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是在秋天來到人世，又是在秋天辭別人世的。所以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每到秋天，都要紀念他的誕辰和忌日。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聯(lián)想起先生《秋夜》里所寫的那直刺著非常之藍的秋天夜空的鐵似的直挺的棗樹枝條，覺得很能象征先生的性格，也很像是先生早在20世紀之初就大聲呼喚過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

世紀之初，在“輇才小慧之徒”崇奉物欲、逾度偏趨，其它皆棄置不顧之時，先生棄醫(yī)從文、初登文壇，即力挽狂瀾，大張精神，一方面肯定“物質(zhì)文明，即現(xiàn)實生活之大本”，另一方面則提出“立人”的宗旨，倡導沉邃莊嚴的精神生活，促使“淵思冥想之風作，自省抒情之意蘇”，樹立一代新人。為了實現(xiàn)這個崇高的理想，使“精神現(xiàn)象”這一“人類生活之極顛”，“發(fā)揮其輝光”，先生苦苦奮斗了一生。先生本人就是最偉大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先生在中國具有一種不可替代的精神價值。每當物欲的大潮沖擊民族精神堤壩之時，人們都要從先生那里汲取精神力量。

當下，最需要大聲呼喚“精神界之戰(zhàn)士”，汲取魯迅精神力量的領域不是別處，而是低俗化傾向日益猖厥的文學界。

試看近年的某些文學出版市場，武俠小說、言情小說、戲說歷史充斥書市，性描寫、黃賭毒橫溢無涯，人已經(jīng)被野蠻化、禽獸化、流氓化、庸俗化，惟錢為是，惟色為是，真乃是人欲橫流、靈魂喪盡，不僅毫無精神力量可言，簡直成了一堆腐骨與爛肉。倘若任其泛濫，中華民族的靈魂就會被完全吞噬，筋骨被徹底腐蝕了。

在這個時候，能不大聲呼喚“精神界之戰(zhàn)士”嗎？

文學的低俗化來源于精神的低俗。早在20年代，魯迅先生就在《苦悶的象征》譯本序引言中慨嘆：“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chǎn)生。但中國現(xiàn)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根柢在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而人的根柢，又是精神。正是精神的萎靡錮蔽，造成了人性的墮落，產(chǎn)生了文學上的腐骨與爛肉。張揚精神，人才能立。要糾正文學的低俗化傾向，剔除這些腐骨與爛肉，就必須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呼喚“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降臨。

目前中國文學界，所需要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不是一個，而是一批。

這批“精神界之戰(zhàn)士”，須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經(jīng)得起誘惑，受得起譏諷。在歡迎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同時，清醒地看到商品和市場僅是社會發(fā)展的一種過程和手段，絕非終極目標。人類的終極目標是建立更完善、更美好的理想社會，進入高層次的人生境界。所以，愈是繁榮經(jīng)濟的時候，愈是需要頂住商品大潮的負面沖擊，愈是必須加強美好理想與終極目標的教育與熏陶，為提高民族的精神文化境界而奮斗。

這批“精神界之戰(zhàn)士”，須“注重實力”、治“根柢學問”。中國自晚清以來就面對著文化轉(zhuǎn)型、建立新文化的問題。但是由于戰(zhàn)爭與動亂的干擾以及中國知識分子的奴隸根性、浮躁情緒做怪，始終未能沉下心來治“根柢學問”，創(chuàng)造出融會中西精華、適應中國國情的新文化。這個歷史使命落在這批“精神界之戰(zhàn)士”肩上，他們將在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熔爐中鍛鑄自我與民族的魂魄。

這批“精神界之戰(zhàn)士”，最為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出高品位的文學藝術精品，留下具有恒久魅力的傳世之作，為凈化人類精神、豐富世界文化做出貢獻。

魯迅先生臨終前不久，在《半夏小集》中表示情愿以死后的血肉喂獅虎鷹隼，而絕不喂癩皮狗。因為“養(yǎng)胖一群癩皮狗，只會亂鉆，亂叫，可多么討厭！”“養(yǎng)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里，打死制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所謂“鄙吝的心”，其實就是尼采所描寫的枯涸渺小、萎瑣齷齪的“末人”之心，是一種萎靡錮蔽、可悲可鄙的小精神。而獅虎鷹隼則代表了一種天馬行空似的偉美、健旺的大精神，只有這種大精神才能力挽文學低俗化的頹勢。

謹以此悟紀念魯迅先生誕生一百二十周年、逝世六十五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