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單桅船在海上 第九卷 沒落 第二章 余燼》
格溫普蘭離開了客店，開始在泰林曹廣場上四處尋找。凡是一天以前停留著戲臺、帳篷和篷車的地方，他都去過了。什么也沒有。盡管他明明知道板棚里面沒有人住，他還是去敲敲。凡是看起來像門或者像窗戶的東西，他都要破一敲。黑暗里沒有絲毫響聲。仿佛死神到這兒來過了似的。
螞蟻窩被人踩碎了。足見警察已經(jīng)采取過某種行動。這種事情，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叫做“掃蕩”。泰林曹廣場不單是荒無人煙，簡直可以說已經(jīng)“一掃光”了。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無情的爪痕。仿佛他們把這個窮苦市場的所有口袋都翻過來，倒空了。
格溫普蘭搜尋了一遍，接著就離開草地，鉆入東郊彎彎曲曲的街道，向泰晤士河走去。他在這些夾在圍墻和籬笆中間的、縱橫交錯的小巷中間，拐了幾個彎。當(dāng)他感覺到?jīng)鏊暮语L(fēng)撲面吹來，并且聽到河水輕輕流動的聲音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有一道石欄桿。這是艾弗羅克石壁的欄桿。
欄桿立在一條狹窄低矮的碼頭邊緣上。下面是筆直插入黑色河水的艾弗羅克石壁。
格溫普蘭停了下來，肘彎靠在欄桿上，雙手捧著腦袋，望著下面的河水，呆呆地沉思起來。
他是在看水嗎？不�？词裁矗亢诎�。不是外面的黑暗，而是他心里的黑暗。
在凄涼的夜景（他根本沒有注意）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他根本沒有用眼睛看）能夠看見帆桁和桅桿的影子。在艾弗羅克石壁下面，河面上一無所有；不過在河下游不遠(yuǎn)的地方，碼頭漸漸越來越低，那兒泊著幾條船，有的方才到達(dá)，有的正要啟碇。這些船是靠石頭或者木頭修建的系纜平臺或者跳板和岸上交通的。所有的船，不論是系纜的也好，拋錨的也好，都一動不動地停泊在那兒。船上既沒有走動的響聲，也沒有說話的聲音，水手們養(yǎng)成了一個喜歡睡大覺的好習(xí)慣，只在干活兒的時候才爬起來。連那些趁晚潮開行的船上的水手們，現(xiàn)在也還沒有醒。
只能看見圓鼓鼓的船身和繩梯交錯的索具。一片灰蒙蒙的。這兒那兒，紅色的風(fēng)燈刺破夜霧。
這一切，格溫普蘭都沒有看見。他正在凝神注視著自己的命運。
這個瘋狂的幻想家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陷入了沉思。
他仿佛聽見背后有地震似的聲音。這是爵士們的笑聲。
他是從那陣笑聲里逃出來的。他是挨了嘴巴出來的。
打他的人是誰？
他的哥哥。
他挨了嘴巴。離開了笑聲，像一個受了傷的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巢里，他躲開憎恨，回來尋找愛情。他找到了什么？
黑暗。
空無一人。
一切都不見了。
他把這個黑暗比作他的夢境。
多么可怕的崩潰呀！
格溫普蘭現(xiàn)在落到了一個兇多吉少的境地——空虛。“綠箱子”沒有了，世界也完了。
他的靈魂已經(jīng)喪失了感覺。
他陷入沉思。
能夠發(fā)生什么事情呢？他們在哪兒？顯然的，他們已經(jīng)被人帶走了。命運給他格溫普蘭的打擊是榮華富貴，給他們的反擊是滅亡。事情很清楚，再也看不見他們了。這件事做得非常周密。他們掃蕩了集市，他們從尼克萊斯和古維根這兒下手，使他不可能找到線索。殘暴無情的失散！社會這個可怕的力量，在上議院里粉碎了他，同時又在小屋子里搗毀了他們。他們都完了。蒂也完了。他永遠(yuǎn)失掉她了。全能的主！她在哪兒？他當(dāng)時沒有在場保護(hù)她！
盡力猜想失蹤親人的遭遇，等于拷問自己。他現(xiàn)在讓自己受這個痛苦。每一個猜想，每一個假定，都使他心里發(fā)出一聲哀號。
通過這一連串痛苦的回憶，他想起了那個自稱巴基爾費德羅的人，很顯然，這個家伙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現(xiàn)在想起來了，那個人曾經(jīng)在他腦子里寫過一行模糊的字體，他用的墨水非�？膳�，使得每個字都變成了火焰；格溫普蘭今天望著這句謎語式的話，突然懂得了它的意義：“命運不會打開這扇門，不關(guān)上另外一扇門的。”
一切都完了。最后的陰影籠罩著他。每人的命運都有自己的末日。這就是所謂絕望。靈魂里充滿了隕落的星星。
瞧吧！這就是他的處境！
一陣煙霧過去了。他被卷在煙霧里。濃霧蒙住了他的眼睛，侵入了他的腦海。外面是瞎子，心里是醉漢。不過這只維持了一陣煙飄過的工夫。接著，煙霧和他的生活都一起消散了。他從夢里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只剩t；他一個人。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完了。黑夜。什么也沒有。這就是他的前途。
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孤單的同義詞是死亡。
絕望好比一個會計師。它一定要結(jié)算一下。什么也逃不過它的眼睛。它把所有的帳都加在一起，一分一厘也不放過。它責(zé)備上天的雷擊和針刺。它一定要弄清楚命運的企圖。他推測，衡量，計算。
它表面上雖然陰沉，冷靜，可是衛(wèi)面卻流動著熾熱的熔巖。
格溫普蘭一面檢查自己，一面檢查自己的命運。
回顧是可怕的總結(jié)！
我們到了山頂，總要低頭望望深谷。我們落到深淵里，總要抬頭望望天空。
我們對自己說：“我本來是在那兒的。”
格溫普蘭現(xiàn)在落到了災(zāi)難的谷底。來得多么突然��！可惡的災(zāi)難的速度總是驚人的。災(zāi)難是那么沉重，以致我們以為它的行動是緩慢的。其實并不如此。從寒冷的程度來看，雪似乎跟冬天一樣行動不便；從雪白的顏色來看，它又似乎跟殮尸布一樣靜止不動�？墒堑搅搜┍赖臅r候，這個看法就站不住了！
下崩是變成熔爐的需。它雖然足冷冰冰的，可是能夠吞噬一切。雪崩包圍了格溫普蘭。他像一個卜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樹似的被連根拔起，像一塊石子似的被沖出去了。
他總結(jié)一下自己落到什么地步。他在自問自答。失敗是一份口供記錄。無論哪個法官都不會比一個人的良心更了解自己的案情。
他在失望之余，心里多么悔恨啊！
他想把問題弄清楚，解剖自己的良心；這是痛徹骨髓的活體解剖。
他的離別造成了不幸。這次離別是他主動的嗎？在發(fā)生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是自由的嗎？不。他感覺到他當(dāng)了俘虜；逮捕他，拘留他的是監(jiān)獄嗎？不是。是鐵鏈嗎？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粘膠。他陷在榮華富貴的泥沼里了。
誰沒有遇到過表面上自由自在，而實際上卻是翅膀受到束縛的情形呢？
他覺得好像看到一張張開的網(wǎng)。乍看起來好像是誘惑，其實卻是囚禁。
盡管如此，他的良心還是在追問他，他完全是被動的嗎？不。他接受了人家給他的東西。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暴力和突襲，不錯；可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有意讓人家這樣做的。他讓人家把他帶走，不是他的過錯；可是他不應(yīng)該讓人家使他陶醉。曾經(jīng)有一個時刻，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問題清清楚楚地提了出來。那個巴基爾費德羅曾經(jīng)把格溫普蘭放在兩條道路中間，并且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只要說一個字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格溫普蘭很可以說：不。他說了：好。
他一時輕率地說了一個“好”字，于是就發(fā)生了所有這些不幸的事件、格溫普蘭現(xiàn)在明白了。這是他這個“好”字的痛苦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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