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熙燕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珮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大歷元年,杜甫流落夔州,寫下《詠懷古跡五首》。這一首是詠昭君的。相傳昭君的家鄉(xiāng),就在夔州以北的秭歸附近。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起句突兀奇絕,不同凡響:三峽之水從千山萬壑間流過,山勢崢嶸起伏,有如萬馬奔騰,直赴荊門。江之北岸傳說依舊座落著昭君村。上半聯(lián)如高鳥俯瞰,境界宏遠;下半聯(lián)則似電影中的“定格”,具體點明古跡所在,很自然地將昭君的故事安置在“高江急峽”的闊大背景中。一個“赴”字,畫龍點睛,使山水充滿了生機;一個“尚”字,寫出江村古落依然如故的狀態(tài)。大小映襯,動靜相間,不僅使畫面顯得生動,同時使詩的意境更深一層。因為“尚有村”傳達了一種“斯人已去”的寂寞感;自然界無窮的生命力,更加重了“物在人亡”的惆悵情緒,巧妙地為全詩確定了悲壯的基調(diào)。陡起直轉(zhuǎn),必然過渡到下面對昭君命運的詠嘆。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頷聯(lián)概括了昭君一生的悲劇。據(jù)《漢書·匈奴傳》記載:漢元帝竟寧元年(前33),“單于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一去紫臺”便說此事。“紫臺”即紫宮,天子居處;“朔漠”指匈奴所在之地。“青冢”即昭君墓,在今內(nèi)蒙古境內(nèi)。據(jù)《歸州圖經(jīng)》記載:“邊地多白草,昭君冢獨青。”這兩句以極簡的文字,寫出了無窮的感慨,寫出了昭君生前死后的哀怨。
清人袁枚論詩曰:“詩如鼓琴,聲聲見心。”(《續(xù)詩品·齋心》)杜甫以“紫臺”對“青冢”,一雍榮華貴,一凄涼冷清,在色調(diào)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朔漠”對“黃昏”,又烘托出一種肅殺渺茫的凄慘氣氛。先從字縫中透出了強烈的悲劇色彩。“連”、“向”二字,更是頗具匠心,前者將“紫臺”、“朔漠”連在一起,無形中就把昭君出塞的悲劇和西漢朝廷的昏庸聯(lián)系了起來;后者使同種色調(diào)互相渲染:青冢瑟瑟,面向暮靄沉沉,一片蕭條充塞廣宇,象征著“此恨綿綿無絕期”。從而給人留下了豐富的聯(lián)想余地。這兩句中的“朔漠”、“黃昏”,又是疊韻雙聲。這正如《貞一齋詩說》所云:“音節(jié)一道,難以言傳,有略可成為指示者,亦得因類悟入。如杜律‘群山萬壑赴荊門’,使用千山萬壑,便不入調(diào),此輕重清濁法也。”可見杜甫確實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珮空歸夜月魂。”杜甫此聯(lián)雖然緊承上聯(lián)之意說出,但卻由詠古跡轉(zhuǎn)向了詠懷與議論,揭示了造成昭君悲劇的原因。“畫圖省識”句,本于《西京雜記》的記載:“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宮人皆賄畫工,昭君自恃容貌,獨不肯與,工人乃丑圖之,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國,故不復(fù)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毛延壽棄市。”對這一句的解釋,歷來有分歧,或曰:假使?jié)h元帝能從畫圖察識昭君的美貌,就不會有魂魄空歸的遺恨了;或曰:昭君已一去不返,我們今天只能從畫圖上去辨識她的豐姿了。這都不符合杜甫的本意。根據(jù)律詩對仗法則,“省識”對“空歸”,“空歸”既為偏正詞組,“省”字就該修飾“識”字。朱鶴齡認為:“畫圖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識,而曰省識,蓋婉詞。”(《杜詩詳注》引語);浦起龍也說:“‘省識’只在畫圖,正謂不‘省’也。”(《讀杜心解》)。這才是準確的理解,才符合杜甫詠昭君的根本動機。實際上這兩句詩具有內(nèi)在的因果關(guān)系:正因為漢元帝昏庸,“按圖召幸”,使小人有機可乘,故而辨識不出美惡真相,才害得昭君遺恨終身。這就把帳算在了昏君、佞臣的頭上,含意深廣。杜甫自己“竊比稷契”,結(jié)果卻遭到君王的厭棄,終老江湖。因此,他對昭君的厄運充滿了同情,對昭君的故國之思有著充分的理解。然而他深知奇冤已經(jīng)鑄就,縱使昭君魄魂歸來也是枉然了。“空歸”二字真寫得肝腸寸斷,把萬千遺恨表達了出來。“春風(fēng)面”與“夜月魂”更是對得驚警:昔如彼,今如此,諷情貶意隱于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相傳“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見遇,乃做怨思之歌”。(《琴操》)此聯(lián)寫得真切率直,說的是千載之下,人們分明能從昭君演奏的琵琶曲中,聽到她那無窮的怨恨。
白居易論詩要“卒章顯其志”(《新樂府》序),杜甫卻說詩要“篇終接混茫”(《寄彭州高適岑參三十韻》)。乍看二語抵牾,而事實上當詩歌“顯其志”時,詩思也就達到了高峰。這是詩人對所敘之事的一個總結(jié),又是詩人感情最強烈的抒發(fā),而此時此刻最能發(fā)人深醒,這也就是“篇終接混茫”。杜甫在寫了昭君的悲劇以及悲劇的根源之后,毫不隱諱地以怨恨作為一詩歸宿,正是“卒章顯其志”。僅就昭君命運來看,她“一去紫臺”,便“獨留青冢”;因“畫圖省識”,而“環(huán)珮空歸”,怎能不怨呢?她要怨生前不見遇,怨死后的無依,怨君王昏庸,怨小人險詐。茫茫六合有多大,她就有多少哀傷,那琵琶曲中就有她多少怨恨!不過,“看杜詩如看一處大山水,讀杜律如讀一篇長古文”(黃生《杜詩說》),七律作者是把“一腔血悃”凝鑄在五十六字之中,字字精深、不可輕議。這首詩題為“詠懷古跡”,重心是在詠懷上。如果只以昭君之怨作結(jié),只能算是詠史。這不僅理解不到杜甫的情懷,還會產(chǎn)生誤解。以前吳若本、《讀杜心解》等誤把這組詩分為詠懷一章,古跡四首,就是例子。其實只要結(jié)合杜甫做詩時的境況和他在政治上的遭遇來看,就絕不會得出這種結(jié)論。因為他借古抒懷的動機很明顯,五首詩的聯(lián)系也很密切。他在政治上的挫折,使他深感君臣際會之難;漂泊西南、依人為生的歲月使他痛苦不堪。而中原擾亂他又欲歸不得。所以他詠庾信,寄托自己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詠宋玉,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詠昭君,譴責君王的美惡不分;詠劉備、孔明,仰慕他們君臣無間的關(guān)系。他是借古人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那么可見,這曲中傾訴的怨曠之思豈止屬于昭君一人,它分明也是杜甫的怨恨;而不辨美惡的君主又豈止是漢元帝一人,后來有多少人才仍在抒發(fā)著感世不遇的情懷!這一曲怨恨已流傳千載,誰又能斷言它不再繼續(xù)下去?這一結(jié),切中時弊、含意深遠,正是“篇終接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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