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歌
到了晚年,在漂泊西南的時期,杜甫寫下了一首著名的七律《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肯定是我在古今中外詩歌中所讀到的有關秋天的最動人的作品。這首詩寫作的時候,詩人遠離了政治中心,幾十年的時間過去,早年《望岳》的那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詩人,如今已是老而且病,窮病交加,與早先已經判若兩人,以至我們只能從這首詩強大的情感急流深處,才能隱隱看到當年那位詩人的模糊面影。這首詩前四句寫景,在筆法上,通過密集的音節(jié)和風聲、猿嘯、鳥飛種種寫景的急速變換,渲染出一種肅殺和悲涼的氣氛;二三句通過對仗的手法,突出和放大了落葉的規(guī)模和江水的流速,通過萬物代謝而宇宙永恒的對比,強化了時間和空間的意識,將人的思緒引向無比悠遠的浩莽時空。在大自然的無盡時空之中,五六句烘托出詩人悲涼的身世,將詩人一生在動亂流離中悲秋、在貧病交加中走向生命終點的艱難苦恨和盤托出,從而抒寫出詩人感時傷懷、無比深廣的滿腔憂憤。“萬里悲秋長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币簧陙y世,一生輾轉流離,老來窮病交加,江風浩蕩,吹亂了詩人的花白的頭發(fā),看到的是無邊的落木和滾滾的長江,而個體渺小的生命正江河日下,一步步走向終點,一個“獨”字,寫盡了詩人孤獨、落寞、窮病交加、身家性命的沉重浩嘆,充滿了悲涼到無以復加的人生況味。長歌以當哭,境界壯闊,雄渾高遠的意境中,回蕩著飛揚流轉的旋律,不是悲哀,而是悲壯;不是消沉,而是激動;不是眼界狹小,而是心胸闊大,無邊宇宙人生盡入詩人心中。且語言精警,對仗自然,在句法的變幻、用語的熨貼、境界的壯闊、意緒與情境的渾然等抒情詩的各個向度上,都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讀過《望岳》,再來讀《登高》,我們常常不能不扼腕長嘆:時代之與他的詩人,何其逼人太甚,殘酷如斯!
詩人的命運,足以讓所有企圖進入詩歌的人望而卻步!
但詩歌仍然是人們所熱愛的,即使是在我們今天這樣一個時代。在每一個時代,都不難找到對詩歌執(zhí)迷甚深的人群。詩歌之為人熱愛,首先還不在于詩人為這個世界增添了多么精致的文本,而在于這些文本反映著詩人怎樣的態(tài)度,詩歌是詩人在面對世界時候的一種態(tài)度,這正是詩歌所以迷人的地方。從詩歌里,我們可以看到詩人怎樣面對生活。這態(tài)度,包含著對生活的評判,和對生命價值的永恒追問,包含著情感的熱量,包含著詩人生命的豐富信息。正因為詩人與眾不同的態(tài)度,詩歌才是令人羨慕的,甚至是令人尊敬的。毫無疑問,詩人必須在自己的作品里抒寫真理,不過這真理不同于哲學家的真理,也不同于一般學者產生在書齋里的經過多次論證的真理,而是熱的真理,有情感的熱度。詩人之難為,不在于一個人是多么聰明,智慧,更在于一個人是否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時代良心和正義的化身。從杜甫我們看到,即使過了幾千年,人事繁復,地覆天翻,產生詩歌的那些基本原則仍然有效。在諸多條件中,詩人的純正性都列在首位,沒有這一條,詩人沒有資格要求讀者尊重。因為詩歌從根本上說,不是一個純技巧問題。杜甫的許多詩,都是大白話,未必有什么高深莫測的道理,可是在歷史上只有杜甫把它說出。不是詩歌多么愛杜甫,而是惟有杜甫能夠將愛進行到底,這種徹底性、無保留性,使他占據(jù)了有利的地勢,能夠比別人更多地發(fā)現(xiàn)詩歌。當然,詩歌在任何時代都是一種邊緣化的聲音。在杜甫五十九年的詩人生涯里,社會運動的腳步只是按照自己的邏輯推進,并將時代所有人群的生活裹挾其中,如此艱難的情勢,當然不會有人停下來耐心聽取詩歌的聲音。詩人自以為時代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其實時代并沒有真正聽到,所有偉大的詩歌都是為后世的人們寫的。只有后世的讀者,才有可能真正回過頭來,像回憶天堂里的事物一樣,準備公平地對待詩人,重新打量詩人。即使是在詩人圈子里,杜甫一生也是邊緣化的。杜甫作詩禮贊了同時代的李白、高適等許多詩人,為他們鼓吹,可是同時代人卻鮮有鼓吹杜甫者。如果出選集,我相信杜甫的名字未必能夠名列其中。但是千百年之下,當我們打開這些詩篇的時候,豐富的生命信息卻撲面而來,為我們復活了一位詩人的形象。
一個詩人能不能最終成就,既取決于個人的努力,更取決于時代,即時代分配他承擔了什么樣的苦難。詩的榮耀將許多人吸引到詩中,可是絕大部分都中途退出,最后留下的種子選手往往不超過最初的十分之一。另一面,惟因在當世付出太多,詩人也才有理由要求取得藝術的生命,以便垂之久遠,作為事后的補償。詩人的產生只能順其自然,人們決不會為了詩人的榮耀,而心甘情愿自蹈苦難。因此音樂家、畫家、政治家、書法家子承父業(yè)的所在多有,而詩人文學家子承父業(yè)則一向鮮見。古人言:詩窮而后工。這個“窮”字,意義在于,只有有了這個“窮”的人生現(xiàn)實,才足以給詩人人生體驗以刻骨銘心的深度、廣度和強度;另一方面,也只有這個“窮”字,才從一開始就適時地勸退了那些在詩歌的大門口左顧右盼的身影,從而為真正的詩人在詩歌運動的現(xiàn)場留下空間。
杜甫的存在表明,技術、技藝是永遠需要的,但在詩歌藝術里起決定作用的不是技術,而是人格和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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