因桐壺爺屢次訓(xùn)誡他,父親也一片苦心地疼愛他,加之他和母親乃姑侄之誼,有此種種關(guān)系,所以他不便拋棄,勉強敷衍,實乃一大遺憾。豈知我這看法全是誤解,原來他對這正夫人是非常疼愛又重視的!”他恍然大悟之后,便覺葵姬之死越發(fā)可惜,仿佛家里失去了光彩,何等不幸!
①唐人劉禹錫《有所嗟》詩云:“庾令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支。相逢相失兩如夢,為雨為云今不知。”
②此詩及劉禹錫詩,皆根據(jù)宋王《高唐賦》中語:“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日:‘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山+且),旦為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
中將去后,源氏公子看見霜凋的草中有龍膽花與撫子花正在盛開,便命侍女折取撫子花一枝,寫一封信,叫小公子的乳母宰相君將花和信呈送老夫人。信中寫的是:
“草枯籬畔鮮花小,
好作殘秋遺物看。①
老夫人將謂以花比殘秋,花應(yīng)遜色耶?”小公子天真爛漫的笑顏,的確美麗可愛。老夫人的眼淚,比風(fēng)中的枯葉更加容易掉落?戳诉@信,立刻流下淚來,情不自禁,勉力吟道:
“草枯籬畔花雖美,
看后翻教袖不干。”
①花比小公子,殘秋比已死的葵姬。
源氏公子閉居邸內(nèi),寂寞無聊。忽念槿姬平時雖然態(tài)度冷淡,但照她的性情推量起來,對公子今日悼亡的悲哀定然頗能理解,便寫一封信給她。信送到時,天色已暮,雖然近來久不通信了,但槿姬的侍女們知道以前也曾偶爾來信,并不引以為怪,便將信呈閱。槿姬但見一張?zhí)焖{色的中國紙上寫道:
“飽嘗歲歲悲秋味,
此日黃昏淚獨多。
真乃‘年年十月愁霖雨’①了。”眾侍女說:“這封信寫得格外用心,比以前的饒有風(fēng)趣,似乎未便置之不理呢。”槿姬自己也這樣想,便答復(fù)道:“聞君深宮孤寂,不勝同情。但正如古歌所云:‘戀情倘染色,雖濃亦可觀。我今無色相,安得請君看?’②因此未能吊慰。
秋霧生時悲永訣,
滿天風(fēng)雨惹人愁!”
此信用淡墨色寫成。想是心理作用吧,似覺非?蓯。
①此古歌按《河海抄》所引,下一句為“不及今年落淚多”。
心靈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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