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有戰(zhàn)斗的一面，這是人所共知的。魯迅也有智慧的一面，我也在很多場合講過了。這些都是通過他的作品、他的為人處世，不難看到的。但是一個人最不容易看到的，是他內(nèi)心的痛苦。尤其是偉人的內(nèi)心世界，很不易觀察。可是越難觀察，人們越要去探索，因為非常有意義。

魯迅這樣一個偉人，他是有著巨大而深刻的痛苦的。珍珠是怎樣形成的？是蚌殼里面有了痛苦，痛苦的結(jié)果是珍珠。杜甫和歐陽修都有詩歌“窮而后工”的思想，痛苦往往是思想和藝術(shù)的源泉。魯迅的痛苦是跟我們二十世紀的中國命運緊密相連的，所以中國人應(yīng)該了解這些既是個體的也是集體的痛苦。

魯迅個人生活的痛苦有以下幾種：

幼年喪父——使他的人生道路發(fā)生了根本性轉(zhuǎn)折。

包辦婚姻——使他的家庭生活和情感生活蒙上了重大的陰影。

兄弟失和——影響了他的思想和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選擇。

病痛——影響了他的壽命和一部分人生觀。

魯迅思想方面的痛苦有以下幾種：

群眾的麻木——在《藥》等作品里我們可以感受到。

敵人的污蔑——例如梁實秋等文人暗示他“拿盧布”，相當(dāng)于今天暗示某人是拉登的同伙。

革命陣營內(nèi)部的摩擦和壓迫——如他所憤怒指出的同是被壓迫的奴隸，卻有人要做“奴隸總管”。

然而魯迅之所以為魯迅，就在于他不僅感受和承擔(dān)了這些痛苦，而且能夠以偉人的力量對這些痛苦進行了成功的轉(zhuǎn)化。所以，決不像一些淺學(xué)之徒妄自揣測的那樣，說什么痛苦造成了魯迅的“變態(tài)”和“暴虐”，而是通過克服這些痛苦，魯迅心里充滿了陽光和大愛�？床坏紧斞感闹械年柟夂痛葠鄣娜�，不是根本沒有認真讀魯迅，就是自己的心理過分陰暗了。

魯迅非常善于將痛苦轉(zhuǎn)化為思考的力量和深度。從創(chuàng)造心理學(xué)上講，這是一種“力比多”的正常轉(zhuǎn)移，其他人也可以或深或淺做到的。他善于自我解剖，從而保持寬容的心態(tài)。很多人都認為魯迅是不寬容的，比如經(jīng)常舉出他在《死》中說過的那句話:我一個都不寬恕。其實這只是魯迅在思想上的一個表態(tài)。其實在生活中，他是很寬恕的。魯迅害過誰？報復(fù)過誰？他除了用一支筆批評和反擊別人，他給別人造成過什么傷害？而他自己卻是經(jīng)常被那些魑魅魍魎殺得遍體鱗傷的。

對群眾，魯迅是理解和同情。比如他對祥林嫂那樣的愚昧的民眾、對阿q那樣的有些“可恨”的農(nóng)民，都是懷著一份“愛心”的。他的母親愛讀張恨水，魯迅就多次給母親購買，從不去向母親“啟蒙”說:你是愚昧的。

對同志和戰(zhàn)友、親人，魯迅是謙讓、忍讓。包括對愛人許廣平，彼此不能夠完全理解之處，魯迅就自己化解。像狼躲到密林里，自己舔好自己的傷口。

對敵人，魯迅則更多是輕蔑。如同恩格斯紀念馬克思時說的那樣，像對待蛛絲一般輕輕抹去那些流言蜚語。他對敵人是舉重若輕的，因為魯迅敵人雖多，可幾乎沒有什么同等重量級的對手。

魯迅對痛苦最重要的轉(zhuǎn)化手段，是寫作。薩特說，寫作是對生活的反抗。此話對魯迅完全適用。魯迅筆下人物的痛苦，很多是他自己的寫照，比如魏連殳，比如黑衣人。通過寫作，魯迅既服務(wù)了社會，也解脫了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