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玉鬘》
①本回與前回時間相仿,寫源氏三十四歲九月至三十五歲末之事。
雖然事隔十六年,源氏公子絲毫也不曾忘記那個百看不厭的夕顏。他閱盡了裊娜娉婷的種種女子,可是想起了這個夕顏,總覺得可戀可惜,但愿她還活在人間才好。夕顏的侍女右近,雖然不是十分出色的女子,但他把她看作夕顏的遺愛,一向優(yōu)待她,叫她和老待女們一起在邸內(nèi)供職。他流寓須磨之時,將所有侍女移交紫姬,右近便也改在西殿供職了。紫姬覺得這個人品性善良,行為恭謹,因而很看重她。但右近心中在想:我家小姐如果在世,公子對她的寵愛不會亞于明石夫人吧。愛情并不甚深的女子,公子尚且不忍遺棄,都相當(dāng)照拂,永遠關(guān)心,何況我家小姐。即使不能與高貴的紫夫人同列,至少有份加入六條院諸人之中。”想起了便悲傷不已。加之夕顏所生女孩玉鬘②寄養(yǎng)在西京夕顏的乳母家里,現(xiàn)在不通消息。這是因為右近一向不敢把夕顏暴死之事公布于眾,加之源氏公子曾經(jīng)叮囑她不可泄露他的姓名,因而有所顧忌,不便赴西京探訪。在這期間,乳母的丈夫升任了太宰少弍,赴筑紫履任,乳母隨夫遷居任地,其時玉鬘年方四歲。
②此女孩是夕顏認識源氏之前與源氏妻舅頭中將所生的。見第四回《夕顏》。
乳母欲知夕顏下落,到處求神拜佛,日夜哭泣思念,向所有相識之人打聽,但終于全無消息。她想:“既然如此,也無可奈何了。我只得撫養(yǎng)這個孩子,當(dāng)作夫人的遺念吧。然而叫她跟著我們這種身分低微之人,遠赴邊地,實乃可悲之事。我還是設(shè)法通知她父親吧。”然而沒有適當(dāng)機會。這期間她同家人商量,認為如果通知她父親,倘他問起她母親何在,如何回答呢?況且這孩子不會很親近她父親的,我們把她丟在她父親那里,也很不放心。再說,如果父親知道了他這個孩子還在,勢必不允許我們帶她遠赴邊地。商量的結(jié)果,決定不通知父親,而帶她同赴筑紫。玉鬘長得非常端正,現(xiàn)在小小年紀(jì),已有高貴優(yōu)雅之相。太宰少弍的船并無特殊設(shè)備,草草帶她上船,遠赴他鄉(xiāng),光景實甚可憐。
玉鬘的童心中不忘記母親,上得船來,常常問人:“到媽媽那里去么?”乳母聽了,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兩個女兒也懷念夕顏,陪著流淚。旁人便勸諫:“船上哭泣是不祥的!”乳母看到一路上美麗的景色,心中想道:“夫人生性嬌癡愛玩,倘能看到這一路上美景多何等高興!然而如果她還在,我們也不會遠赴筑紫的。”她懷念京都,正如古歌所云:“行行漸覺離愁重,卻羨使臣去復(fù)回。”不免黯然銷魂。此時船上的梢公粗聲祖氣地唱起棹歌來:“迢迢到遠方,我心好悲傷!”兩個女兒聽了,更增哀思,相向而泣。船所經(jīng)行之處是筑前大島浦,兩人便吟詩唱和:
“舟經(jīng)大島船歌咽,
想是梢公也懷人?”
“茫茫大海舟迷路,
苦戀斯人何處尋?”
她們是互相訴說遠赴他鄉(xiāng)之苦。經(jīng)過了風(fēng)波險惡的筑前金御崎海岬之后,她們想起了一曲古歌,便不斷地吟唱“我心終不忘”①之句。不久到達了筑紫,進了太宰府,F(xiàn)在離京更遠,乳母等遙念在京失蹤的夕顏,常常悲泣。只得悉心撫育玉鬘,聊以自慰。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乳母有時偶爾在夢中看見夕顏,然而往往看見夕顏身旁有一個與她肖似的女子,而且夢醒之后常常心緒惡劣,身體患病。于是她想:“大約夫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從此更加悲傷。
①古歌:“險惡金御崎,雖然已過往;海神之威力,我心終不忘。”見《萬葉集》。她們吟唱未句,猶言不忘夕顏。
五年之后,太宰少弍任期已滿,打算回京。然而路途遙遠,旅費浩繁;而本人權(quán)勢不大,宦囊羞澀。因此遲疑不決,遷延度日。不料這期間少弍忽患重病,自知死期已近。此時玉鬘年方十歲,容貌之美,見者無不吃驚。少弍看了,對家人說:“看來連我也要舍棄她了!她的前途何等不幸!讓她生長在這偏僻的鄉(xiāng)間,實在委屈了她。我常想設(shè)法將她送回京都,通知她的生身父母,然后聽?wèi){她的命運作主。京都地廣人多,發(fā)跡有望,可以放心。豈料我此志未遂,就客死他鄉(xiāng)……”他掛念著玉鬘的前途。他有三個兒子,此時便向三人立下遺囑:“我死之后,他事不須你等操心,但須速將此女送往京都。至于我身后的法事,不必著急。”不久他就死了。
這玉鬘是誰的女兒,他們一向連官邸里的人也不讓曉得。對人但言這是外孫女兒,是身分高貴的人。數(shù)年來生長深閨,不令人見。如今少弍突然身故,乳母等非常悲傷,孤苦無依,只得遵守遺囑,設(shè)法遷回京都。然而在這筑紫地方,少弍有許多冤家。乳母深恐此等人將用種種計謀來妨礙他們歸京,固此遷延不決,不知不覺地又在這里滯留了幾年。玉鬘漸次長成,容貌之美勝過母親夕顏。加之秉承父親①血統(tǒng),氣品高尚優(yōu)雅,性情又溫良賢淑,真是個絕代佳人。當(dāng)?shù)睾蒙奶锷醿郝劥讼,都戀慕她,有許多人寄情書來求婚,但乳母認為荒唐可惡,一概置之不理。為避免煩擾,她向外揚言:“這妮子相貌雖然生得還好,可惜身上患著沉重的殘疾,所以不能配親,只好讓她當(dāng)尼姑。我活著的期間,且讓她住在我身邊吧。”外人便傳說:“已故的少弍的外孫女是個殘廢者,真可惜了。”乳母聽到了又很生氣。她嘆息道:“總須設(shè)法送她進京,教她父親知道才好。她幼小時候,父親非常寵愛她,雖然長久不見了,總不會因此舍棄她吧。”便向神佛祈禱,祝她早日返京。此時乳母的女兒和兒子都已在本地擇配,婚嫁完畢,做了本地的居民了。乳母心中雖然焦灼,然而玉鬘返京之事仿佛越來越少希望。玉鬘已經(jīng)明白自己身世,但覺人生真太痛苦。她每年三次齋戒祭星②。到了二十歲上,相貌更加長得漂亮了,住在這鄉(xiāng)間實甚可惜!此時他們已遷居肥前國。當(dāng)?shù)匾灿性S多略有聲望的人,聞知少弍的外孫女是個美人,也都不斷地前來求婚。乳母不勝其煩,討厭之極。
且說附近肥后國地方有一個大夫監(jiān)③,擁有一門人口眾多的家族,在當(dāng)?shù)仡H有聲望,是個權(quán)勢鼎盛的武士。這個鄉(xiāng)下武士粗蠢無知,卻也有幾分愛好風(fēng)流,意欲搜集美女,廣置姬妾。他聞知玉鬘貌美,對人言道:“無論何等殘廢,我都不嫌,定要把她弄到手。”便非常誠懇地派人前來求婚。乳母十分厭惡,回答他說:“我們的外孫女決不要聽這種話,她就要出家為尼了。”大夫監(jiān)越發(fā)著急了,便屏除一切事務(wù),親自來到肥前,把乳母的三個兒子叫來,要他們作媒,對他們說:“你等若能遂我心愿,便是我的親信,我一定大力提拔你們。”兩個兄弟被他收買了,回來對乳母說:“媽媽呀,這頭親事,我們起先認為不甚相稱,委屈了這位小姐。然而這大夫監(jiān)答應(yīng)提拔我們,倒是一個有力的靠山。得罪了這個人,我們休想在這一帶地方生活呢。小姐雖然出身高貴,然而她的父母不來認她,世人也不知道她是何等樣人,那么高貴也是枉然。這大夫監(jiān)如此誠懇地向她求婚,照她現(xiàn)在的境遇說來,實在是交運了。大概她原有這段宿世因緣,所以流寓到這邊遠地方來,F(xiàn)在即使逃避隱匿,有什么好處呢?況且那人很倔強,要是動起怒來,事情可不得了!”兩個兒子拿這話來威嚇母親。乳母聽了大為擔(dān)心。長兄豐后介對母親說:“這件事情,無論怎么說,總不妥當(dāng),而且對人不起。父親也曾立下遺囑,我們必須從速設(shè)法,護送小姐進京。”
①現(xiàn)任內(nèi)大臣。
②每年正月、五月、九月,三次祭祀本命星宿,可以息災(zāi)獲福云。
③大夫監(jiān)是太宰府內(nèi)的判官,官爵是六位。
乳母的兩個女兒為此哭得很傷心。她們相與悲嘆:“她的母親命運不濟,弄得流離失所,去向不明。我們總希望這個女兒嫁個高貴的丈夫,怎么可以配給這種蠢漢呢?”但大夫監(jiān)不知此種情況,他自以為身分高貴,只管寫情書給玉鬘。他的字寫得不算很壞,用的信箋是中國產(chǎn)的色紙,香氣熏得很濃。他力求寫得富有風(fēng)趣,然而文句錯誤百出。不但寫信,又叫乳母的第二個兒子次郎引導(dǎo),親自前來訪問。
這大夫監(jiān)年約三十左右,軀干高大,肢體肥胖。相貌雖不十分丑陋,然而由于印象不良,總覺面目可憎。他那粗魯?shù)呐e止,令人一見就覺得討厭。血氣旺盛,紅光滿面;聲音嘶啞,言語嚕蘇。大凡偷香竊玉,總是在夜間悄悄地來的,所以合歡樹又稱為夜合花。這個人卻在春日傍晚前來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現(xiàn)在不是秋天,這個人卻顯得相思特地深的樣子。這些且不談,既然來了,乳母老太太覺得不可傷情破面,便走出來接待。大夫監(jiān)開言道:“小生久仰貴府少弍大人高才大德,英名卓著,常思拜識,隨侍左右。豈料小生此志未遂,而大人遽爾仙逝,令人不勝悲慟!為欲補償此愿,擬請將府上外孫小姐交由小生保護,定當(dāng)竭誠效勞。為此今日不揣冒昧,斗膽前來拜訪。貴府小姐,身分高貴,下嫁寒舍,實甚屈辱。但小生定當(dāng)奉為一家之女王,請其高居上頭。太君對此親事不予快諾,想系聞知寒舍畜有微賤女子多人,因而不屑與之為伍。但此等賤人,豈可與小姐同列?小生仰望小姐地位之高,不亞于皇后之位也。”他提起了精神說這番話。乳母老大太答道:“豈敢豈敢!老身并無此意。承蒙不棄,實甚榮幸。無奈小孫女宿命不濟,身患不可見人之殘疾,不能侍奉巾櫛,經(jīng)常私自悲嘆。老身勉為照料,亦不勝其痛苦也。”大夫監(jiān)又說:“此事勿勞掛慮。普天之下,即使雙目失明、兩足癱瘓之人,小生亦能善為治療,使其復(fù)健。肥后國內(nèi)所有神佛,無不聽命于我也!”他得意揚揚地夸耀,接著便指定本月某日前來迎親。乳母老太太答曰:本月乃春季未月,根據(jù)鄉(xiāng)下習(xí)俗不宜婚嫁①。暫用此言搪塞了。大夫監(jiān)起身告辭之際,忽念應(yīng)該奉贈一詩,考慮了一會之后,吟道:
“今日神前宣大誓:
小生不作負心郎。
我看這首詩做得很不錯呢!”說時笑容滿面。原來此人不懂戀歌贈答之事,而是初次嘗試。乳母老太太被他纏得頭昏腦脹,做不出答詩了,便叫兩個女兒代做。女兒說:“我們更做不出!”乳母老大太覺得久不答復(fù),不成體統(tǒng),想到就算,便答吟道:
“經(jīng)年拜禱陳心愿,
愿不遂時恨殺神!”
她吟時聲音發(fā)抖。大夫監(jiān)說:“且慢,這是什么意思?”突然把身一轉(zhuǎn),挨近來了。乳母老大大嚇得渾身發(fā)抖,面無人色。兩個女兒雖然也害怕,只得強顏作笑,代母親辯解:“家母之意如此:此人身患廢疾,誓愿永不嫁人。倘違背其愿望,此人必然懷恨。老人頭腦糊涂,錯說了恨殺神明。”大夫監(jiān)說:“嗯嗯,說的是,說的是。”他點點頭,又說:“此詩做得極好!小生雖為鄉(xiāng)人,卻非愚民可比。京都人何足希罕?他們的事我全都懂得,你等不要小看我。”他想再做一首詩,大概是做不出了,就此辭去。
①春季未月即陰歷三月,是乳母之夫太宰少弍除服之月。
次郎被大夫監(jiān)收買了,乳母心甚恐慌,又甚悲傷,她只得催促長子豐后介趕緊設(shè)法。豐后介想道:“有何辦法將小姐送往京都呢?可商量的人也沒有。我只有兩個兄弟,都為了我不同情大夫監(jiān),與我不睦了。得罪了這個大夫監(jiān),你一動也休想動得。一不小心,便會遭殃呢。”他煩惱得很。玉鬘獨自傷心飲泣,樣子實甚可憐。她消沉之極,便想一死了事。豐后介覺得她的痛苦甚可同情,便不顧一切,大膽行事,終于辦妥了出走之事。
豐后介的兩個妹妹,也決心舍棄了多年相處的丈夫,陪玉鬘一同進京。小妹的乳名叫做貴君,現(xiàn)在稱為兵部君。決定由她陪伴玉鬘,于夜間上船,因為大夫監(jiān)先回肥后一行,將于四月二十日左右選定吉日,前來迎娶。所以她們乘此機會逃走。兵部君的姐姐終于因為子女大多,不能同行。姐妹惜別,不勝依依。兵部君想:此度分攜之后,姐妹恐難再見了。這肥前國雖然是她多年住慣的故鄉(xiāng),也別無戀戀不舍之處。唯有松浦宮前渚上的美景和這個姐姐,教她舍不得分別,心中十分悲傷。臨行贈詩道:
“苦海初離魂未定,
不知今夜泊何方。”
玉鬘也臨別贈詩:
“前程渺渺歧無路,
身世飄零逐海風(fēng)。”
吟罷神思恍惚,便倒身在船中了。
他們?nèi)绱顺鲎,消息勢必傳出。大夫監(jiān)素性倔強,聞知了定將追趕。他們生怕遭逢此厄,雇的是一艘快船,上有特殊裝置。幸而又值順風(fēng),便不顧危險,飛速開向京都去了。路中有一處名叫響灘,波濤十分險惡,幸而平安駛過。路上有人看見這船,相與言道:“這怕是海盜的船了。這么小的船,卻象飛一般行走。”被人比作貪財?shù)暮1I倒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個兇狠的大夫監(jiān)的追趕。船里的人都捏兩把汗。玉鬘經(jīng)過響灘時吟詩道:
“身經(jīng)憂患胸如搗,
聲比響灘響得多。”
船行漸近川尻地方,諸人方始透一口氣。那舟子照例粗聲粗氣地唱起船歌來:“唐泊開出船,三天到川尻。……”①歌聲很凄涼。豐后介用悲哀而溫柔的聲音唱著歌謠:“嬌妻與愛子,我今都忘卻。……”思想起來,自己確是舍棄了妻與子,不知他們近況如何。家中干練可靠的仆人,都被他帶走了。如果大夫監(jiān)痛恨他,把他的妻子驅(qū)逐出境,他們將多么受苦!此次之事,確是任情而動,不顧一切地倉皇逃出,F(xiàn)在略略安定之后,回思可能發(fā)生的種種禍?zhǔn),不覺心情頹喪,哭泣起來。隨后又誦白居易詩句:“涼原鄉(xiāng)井不得見,胡地妻兒虛棄捐。”②兵部君聽見了,也回想起種種事情來:“此次之事,的確奇離古怪。我不惜多年相伴的丈夫的愛情,突然舍棄了他,逃往遠方,不知他現(xiàn)在作何感想。”又想:“我現(xiàn)在雖然是返鄉(xiāng),但在京并無可歸之舊家,又無可親之故人。只為了小姐一人之故,拋棄了這多年住慣的地方,飄泊于驚風(fēng)駭浪之中。為何如此,百思不得其解。總之,首先要安頓了這位小姐再說。”她茫然不知所措,勿匆地到達了京都。
①唐泊屬備前國,或云屬播磨國。川尻屬攝津國。其間航程三天。
②此詩句見白居易全集第三卷末《縛戎人》。胡人所擄去的漢軍士,在胡地娶妻生子。后來漢攻破胡,此等軍士棄胡歸漢。但漢人視他們?yōu)槿秩,將他們縛起來。豐后介以此戎人自比。
打聽得九條地方還有一個昔年相識之人,便以他家作為住宿之處。九條雖說是京都之內(nèi),但非上流人所居之地,周圍都是些走市場的女子和商人。他們混在其中,郁郁不樂地度日,不覺已經(jīng)到了秋天;厮纪拢捪雽恚杀律醵。眾人所依靠的豐后介,如今好比蛟龍失水,一籌莫展。他在這陌生地方找不到出路,百無聊賴;回到筑紫肥前去呢,又沒有面子。不免懊悔此行太孟浪了。跟他同來的仆從,大都托故離去,逃回故鄉(xiāng)了。母夫人看見生活如此不安,朝朝暮暮悲傷嘆息,又覺得委屈了這兒子。豐后介安慰她道:“母親何必傷心!我此一身,誠不足道。為了小姐一人,我身即使赴湯蹈火,亦不足惜。反之,縱令我等升官發(fā)財,但教小姐嫁與這種蠢漢,我等又豈能安心呢?”后來又說:“神佛定能引導(dǎo)小姐,使她得福。附近有個八幡神廟,和小姐在外鄉(xiāng)所參拜的松浦神廟及箱崎神廟,所祀的是同一神明。小姐離去該地時,曾向此神立下許多誓愿,因此蒙神呵護,得以平安返京。今當(dāng)即速前往參拜。”便勸她們往八幡神廟進香。向熟悉情況的人打聽一下,知道這廟里有一個知客僧,早先曾經(jīng)親近太宰少弍,現(xiàn)在還活著。便把這知客僧喚來,叫他引導(dǎo),前往進香。
進香之后,豐后介又說:“除了八幡神明之外,佛菩薩之中,椿市長谷寺的觀音菩薩,在日本國內(nèi)最為靈驗,連中國也都聞名①,何況國內(nèi)。雖然遠客他鄉(xiāng),但長年禮佛,小姐必蒙福佑。”便帶她到長谷寺去禮拜觀音菩薩。為表示虔誠,決定徒步前往。玉鬘不慣步行,心甚害怕,又感痛苦,只得聽人引導(dǎo),糊里糊涂地走去。她想:“我前世作了何等大孽,以致今世如此受苦?假令我母已經(jīng)不在人世,她若愛我,應(yīng)請早日喚我到她所在的世間;她如果還活在世間,應(yīng)該讓我見一見面!”她在心中如此向佛祈愿。然而她連母親的面貌也不記得,過去只是一心希望母親還在世間,因而悲傷嘆息;現(xiàn)在身受苦難,更加悲傷了。吃盡千辛萬苦,好容易走到了椿市地方,已是離京第四日的巳時。到達之時,疲乏得不象一個活人了。
①傳說:唐僖宗的皇后馬頭夫人相貌丑陋,得仙人指引,禮拜日本長谷寺觀音。一高僧乘紫云來,以瓶水注皇后面,容貌忽然端麗。
玉鬘一路上走得很慢,并且依靠種種助力。然而腳底已經(jīng)發(fā)腫,動彈不得了。萬不得已,只好在椿市一份人家暫時休息。同行者除了一家所依靠的豐后介之外,有身帶弓矢的武士二人、仆役及童男三四人。女眷只有玉鬘、乳母及兵部君三人。大家把衣服披在頭上,撩起衣裾,頭戴女笠,作旅行裝束。此外尚有司理清潔的女仆一人、老侍女二人。這一行人數(shù)極少,絕不鋪張。他們到達之后,整理佛前明燈,添補供品,不覺日色已暮。這宿處的主人是個法師,從外邊回來,看見玉鬘一行人等在此投宿,眉頭一皺,說道:“今晚有貴客要來泊宿呢。這伙人是哪里來的?女人家不懂規(guī)矩,會做出不象樣的事來。”玉鬘等聽了很不快。正在此時,果然有一群人進來了。
這一群人也是徒步而來的。內(nèi)有上流婦女二人,男女仆從甚多,馬四五匹。他們悄悄地進來,并不囂張。但其中也有幾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法師原定留這班人泊宿,為了被玉鬘等占先,不免懊惱,搔著頭皮。玉鬘等覺得尷尬。另找宿處呢,太不成樣,而且麻煩。于是一部分人退入里面房間,一部分人躲在外面房間,余下的人讓在一旁。玉鬘所居之處,用帳幕隔開。新來之客也不是傲慢之人,態(tài)度非常謙恭。兩方互相照顧。
這新來之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傷哭泣的右近!右近在源氏公子家當(dāng)了十幾年侍女,常嘆自身乃中途參加,畢竟不甚合適。巴望找到小女主人玉鬘,可得終身歸宿。因此常常到這長谷寺來拜求觀音菩薩。她是常來之客,一切都很熟悉。只因徒步而來,不堪困疲,暫時躺著歇息。此時豐后介走到鄰室的帳幕前面來,親自捧著食器盤,替女主人送膳。他向帳幕內(nèi)說:“請小姐用膳;锸澈懿恢苋,甚是失禮。”右近聽了他這話,知道住在里面的不是與自己同等的人,而是個貴婦人。她就向門縫里窺探,但覺這男子的面貌似乎曾經(jīng)見過,然而記不起是誰。從前她看見豐后介時,豐后介年紀(jì)還很小。如今他已長得很胖,膚色黝黑,風(fēng)塵滿面。二十年不見,當(dāng)然一時認不得了。
豐后介叫道:“三條①在哪里?小姐叫你呢。”三條便走過來。右近一看,又是個相識的人。她認得這人是已故的夕顏夫人的侍女,曾經(jīng)多年伺候夫人。夫人隱居在五條地方的租屋內(nèi)時,此人也曾來供職。現(xiàn)在看到她,覺得仿佛是在夢中。右近很想見見她現(xiàn)在的主人,可是沒有辦法。左思右想:還是向這三條探問。剛才看見的男子,恐怕就是從前的兵藤太②。也許玉鬘小姐也在這里。她想到這里,心中焦灼難忍。她知道三條住在隔壁房中的帳幕旁邊,便派人去邀請她。但三條正在吃飯,一時不能過來。右近等得厭煩,心中非常懊惱,這也未免太任性了。過了一會,三條好容易來了。她一面走近來,一面嘴里說著:“這倒是意想不到的了。我在筑紫住了二十來年,只當(dāng)一個侍女,京中怎么會有人認識我呢?想是看錯了吧?”三條作鄉(xiāng)下人打扮,身穿一件小袖綢襖,上罩一件大紅絹衫,身體很肥胖。右近看見她已長得這么大,想起自己也已老了,不免心中悵惘。她把臉正對著三條,對她說道:“你仔細看看,認得我么?”三條向她一看,拍手叫道:“哎呀,原來是你!我真高興,我高興死了!你是從哪里來進香的?夫人也來了么?”說著,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右近記得和她共處時,她還是個少女;叵氘(dāng)年情景,暗數(shù)流光,感慨無量。便回答道:“我先要問你:乳母老大太也來這里么?小姐怎么樣?貴君呢?”關(guān)于夕顏夫人之事,她想起了她臨終時情況,覺得說出來叫人吃驚,不敢出口,終于不說。三條答道:“大家都在這里。小姐已長大成人了。我先要去告訴老太太。”便走進去了。
①三條是一個侍女的名字。
②兵藤太是豐后介的乳名。
三條把遇見右近之事告訴了乳母,聞?wù)呓源蟪泽@。乳母說:“我真覺得同做夢一樣!當(dāng)年她把夫人帶走,我恨煞了她,不料今天在這里和她見面。”便走向隔壁房間去。她們把隔開兩房間的屏風(fēng)全部取去,以便暢敘。兩人一見,一句話也不說,首先相向而哭。后來老太太好容易說話了:“夫人怎么樣了?多年以來,我常想知道她的下落,即使在夢中得知也好。因此對神明許下宏誓大愿。然而我遠居他鄉(xiāng),一點風(fēng)聲也傳不過來,實在悲傷之極!我老而不死,自覺無聊。只因夫人所舍棄的小女公子,已經(jīng)長得非常可愛可憐。我倘舍棄了她而死,到冥司也得受罪,因此還在這里偷生。”右近無法作答,因為她覺得向她報告夕顏死耗,比昔年束手眼看夕顏暴死更加痛苦。然而終于只得說出:“唉!告訴你也是枉然,夫人早已不在了!”此言一出,三人齊聲啜泣,眼淚流個不住。
此時日色已暮,急欲入寺禮佛,大家忙著準(zhǔn)備明燈。三人不便再談,只得暫且分手。右近意欲兩家合并,一同入寺。但恐引起隨從人等懷疑,終于作罷。乳母對豐后介也不泄露消息。于是各自分別走出宿處,向長谷寺前進。右近偷偷地察看乳母家一群人,但見其中有一女子,后影非常窈窕,舉止有些困疲,身披一件初夏單衫,透露出烏油油的黑發(fā)來,樣子異常美麗。她看出這人就是玉鬘,覺得深可憐愛,又不勝悲傷。善于步行的人,早已到達大殿。乳母一行為了照顧玉鬘,步行甚緩,直到初次夜課開始之時,方始到達。大殿上非常嘈雜,十方信善擁擠,處處喧嘩擾攘。右近的座位設(shè)在佛像近旁的右方。乳母家的人,大約是與法師交情未深之故,其座位設(shè)在遠離佛像的西邊。右近派人去找到了他們,對他們說:“還是遷移到這里來吧。”乳母便把情由告知豐后介,叫男子們?nèi)粤粼,帶著玉鬘遷移到了右近那邊,教她和右近相見。右近對乳母說:“我身雖然微賤,只因是現(xiàn)今源氏太政大臣家的人,所以隨從即使簡單,一路上也無人敢欺,很可放心。鄉(xiāng)下出來的人,到這等地方來,往往受惡棍強徒侮辱,倒是要當(dāng)心的。”她還想講下去,但是僧眾已經(jīng)開始法事,念誦之聲鼎沸,她們只得停止談話,參加禮拜。右近向觀音菩薩默禱:“多年以來,小女子為欲尋找小姐下落,常向菩薩祈愿。果蒙菩薩呵護,現(xiàn)已找到小姐。今日復(fù)有祈愿:源氏太政大臣尋訪小姐,情意深摯。小女子今將奉告大臣。今后仍望菩薩呵護,賜我小姐終身幸福!”
從內(nèi)地各處來此燒香的鄉(xiāng)下人甚多。大和國的國守夫人也來燒香,仆從如云,威勢顯赫。三條看了不勝艷羨、便合掌以手加額,虔誠禱告:“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小人三條別無祈愿,但望菩薩保佑我家小姐,讓她做個大弍①夫人,不然,做個國守夫人;讓我三條也享榮華富貴。那時我等定當(dāng)前來隆重還愿!”右近聽見了,心念這祈愿太不吉利,太沒志氣了。便對三條說道:“你真正變成鄉(xiāng)下人了!小姐的父親從前還是個頭中將,也已經(jīng)威勢鼎盛了。何況現(xiàn)在當(dāng)了獨攬?zhí)煜抡䴔?quán)的內(nèi)大臣,何等尊榮高貴!難道你要品定他家小姐當(dāng)個地方官太太不成?”三條憤然答道:“算了,不要嚕蘇了!開口大臣,閉口大臣,大臣值得什么呢!你不曾看見大弍夫人在清水觀世音寺進香時的威風(fēng)哩,不亞于皇帝行幸呢!你這話太荒唐了!”便更加虔誠地拜個不住。
這些來自筑紫的人預(yù)定宿山②三天。右近本來不想久留,但念乘此機會可與乳母等從容談話,便召喚寺僧過來,對他言明也要宿山。供奉明燈的愿文中須填明施主祈愿,嵭贾拢@里的寺僧都已熟悉,右近只須言明大意:“依照向例,為藤原琉璃君③供奉明燈。請善為祈禱。此外,此君現(xiàn)已覓得,改日當(dāng)來還愿。”筑紫人聞知此事,皆深為感動。析禱僧聞知此君現(xiàn)已覓得,得意揚揚地對右近說:“恭喜恭喜!此乃貧僧專誠祈禱之應(yīng)驗也。”信眾大聲誦經(jīng)念佛,騷擾了一夜。
①大弍是太宰府的次官。
②宿山,即宿在寺里通夜禮佛。
心靈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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