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常夏》
①本回繼前回之后，寫源氏三十六歲六月之事。
六月中有一日，天氣炎熱，源氏在六條院東邊的釣殿中納涼。夕霧中將侍側(cè)。許多親信的殿上人在一旁侍候，當(dāng)場調(diào)制桂川進呈的鲇魚和賀茂川產(chǎn)的鰌魚。內(nèi)大臣家那幾位公子前來訪問夕霧。源氏說：“寂寞得很，想打瞌睡，你們來得正好�！北阏埶麄兒染疲嫳�，吃涼水泡飯，座上非常熱鬧。涼風(fēng)吹來，頗覺快適，但天空赤日炎炎，了無纖云。夕陽西傾之時，蟬聲聒耳，不勝苦熱之感。源氏說：“這種暑天，在水上也沒有用。恕我無禮了。”便躺下身子。又說：“這種時候，玩管弦也沒興味。而日長無事，又很苦悶。在宮中供職的那些年輕人，帶也不解，紐也不松，真有些兒難當(dāng)呢。我們在這里無拘無束，好不自在，你們且把最近的世事和使人醒睡的奇聞講些給我聽聽吧。我已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一個老翁，世事全然不懂了�！钡切┠贻p人一時也想不出新奇的事件來，大家必恭必敬地把背靠在涼爽的欄桿上，默默不語。
源氏便問內(nèi)大臣的兒子弁少將：“我不知道是從哪里聽來的，總之，有人告訴我說：你家內(nèi)大臣最近找到了一個外邊婦人所生的女兒，正在用心教養(yǎng)她。真有其事么？”弁少將答道：“有的，不過沒有象外間傳說那么夸張。今年春天父親做了一個夢，叫人來詳。有一個女子聽到了這件事，自己前來投靠，說她正是有恨欲訴之人。我哥哥柏木中將聞知了，便去調(diào)查，到底是真是假，有否確實證據(jù)。詳細(xì)情況我不知道。近來世人都把此事當(dāng)作一件珍聞傳述呢。此種事情，對我父親說來，自然是家庭的一點瑕疵�！痹词下犃�，知道確有其事，便接著說道：“你父親有了這么許多子女，還要用心去尋找這一只離群之雁，也太貪心了。我家子女稀少，頗想找到這樣的人，大約其人不屑來投靠我吧，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看，既然前來投靠，總不是全無關(guān)系的。你父親年輕時代，到處亂鉆，不擇高下。好比一個月亮，映在不清澄的水里，哪得不模糊呢？”說時臉上顯出微笑。夕霧詳知內(nèi)大臣最近找到的女兒近江君品貌不佳，所以他父親用這比喻來暗示，他一向態(tài)度嚴(yán)肅，此時亦不免失笑。弁少將和他的弟弟藤侍從覺得很不自在。源氏又同夕霧開玩笑：“夕霧啊，你就拾了這一張落葉吧。與其遭人拒絕，長被世人所取笑，還不如折了這同根之枝，聊以自慰，有何不可呢？”
原來源氏和內(nèi)大臣表面上雖然親睦，但為了此種事情，自昔就常常賭氣。最近內(nèi)大臣不肯把云居雁嫁給夕霧，使得夕霧大受委屈，以致傷心失意，源氏旁氣難忍，因而說這種諷刺話，希望其傳入內(nèi)大臣耳中，教他也氣一氣，源氏聞知內(nèi)大臣找到了一個女兒之后，想道：“如果把玉鬘給他看，他看見她容貌美麗，一定很疼愛。內(nèi)大臣為人直爽善斷，察察為明，善惡褒貶，絲毫不茍，性行迥異常人，如果他知道我藏著玉鬘，定然非常恨我。但倘不預(yù)先告訴他，突然把玉鬘送去，他看見她容貌美麗，自然不會輕視，一定鄭重其事地教養(yǎng)她。”此時晚風(fēng)吹來，十分涼快，諸青年都舍不得回去。源氏說：“跟你們在這里納涼，真好舒服�。≈慌挛疫@把年紀(jì)，夾在這里要被你們討厭的�！闭f著，便走向玉鬘那邊去。諸青年都起來陪送他。
黃昏時分，室中幽暗，但見諸侍女等一律穿著便衣，面目難于分辨。源氏叫玉鬘：“稍稍坐近外邊些�！钡吐晫λf道：“弁少將和藤侍從跟著我來了。他們恨不得早就飛了過來，但夕霧中將太老實，一直不帶他們來，也太不體諒人了。這些人都戀慕你呢；即使是尋常人家的女子，當(dāng)她們養(yǎng)在深閨內(nèi)時，也按照其身分之高下，而為各種各樣的人所戀慕。何況我家，內(nèi)部雖然亂七八糟，外面看來比實際體面得多。我家雖然已有許多女子，但都不是他們所可戀慕的。自從你來了之后，我在寂寞無聊之時，常想看看戀慕者用心的深淺。現(xiàn)在果然符合我的本意了，”說的聲音很輕。
庭前不植亂草雜木，只種著許多撫子花①，有中國種的，也有日本種的，色彩配合得很調(diào)和。許多花傍著雅致的籬垣到處亂開，這夕暮的景色實在美麗。跟源氏來此的諸公子走近花旁，但因不能隨意折取，心中很不滿足，仿徨不忍遽去。源氏對玉鬘說：“這些都是聰明俊秀的年輕人呢。他們各有各的優(yōu)點。尤其是柏木右中將，態(tài)度更是穩(wěn)重，品質(zhì)特別高雅。他后來怎樣？有信來么，你不可置之不理，使他傷心�！毕F中將在群賢之中，也特別優(yōu)越。源氏說：“內(nèi)大臣厭惡夕霧，實乃意外之事。他是否希望皇族保持純粹的血統(tǒng)而繁榮，不要源氏家族的血交混進去，因而拒絕他呢？”玉鬘說：“那妹妹本人總是盼望‘親王早光臨’②的吧�！痹词险f：“不然，他們并不希望‘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③那么殷勤招待，只是破壞兩個幼童的美滿之夢，使他們永遠(yuǎn)隔絕，內(nèi)大臣這用心大殘忍了。如果嫌夕霧官位低，有傷他家體面，那么只要裝作不知道二人之事，而將女兒親事信托我，我總不會使他有后患的。”說罷嘆息一聲。玉鬘聽了這話，才知道源氏與內(nèi)大臣之間有此隔閡。如此看來，她何時始得與父親相見，渺不可知。為此不勝悲傷憂恨。
①撫子花是比喻玉鬘的，根據(jù)上卷第35頁夕顏詩。
②催馬樂《我家》全文：“我家翠幕張，布置好洞房。親王早光臨，請來作東床。肴饌何所有？此事費商量，鮑魚與蠑螺，還是海膽羹？”
這是沒有月亮的時候，侍女們點起燈籠來。源氏說：“靠近燈籠，畢竟太熱，還不如點篝火的好�！北阏賳臼膛愿浪齻儯骸澳靡慌_篝火到這里來。”這里放著一張優(yōu)美的和琴，源氏取過來彈一下，弦音十分協(xié)律，音色亦甚良好，便彈了一會。對玉鬘說：“你不大喜歡音樂么？我見你一向不重視它。涼月當(dāng)空的秋夜，坐在稍稍靠近窗前的地方，合著蟲聲而彈奏和琴，其音親切而新穎，非�？蓯勰�。和琴雖然規(guī)模不大。構(gòu)造簡單。然而這樂器具備其他許多樂器的音色與調(diào)子，確有其獨得的長處。世人稱之為和琴，視為甚不足道之物，其實具有無限深幽之趣。我想，這樂器大約是為了不習(xí)種種外國樂器的女子而制造的吧。你如果要學(xué)音樂，最好專心學(xué)習(xí)和琴，合著其他樂器而練習(xí)彈奏。其彈奏技法，雖然并無多少深奧秘訣，但真要彈得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當(dāng)代，無人比得上這位內(nèi)大臣。同是簡單平凡的清彈①，手法高明之人彈來，含有各種樂器的音色，其聲美不可言�！庇耵N也曾約略學(xué)過和琴，如今聽了源氏之言，頗思再圖上進，學(xué)習(xí)之心更切了，便問：“這院內(nèi)舉行管弦之會時，我也可以去聽聽么？山野愚民之中，學(xué)和琴的人也很多，人皆以為這樂器很簡單，容易學(xué)會。原來名手彈奏時，如此高深美妙�！彼菓B(tài)度非常熱情，表示十分羨慕的樣子。源氏說：“這個自然。聽到和琴這個名詞，似乎覺得是鄉(xiāng)村田舍的低級樂器。豈知御前管弦演奏時，首先宣召掌管和琴的書司女官。外國如何，不得而知，在我日本國，以和琴為樂器之始祖。倘能向和琴名手中最高明的內(nèi)大臣學(xué)習(xí)，自然特別容易學(xué)好。今后但逢適當(dāng)機會，他也會到這里來。然而要他不惜此琴妙技，將秘曲盡行表演，卻是困難之事。不論何種技藝，凡精通此道之人，都不肯輕易傳授其秘訣。但你將來總有機會聽到�！闭f罷，便取過琴來，彈了一個片段，音節(jié)非常新穎而華美。玉鬘聽了，想象內(nèi)大臣彈的一定比他更好，思親之心越發(fā)深切了。為了和琴之事，也使她增添煩惱：不知哪一天能蒙父親誠懇親切地彈給我聽？
①清彈是和琴手法之一種。
源氏合著和琴吟唱催馬樂，“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雹俾曇魷厝峥蓯�。唱到“郎君失卻父母歡”時，臉上現(xiàn)出微笑。此時自然而然地奏出清彈，其音美不可言。唱罷，對玉鬘說道：“來，你也彈一曲吧。凡是技藝，須在人前不怕羞恥，方能進步。只有《想夫憐》一曲，因為曲名未便明言，所以也有人把曲調(diào)記在心中，暗地里彈奏。至于其他樂曲，總須毫無顧慮，與任何人都合奏，才容易進步。”他懇切地勸告。
①催馬樂《貫川》全文，“（女唱）莎草生在貫川邊，做個枕頭軟如綿。郎君失卻父母歡，沒有一夜好安眠。（女唱）郎君失匆父母歡，為此分外可愛憐。（男唱）姐姐把我如此愛，我心感激不可言。明天我上矢矧市，一定替你買雙鞋。（女唱）你倘買鞋給我穿，要買綢面狹底鞋。穿上鞋子著好衣，走上官路迎郎來�！�
玉鬘在筑紫時，曾請一個自稱是京都某親王家出身的老婦人教授和琴，她深恐教的有錯誤，所以不肯彈奏。她希望源氏再彈下去，好讓她學(xué)習(xí)，熱心之極，不知不覺地將身子靠近他去，同時說道：“有什么風(fēng)來幫助，使得琴音如此優(yōu)美！”便傾耳而聽。映著篝火之光，那姿態(tài)異常艷麗。源氏笑著說：“為了你這耳聰?shù)娜�，才有沁人心肺的風(fēng)吹來幫助呀�！闭f著，便把琴推向一旁。玉鬘心甚討厭。此時有眾侍女在旁，源氏未便象以前一般調(diào)戲她，便掉轉(zhuǎn)話頭：“這些年輕人沒有飽看撫子花，就回去了。我總得請內(nèi)大臣也來看看這個花園。人世真是無常迅速��！約二十年前有一個雨夜，內(nèi)大臣在談話中提到你①，竟象是眼前之事呢！”便把當(dāng)時情狀約略告訴她。感慨之余，即席吟詩：
“見此鮮妍新?lián)嶙樱?/p>
有人探本訪籬根。
如果他問起你母親之事，教我難于答復(fù)。因此我把你籠閉在此，真是委屈你了�！庇耵N嚶嚶啜泣，答道：
“撫子托根山家畔，
何人探本訪荒籬？”
吟時不勝依戀之情，而神態(tài)生動，甚可憐愛。源氏吟唱古歌：“若非來此地……”③，以安慰玉鬘。他覺得此人越發(fā)可愛了�？鄳僦�，難于堪忍。
①見上卷第35～36頁。
②“新?lián)嶙印北扔饔耵N，“有人”指內(nèi)大臣，“籬根”是撫子所生之處，比喻夕顏。撫子的別名是常夏，中國稱為瞿麥（石竹科）。
③此古歌出處不明。
源氏常來探訪玉鬘，足跡太頻繁了，深恐引起外人譏評。他問心有愧，只得暫時止步。然而這期間也想出種種理由來，不斷地和她通信。只有這一件事，朝朝暮暮掛在他的心頭。他想：“我何必作此無聊之事，自討煩惱呢？欲免除煩惱，而任情行事，索性娶了她，則世人必譏我為輕薄。在我咎由自取，在她卻甚冤枉。我對她雖有無限愛情，但決不想教她和紫姬并肩，這一點我自己明白知道。那未，教她和妾媵同列，對她有什么好處呢？我自己固然位尊名重，迥異常人；但教她嫁給我，在我的許多妻妾中忝列末席，在她有何光榮呢？反不如嫁個納言之類的尋常小吏，倒可受得專心一意的憐愛。”他獨自籌思，覺得玉鬘十分可憐。因此有時他也作如是想：“索性把她許給了兵部卿親王或髭黑大將，如何？讓她教夫家迎娶過去，離開了我，也許可使我斷絕了念頭吧，此法雖甚沒趣，卻可做得。”然而他來到玉鬘那里，看到了她的姿色。近來更有教琴的借口，則又依依不舍地親近她。
玉鬘起初嫌惡源氏，后來看見他態(tài)度雖然如此，行為卻很穩(wěn)重，覺得不須擔(dān)心。漸漸看慣之后，便不十分疏遠(yuǎn)他了。源氏對她說話，她回答時也略帶幾分親呢之相。源氏看看，覺得異常嬌艷，越看越是可愛，終于又變了念頭，不肯就此罷休。他想：“歸根到底，還是讓她住在這里，替她招個女婿進來。我可隨時尋找適當(dāng)機會，悄悄地和她會面，共談心事，慰我寂寥，豈不甚好？現(xiàn)在她還未經(jīng)人事，所以我向她絮煩，使她感到痛苦；招婿之后，即使丈夫監(jiān)視森嚴(yán)，但她已識人事，自然不會象處女時代那樣討厭我。只要我真心愛她，即使人目眾多，亦無妨礙。”如此用心，實屬荒唐之極！于是他漸漸感到如此做法很不安心，左思右想，不勝其苦。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欲求安心度日，實在難乎其難。兩人關(guān)系之復(fù)雜，真可謂世無其例了。
且說內(nèi)大臣最近找到了那個女兒近江君之后，邸內(nèi)上下人等對此事都不贊許，大家看不起她。世人也都譏評為無聊之事。此種誹議，內(nèi)大臣都聽到。有一天，弁少將在談話中乘便說起：“太政大臣曾經(jīng)問他是否真有其事。”內(nèi)大臣笑道：“當(dāng)然有啰！他自己不是迎來了一個素不知名的鄉(xiāng)下姑娘，費盡心計地教養(yǎng)她么？這位大臣向來不喜議論別人，獨有對于我家之事，特別注意，并且加以譏評，這在我倒覺得很光榮呢�！臂蜕賹⒄f；“住在西廳里的那個人，聽說長得非常漂亮，無瑕可指。兵部卿親王等熱心地向她求婚，正在為她煩惱呢。大家都猜量這不是一個尋常的美人�！眱�(nèi)大臣說：“不見得吧！只因她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女兒，所以大家憑空猜量，極口稱贊。世間人情往往如此。我看未必是個美人吧。如果真是美人，應(yīng)該早就聞名了。這位大臣位尊名重，無憂無慮，享盡榮華富貴。只可惜子女太少。最好有個正妻所生的女兒，悉心教養(yǎng)，使她長得美玉無疵，大受世人艷羨。然而他家沒有這樣的人，而且側(cè)室所生的也極稀少，這未免太寂寞了。明石姬所生的女兒，母親出身低微，然而宿世福緣不淺，前程倒很遠(yuǎn)大呢。至于你所說的那個，也許不是親生女兒。這位大臣畢竟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可能干這種勾當(dāng)。”他如此貶斥玉鬘。又說：“也不知她的親事如何定奪，兵部卿親王大約可以到手的吧。他和太政大臣交情特厚，人品也很優(yōu)越，倒是門當(dāng)戶對的。”此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云居雁，覺得很不滿意，希望她也象玉鬘那樣受人仰慕，使得許多男子焦灼不安地猜測誰是乘龍快婿。妒羨之余，決定在夕霧官位未升期間，不將云居雁許配與他。但倘源氏啟口，誠懇請求，則亦不妨讓步，允其所請。無奈夕霧毫不著急；內(nèi)大臣心甚不快。他這般那般地籌思了一會，突然起身，漫步走向云居雁的房間。弁少將陪著他同行。
云居雁正在晝寢。她身穿一件輕羅單衫躺著，看來頗有涼爽之感。身材小巧玲瓏，姿態(tài)十分可愛。羅衫透露肌膚，晶瑩如玉。一手以美妙的姿勢拿著扇子，枕腕而臥。頭發(fā)亂拋在后面，雖不甚長，但末端濃艷，非常美麗。眾侍女也都躺在帷屏背后休息，因此內(nèi)大臣走進室內(nèi)，云居雁并不知道，沒有立刻醒來。內(nèi)大臣拍拍扇子，她才睜開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仰望父親，那眼色異�？蓯�。羞澀之下，紅暈滿頰。作父親的看了覺得這女兒長得真標(biāo)致��！內(nèi)大臣對她言道：“我常常勸誡你，白天不可打瞌睡，怎么你又隨隨便便地睡著了？侍女們怎么都不在你身邊，哪里去了？女兒家一舉一動都該留意，要守身如玉才好。過分放任不羈，便成下等女子。但過分拘謹(jǐn)，象僧人念不動明王的陀羅尼咒或作手�、贂r一樣嚴(yán)肅。則又是討厭的。對眼前親近之人也疏遠(yuǎn)冷淡，戒備森嚴(yán)，看似高貴穩(wěn)重，其實很不雅觀，很不可愛。太政大臣正在教養(yǎng)他的小女公子，準(zhǔn)備她將來做皇后。其教育方針是要她通曉萬事，而不專長某一種藝能。要她對無論何事都明白了解，養(yǎng)成多聞博識的才器。這方針固然是恰當(dāng)?shù)模欢粋�人生來各有特長，各自在思想上與行為上顯露出來，各自養(yǎng)成一種人品。這位小女公子將來長大，入宮供職之時，定然自有一種優(yōu)秀品質(zhì)吧�！焙髞碛终f：“我指望你入宮去當(dāng)女御，看來此事難以如愿了。但我總須設(shè)法使你勿為世人所取笑。我每逢聽到人家女兒賢愚善惡種種情狀，總是替你的前途擔(dān)心。今后你對于假裝熱誠求愛而來試探你的人，暫時不要理睬。我自有主意�！彼麧M懷慈愛地說了這番話。云居雁回憶從前年幼無知，輕舉妄動，惹起了世人紛紛議論，而還是恬不知恥地與父親見面，覺得滿懷悔恨，不勝羞愧。祖母許久不見孫女，常常來信訴說怨恨之情。但因內(nèi)大臣有言在先，故云居雁亦未便前往探訪。
①不動明王是佛教中的菩薩名，為密宗所尊重。陀羅尼咒是一種符咒的名稱。作手印，即念咒時作手勢。
且說新來的近江君，住在邸內(nèi)北廳。內(nèi)大臣雖然找了她來，心中卻想：“怎么辦呢？我迎接這個人來，真是多此一舉啊。倘說因為世人譏評，所以送她回去，則又太輕率，近于兒戲了。就此養(yǎng)她在家里，則恐世人又將譏笑，以為這樣不中用的女兒，我妄想教養(yǎng)好來。這又是很討厭。想來想去，還不如把她送到弘徽殿女御那里，就讓她在宮中做個蠢宮女吧。外人說她相貌極惡，其實并不若是其甚�！贝藭r弘徽殿女御正好歸寧在家，內(nèi)大臣就去探望她，對她言道：“你帶了這個妹妹去吧。吩咐你的老年侍女們，她有不懂規(guī)矩之處，要毫不客氣地教導(dǎo)她，勿使她給青年侍女們?nèi)⌒�。這件事真糟糕，我的思慮太不周了�！闭f著笑起來。女御答道：“哪里的話？決不象別人所說的那樣壞。只是中將①等預(yù)料她是個蓋世無雙的美人，估計太高，教她趕不上罷了。外人如此譏笑，使她難受，因此她心中不快吧。”這應(yīng)對很有禮貌。弘微殿女御相貌并非十全無缺，但氣品高雅，神情清麗，加之態(tài)度和藹可親。內(nèi)大臣看了她那富有風(fēng)韻的笑顏，覺得這女兒畢竟與眾不同。便對她說道：“總而言之，是中將年輕，思慮不周之故。”如此議論，實在委屈了這個近江君。
①指柏木。
內(nèi)大臣見過弘徽殿女御之后，乘便到北廳去探望近江君。走到門口，向內(nèi)一望，但見簾子高卷，近江君正在和一個伶俐的青年侍女五節(jié)君打雙六②。她焦灼地揉著手，快嘴快舌地叫喊：“小點子，小點子！”內(nèi)大臣見此模樣，想道：“啊呀，不成樣子！”便舉手制止了先驅(qū)的隨從人等，獨自悄悄地走到邊門旁，向門縫里窺探。正好紙隔扇開著，可以分明看到室內(nèi)情狀。但見五節(jié)君也尖聲尖氣地叫道：“還報，還報！”搖著骰子筒，不肯立刻擲出。
②雙六是一種室內(nèi)游戲，類似棋。二人隔棋盤對坐，每人十五個棋子，排列在自己陣內(nèi)。由竹筒中擲出骰子，依點子多少而走棋子，先入敵陣者勝。
內(nèi)大臣想：“不知道這女子作何感想�！眱扇说哪佣己茌p佻。近江群面部扁平，然而相貌也很嬌美，頭發(fā)光艷可鑒，足見前世果報不惡。只是額角生得太低，聲音異常浮躁，這就抵消了其他一切優(yōu)點。相貌很象父親，雖然不能分明指出肖似之處，但一望而知其為父女。內(nèi)大臣對鏡自視，也覺得很象，不免自嘆宿世孽緣。他就走進室內(nèi)，對近江君說：“你在這里住得慣么？有否不方便之處？我事務(wù)煩冗，不能常來看你�！苯绽熳炜焐嗟卮鸬溃骸拔医褡≡谶@里，無憂無慮，心滿意足。只是回想多年以來，不能會見爹爹，日日思念，夜夜夢想，常是不能見面。那時真好比打雙六手運不好，氣死我也！”內(nèi)大臣說：“是啊，我身邊不大有可供使喚之人，早就盼望你來，也可慰我寂寞。然而這也不是容易辦到的啊。如果是一個尋常出身的侍者，雜在眾人之中，不管其人言行這樣或那樣，未必入人耳目，惹人注意，倒可放心。即使這樣，也還有顧慮；如果別人知道這是誰家之女，誰人之子，則言行設(shè)有不端，父母兄弟便失面子，此種事例甚多。何況出身不尋常的人——”說到這里，含糊其詞。然而近江君不解父親的苦心，率爾答道：“不打緊，不打緊，我什么都不計較。把我看得太重，叫我當(dāng)小姐，我反而拘束。我情愿替爹爹倒便壺�！眱�(nèi)大臣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起來，說道：“這種活兒不配你做！你對難得見面的父親如果有孝心，以后說話時聲音稍稍緩和些。倘能如此，我的壽命也可延長了�！边@位大臣善于滑稽，帶著笑容說這話。近江君說：“我的舌頭是天生成如此的呀！我從小就這樣，我那已故的媽媽常�？嗫嗟貒@息著告訴我：‘你出世時，妙法寺①那個快嘴快舌的長老走進我產(chǎn)房里來念經(jīng)，你便肖似了他�！瘚寢尯芴嫖覔�(dān)心呢。我總得想個法子改了這毛病才好�！眱�(nèi)大臣也很替她擔(dān)心，但聽了這話，覺得她確有一片十分深摯的孝心；便對她說：“走進產(chǎn)房里來念經(jīng)的長老，不是個好人。他有這毛病，正是前世罪孽的報應(yīng)，猶似啞巴和口吃，是毀訪大乘經(jīng)典的報應(yīng)。②”
①妙法寺，在近江國神崎郡高屋鄉(xiāng)。今已無寺，只有妙法村。
②據(jù)《法華經(jīng)》云：“若得為人，聾盲喑啞，謗斯經(jīng)故，獲罪如是�！�
內(nèi)大臣本想把她送交弘徽殿女御，此時又覺不妥。他想：“女御雖然是我親生女兒，但她品貌優(yōu)越，令人敬佩。我把這樣的一個人交付給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定會笑我：‘父親究竟是什么主意，這樣古怪的一個人，也不打聽打聽清楚，貿(mào)然地接了她進來�！瘺r且女御身邊侍女甚多，她們看到了她的怪相，一定到處宣傳開去。”便對近江君說：“女御這幾天正好歸寧在家，你不妨常去望她，學(xué)學(xué)別人的榜樣。尋常凡庸之人，多多與人交往，學(xué)些好樣，自然也能成品。你也應(yīng)該如此用心，多多和她親近�！苯f：“若能如此，我真是高興極了！我多年以來，東想辦法，西想辦法，一心只想大家承認(rèn)我這個人。我白天也這樣想，晚上做夢也這樣想，此外什么事情也不想。爹爹允許我親近這位大姐，叫我替她汲水我也高興。”她得意之極，說話更象鳥囀一般快速了。內(nèi)大臣覺得毫無辦法，對她說道：“不須你親自汲水或拾薪①，也可去見女御。但求你遠(yuǎn)離你所肖似的那個老和尚�！边@種幽默的諷喻，近江君全不理解。這位內(nèi)大臣在許多同輩之中，儀容最為清秀堂皇，光采逼人，可使凡夫俗子望而卻步，但近江君不能賞識。她接著問：“那么我?guī)讜r去見女御呢？”內(nèi)大臣答道：“照理應(yīng)當(dāng)選個好日子。但不選也罷，何必大肆鋪張呢？你倘想去，就在今天去也好�！眱�(nèi)大臣說過之后就回去了。
①古歌：“我親自摘菜，汲水又拾薪。全賴此功德，會得法華經(jīng)�！币姟妒斑z集》，行基所作。
許多四位、五位的大官員恭恭敬敬地隨從著內(nèi)大臣，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無限威勢。近江君目送父親歸去，對五節(jié)君言道：“啊呀呀，我的父親真好威風(fēng)！我是這位大人物的女兒，卻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戶人家生長——”五節(jié)君說：“內(nèi)大臣太高貴了，教人不敢親近。倘是個普通身分的父親，接你回來，真心地疼愛你，倒反而更親切呢�！贝朔N想法，卻也古怪。近江君罵道：“你又來和我搗蛋了，真討厭啊！以后不許和我對嘴對舌，我是身分高貴的人呀！”她那嬌憨之相十分動人。任性不拘，口沒遮攔，亦自有其可愛之處，這缺陷倒可原諒。只是這位小姐生長在邊僻地方下等人之中，故不懂得言語之道。原來言語有一種技法．即使是無甚意思的言語，只要從容不迫、斯文一脈地說出，別人聽來自然悅耳；即使是無甚深趣的詩歌，只要吟時聲調(diào)恰當(dāng)，余音婉轉(zhuǎn)，首句和末句唱得纏綿悱惻，那么別人雖未深解詩歌的意義，聽來自感興味。但近江君不懂此法，即使她所說的話含意甚深，聽起來也全無趣味。急忙地說出的話，使人只聽見生硬枯燥的聲音。加之她的乳母性情蠻橫，自命不凡，她在這乳母懷中長大起來，態(tài)度言行自然很不文雅，因此人品就低劣了。但也并非一無所能，本末不稱的三十一字短歌①，她也能脫口而出地湊成。
①短歌是日本詩歌的一種體裁，原文共三十一個字母，分五句：五、七、五、 七、七。
且說內(nèi)大臣去后，近江君對五節(jié)君說：“爹爹叫我去拜訪女御，我倘逡巡不前，生怕女御生氣，我今夜就去吧。即使爹爹把我當(dāng)作蓋世無雙的寶貝，但倘女御等看我不起，我在這邸內(nèi)便站不住腳了�！笨梢妰�(nèi)大臣對她的關(guān)懷很淺。她先寫一封信送給女御，信中寫道：“相處甚近，‘只隔疏籬’①，‘似形隨影’，而迄今未得拜訪，莫非有‘誰設(shè)勿來關(guān)’②乎？不勝遺憾。雖未拜見尊顏，但正如‘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③，因我二人有似同根之紫草也。以此比擬，能勿冒瀆乎？誠惶誠恐，誠惶誠恐！”字中的點子寫得很長。反面又寫道：“誠然，今夜定當(dāng)趨前叩晤，此亦所謂‘越憎愛越深’④乎？怪哉，怪哉，思慕之情，‘猶似川底涸，地下有泉通’⑤也�！鄙隙擞诸}著一首詩：
“小草生在常陸海，或恐在伊香加崎。
安得身在田子浦，拜見芳顏得追隨⑥。
我心并非‘漫然似水波’⑦也�！�
①古歌：“思君君不覺，心苦口難言。只有疏籬隔，從無見面緣。”見《古今和歌集》。
②古歌：“與爾相鄰近，似影隨形然。無緣相探訪，誰設(shè)勿來關(guān)？”見《后撰集》。勿來關(guān)是陸奧的名勝。
③古歌：“不識武藏野，聞名亦可愛。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牽。”見《古今和歌集》。武藏野地方，以產(chǎn)紫草著名。
④古歌：“怪哉心頭事，越憎愛越深。誰能操利刃，暫斷此情根？”見《后撰集》。
⑤古歌：“口上不言愛，心中戀意濃。猶如川底涸，地下有泉通�！币姟豆沤窈透杓贰�
⑥這是前文所謂本末不稱的劣詩。因為小草與海無緣，伊香加崎在近江國，田子浦在駿河國，皆與常陸海無緣。小草比擬她自己。她用“伊香加崎”，因為此地名在日文中發(fā)音與“安得”相同�！疤镒印北葦M她自己是在田舍長大起來的女子。全詩大意：“我是田舍人家的女子，卻希望會見女御。”
⑦古歌：“我若不誠意，漫然似水波，緣何心耿耿，熱戀苦情多？”見《古今和歌集》。
這信寫在一張一摺的青色紙上，字體都是草書，寫得劍拔弩張，卻并無根據(jù)，只是信手揮舞，把“し”①字寫得極長，故意裝腔作勢。行間亦不整齊，斜向一邊，形似欲倒。但近江君很得意，自己笑著欣賞了一番。畢竟她也懂得女子書簡的格式，把信卷得很細(xì)小，系在一枝撫子花上，派一個新來的女童送去。這女童雖是打掃廁所的，卻很伶俐，又長得漂亮。她走到弘徽殿女御的飲食室中，對侍女們說：“請將此信呈送女御�！贝螂s差的侍女認(rèn)得這女童，知道她是北廳里的侍童，便收了信。一個名叫大輔君的侍女拿了信走進去，呈與女御，又把信從花枝上解下，請她閱讀。女御看了一遍，微笑著放下了信。有一個叫做中納言的貼身侍女，從旁窺看，對女御說：“這封信時髦得很啊�！彼朐偌�(xì)看看。女御說：“恐是我看不懂草體字之故吧。這首詩似乎本末不稱呢�！北惆研胚f給中納言，對她說道：“回信也要寫得如此大模大樣。不然，要被人看輕為下品。你立刻替我寫吧�！彼兄屑{言代筆。眾青年侍女覺得此信希奇，都低聲竊笑。女童催索回信了。中納言告女御：“這封信里引用了許多風(fēng)雅的典故，回信很難寫。叫人代筆，似乎失禮吧�！笔鼓７屡墓P跡寫了：“相隔甚近，而一向疏遠(yuǎn)，誠為恨事。
常陸駿河海波涌，流到須磨浦上逢。
盼待芳蹤光臨早，此間亦有箱崎松②。”
答話故意模仿來詩。中納言讀給女御聽了，女御說：“啊呀，使不得，恐怕她以為真是我作的詩呢�！彼憛掃@首詩。中納言答道：“不打緊，看的人自能辨別。”便把信封好，交與女童。近江君看了回信，說道：“這首詩真好風(fēng)趣啊！她在等待我呢。”便用濃烈的衣香把衣服反復(fù)熏了幾遍，又用胭脂把臉涂得緋紅，再把頭發(fā)重新梳過。如此化妝，倒也另有一種華麗嬌憨之相。她和女御會面之時，想必還有許多笑話哩。
①日本草體字母。
②此詩故意模仿來詩，用許多地名，也本末不稱，寓譏笑之意。大意是：“請你早點來，我在等候你�！比瘴摹按迸c“松”同意，箱崎地方松樹有名，故末句云云。
上一篇：第二十五回 螢
下一篇：第二十七回 篝火
返回目錄：源氏物語
心靈雞湯
名著閱讀排行
新學(xué)網(wǎng) Copyright (C) 2007-2018 版權(quán)所有 All Rights Reserved. 豫ICP備0900622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