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至善
1916年8月19日,葉圣陶和胡墨林喜結(jié)良緣。
葉至善先生在寫作父親傳記以前,先寫了《我的母親》一稿,作為寫長篇傳記的“試筆”。遺憾的是,因健康原因,《我的母親》一稿沒有時間繼續(xù)寫下去!冻霭媸妨稀返玫街辽葡壬覍偬峁┑倪@一遺稿,首次全文發(fā)表,本刊摘錄部分內(nèi)容,以饗讀者。
我母親姓胡名墨林,字翰仙,比我父親大一歲(生于1893年7月13日(陰歷),死于1957年3月2日),1912年4月18訂的婚。父親在《圣陶日記》上只掛了一筆,“又:今日為余定婚之期,坤宅為浙江胡氏,由頡剛、伯祥、彥龍、烈裔、張昌熙等作伐者。”沒記我母親的名號,尤其前頭那個“又”,顯得沒當(dāng)作一回事,不過備忘而已,實在叫我感到奇怪。
我母親父親倆人在婚前從未見過面,只在訂婚時,經(jīng)媒人的手,交換了一張照片。兩張照片倒一直保存著。我母親臉圓圓的,發(fā)式梳的有點兒像日本女人;照的全身,短褂和裙子都太肥,顯得身材有點兒矮,有點兒胖。父親的是穿長衫的半身照,斜簽著身子,面容瘦了些兒,好像胡子茬沒刮干凈,短發(fā)也亂蓬蓬的;才十七歲半,不免顯得有些蒼老。不知母親當(dāng)時看了作怎么想。就禮貌說,拍照之前也該修飾修飾呀!
母親的祖上在杭州開的古董店,太平軍時期可發(fā)了。在戰(zhàn)亂中,一批人家敗落了,要是有古董,一定先賣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古董。一批人家成了新貴,房屋家具都齊了,元寶還滾滾而來,再買幾件古董字畫擺擺闊吧。古董店壓價收進(jìn),抬價售出,哪有個不興隆的。到了我母親的祖父手里,這位老人家不愿意讓后輩再干那欺蒙拐騙的營生,過世之前,把古董店交給兩個徒弟去經(jīng)營,讓兒子,就是我的外公去讀書,光明正大走科舉的道路。沒料到這位寶貝兒子書沒念多少,就想做流芳百世的風(fēng)流才子,天天三朋四友,在西湖邊上喝酒賦詩。家里人沒見過他做的詩,只知道他酒量見長。據(jù)說有一天轎子抬回家來,撩起轎簾卻不見了少爺,原來他鉆在轎座底下醉成了一團(tuán)。外祖母只生了我母親一個就過世了,外祖父要了續(xù)弦。這位后母進(jìn)門來第一件德政,就是給我母親裹足。二姑母聽我母親痛得直喊,趕過來把纏腳布扯了個粉碎。后母說:“這雙大腳嫁不出去,誰養(yǎng)她一輩子!”二姑母說:“你不養(yǎng)我養(yǎng)!”轉(zhuǎn)身把我母親拽到自己房里,從此不讓這位后母再碰我母親。
我母親有三位姑母,嫁的都是讀書人。大姑夫是蘇州的舉人章鈺,后來進(jìn)京趕考中了進(jìn)士。這位章老先生在史學(xué)和文字學(xué)方面都頗有成就,又寫得一手好字,抗戰(zhàn)前開明版《二十五史》的題簽,就是他的手筆。
母親的二姑夫姓甚名誰,中過舉沒有,從未聽誰說起過,好像地球上不曾有過這么個人似的。母親也只知道二姑母嫁過人,說丈夫瘋瘋癲癲的,沒法相處,就一個人跑回家來了,不知辦妥了離婚手續(xù)沒有。母親的二姑母可能向父親,就是我母親的祖父,要了筆錢,一個人去日本留學(xué)了。那個時代,沖出家庭樊籠,爭取獨(dú)立人格的女子決不止秋瑾一個,結(jié)局各不相同。母親的二姑母從日本回來,一直在女學(xué)校教國文。父親在給顧先生的信中曾說起過,蘇州的女詩人中,只她的幾首還像個樣。還記得我小的時候,看到她房里掛著副小對聯(lián),上款寫的“錚子女史兩正”,下款署名“姚華”。我問:“‘女史兩正’是什么意思呢?”她說:“‘女史’就是‘女士’!畠烧强蜌庠挕!比舾赡旰蟛胖溃θA自號“茫父”,和陳師曾都是當(dāng)年的書畫名家,可能是在日本結(jié)識的!板P子”這個日本風(fēng)味的名字,定是她留日時自己取的。還有個特別處,按蘇州習(xí)俗,我該喚她“婆婆”,她卻定要我喚“公公”。在稱謂上,也非得跟男子平起平坐不可。
母親的三姑夫是個寒士,姓計字碩民,家里地?zé)o一垅,瓦無一片,還沒有一個旁人。
我在小學(xué)時代,每年暑假,幾乎都是在蘇州衛(wèi)前街過的,一家子都喜歡我,尤其是母親的三姑夫,我叫他長胡子公公,其實他胡子并不長,只疏疏朗朗的一小把。
長胡子公公跟王伯祥先生早就是好朋友,年紀(jì)相差十二歲,不知是怎么結(jié)識的。還有位王彥龍先生,年紀(jì)只跟我父親相仿,也是公公的朋友;可能跟胡家沾點親,母親的二姑母偶爾也去他家走動。他又是伯祥先生的朋友,跟頡剛先生和我父親都認(rèn)識,民國元年――1912年2月初,他下帖子請吃喜酒!靶悴湃饲榧埌霃垺保櫹壬蚊髟~句,作了一副長聯(lián);我父親照例填了首《賀新郎》,倆人去養(yǎng)育巷里的紙筆鋪,各花六七毛錢,挑了裝裱成的立軸對聯(lián)各一副,顧先生用楷書抄上我父親作的詞,我父親用小篆抄上顧先生集的長聯(lián),還親自送到了他府上。2月9日吃喜酒,我母親的二姑母和三姑夫都去了。二姑母在新房里,看到掛在粉墻上的立軸對聯(lián),激賞不已,問站在一旁的伯祥先生:“你這兩位同窗都有家室了嗎?”伯祥先生回答說:“頡剛?cè)ツ晷∧暌谷⒌挠H,還沒聽說葉家有什么動靜,只知道圣陶過兩天就要去言子廟上課了。碩民先生吃茶時常見面的!眱商爝^后,王先生顧先生就來跟我祖父說親了,說女方由姑母作主,什么財禮都不要;又說這位姑母待侄女在大同畢了業(yè),就帶她去北京念女師,婚事可以等兩年再談。我祖父,還有我祖母,對他們倆都是信得過的,聽了自然歡喜;問我父親,父親說但憑倆老作主。他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更沒花一點兒力氣;日后他自己在《過去隨談》的第四節(jié)中說:在無意中中了個頭彩。
1915年春天,我父親經(jīng)好朋友郭紹虞先生介紹,進(jìn)商務(wù)印書館辦的尚公學(xué)校當(dāng)教員。從蘇州到上海,乘火車只消兩個鐘頭,他可以經(jīng);丶。第二年放暑假,他才到家,我祖父含著笑跟他說:“虧得你回來了。女家昨天托媒人伯祥來,說你媳婦在北京畢了業(yè),跟她二姑母一同接下了南通女子師范的聘書,過了假期就去上課。女家說:趕在開學(xué)前把婚事辦了吧。我和你母親,還有你外祖母都說這樣也好。你二十二,不算小了,媳婦比你還大一歲。”于是就趕緊張羅。用的什么儀式,請了多少嘉賓,找不到文字記載,也沒聽誰說起過。宴席上鬧酒是免不了的;新倌人大概沒被灌醉,還能看清新娘子豐腴的臉龐上,那縷掩蓋不住的又喜又怯的微笑。
父親在十四年后寫的《過去隨談》上說:“結(jié)婚以后兩情頗投合,那時大家當(dāng)教員,分散在兩地,一來一往的信在半途中碰頭,寫信等信成為盤踞心窩的兩件頭等大事!币荒曛袃啥确蛛x,新婚加上小別,也不必再為從未寫過情書而抱憾了。汩汩如溪流,一封又一封,真有說不完的話。到第二年暑假,他們倆還把蜜月旅行給補(bǔ)上了。
父親和母親一同出門旅行,頭一回去的杭州。大概乘劃子游湖的日子多,不知去了多少名勝古跡。只有一處,他們肯定去過,就是白云庵右首邊的月下老人祠。這是母親親口跟我說的;還說求了張簽,簽條上寫的“維熊維羆,男子之祥”,第二年果真生下了我。母親還講了那副名聯(lián):“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世注定之事,莫錯過姻緣。”一年來,新夫婦的相互感覺如此良好,真該去謝謝這位在冥冥之中替他們著力的月老。
我生的那天,父親在不在母親身旁,我從未聽說過。母親后來告訴我的,只是她自己的感受,說我是個難產(chǎn),因為腦袋太大。那位女醫(yī)生直叫她憋住氣,她全身力氣都使完了,我就是不肯出來。后來用了鉗子,才把我硬拔出來。她乏得一閉上眼就著了,好像過一會兒才想起有過這么回事,方睜開眼,護(hù)士已經(jīng)把我的小臉,貼在她的臉龐上。母親一定輕輕地吻了我,可她沒說。那一天是1918年4月24日。
好像誰都喜歡我。父親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小墨”,因為大家都說我長相像母親。最喜見于形色的莫過于祖父,有親戚朋友來,就把我抱出來給他們看,還一邊說,“你是知道的,我四十七才生的兒子,沒指望還能抱上孫子。”祖父虛歲已過七十,牙齒掉的差不多了,晚上常用蒸豬腦下酒。我還沒斷奶,祖父就吩咐說:“買豬腦就帶條脊筋,一起蒸了喂給小墨吃!奔菇罹褪羌顾,一條才一個銅板。晚上,祖父讓我坐在他左膝蓋上,左臂摟住我,右手拿筷子把脊筋掐成小段,耐著性子喂我,把手邊的酒都放涼了。我一周歲,母親抱我去照相館拍了張全身照,穿的袍子,雙手捧著只小白兔,模樣兒頗像如今過年貼在門上的那個男孩。祖父看了,高興得胡子笑開了花,帶了上茶館向朋友們顯寶去了。
母親在這段期間,心里一定不怎么平靜。五高校長賓若先生跟我父親已經(jīng)說妥,秋季開學(xué)請她當(dāng)女子部的教員;伯祥先生那兒也說妥了,把他租賃的住房讓出一部分來,就在直鎮(zhèn)口上。問題就集中在我這個才斷奶的孩子身上:留在蘇州讓我祖母照看,舍不得又不放心;帶在身邊,倆老怎么肯答應(yīng)?即使到了直,難道白天就硬塞給伯祥夫人照看?要我父親回家商量,父親回信說:為響應(yīng)“五四”,正忙著吶,過兩天再說吧。憋到五月底邊,我父親再不回來也不成了,祖父腎臟病發(fā),中醫(yī)西醫(yī)請了好幾位,都束手無策。祖父于5月27日逝世。辦完了喪事,父親說就搬到直去住吧,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多好,還省了一半開銷。于是雇了一條大船連人帶箱籠家具,都搬到了直,住的是陳家的“懷仁堂”;樓上是伯祥一家,我們家住樓下。那時我才一歲半,事記不全,又不懂事。如此寶貝我的祖父永遠(yuǎn)見不著了,我那時只知道出出進(jìn)進(jìn)看熱鬧,沒哭一聲,也沒流一滴眼淚。
母親和我到了直,常常成為我父親小說中的人物。頭一篇是《伊和他》,“伊”就是我母親,“他”就是我;寫于1920年8月12,很可能就是故事發(fā)生的那天夜里。父親有時一激動,筆比記者手里的還快,能把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立即化為文字,《五月卅一日急雨中》不就是個例子么?8月12日那天吃過晚飯,母親抱著我在窗口數(shù)天上的星星,忽然飛來一只蜻蜓。我拿握在手中的玻璃鎮(zhèn)紙扔出去打蜻蜓。蜻蜓當(dāng)然沒打著,那沉重的玻璃球落下來,打在我母親的左眼角上。母親痛得流淚了,把臉埋在我胸前。我嚇傻了,雙手捧起母親的臉,看到母親的眼角又腫又紫,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滿臉蒙著淚水。母親吻著我的額角,臉上現(xiàn)出滿足的微笑。故事就完了。這也算小說?這個我答不上來。只知道這篇《伊和他》,曾經(jīng)常被選進(jìn)國文課本。
還有小說《地動》的那個小主人公,父親也是比照著我的樣兒寫的,他說我才兩歲半,就每天吃過晚飯纏著他講故事。他隨口編,我聽得津津有味,都當(dāng)成真的。有一天,故事才開了個頭,地忽然震動起來,把故事打斷了。第二天晚上,我照例搖著他的膝蓋,央他“再講一個”。他說:“好,今天就講地動:有個地方有一座高塔,高得能碰著云。有一天地動了,動得比昨天歷害多了。高塔不停搖晃,倒下來摔成六段。有個匠人看見了,覺得挺可惜,提了一大桶漿糊,把塔一段接一段粘起來。太陽落山,那座高塔又站在老地方了!蔽衣牭贸隽松,可是不滿足,還要父親“再講一個”。母親向著我,也說“再講一個吧,就講地動時候的一個小孩”。題目都有了,父親只好再講一個。這個故事把我惹哭了,哭得傷心透了。
父親說:有一天地動,也比昨天厲害,屋里的東西全在地上打起滾來。有個孩子在場上玩,也身不由主打起滾來。他滾過了昆山,滾過了上海,再滾過去就是大海了。海面又平又滑,他滾得格外快了;滾過了大海,滾到了外國,才讓一座高墻擋住。這時候來了一個人,看到他躺在墻邊,拾起來放在上衣口袋里。那個人回到家里,吃了晚飯,看他的報,寫他的信,讀他的書,后來解開上衣要睡了。孩子在口袋里大聲喊,那個人才想起口袋里還有拾來的孩子,把他取了出來,問他喊個什么。孩子說:“我還沒吃飯,我要我的母親,……”聽到這兒,我已經(jīng)受不住了,眼眶里含滿了淚水。父親還接著往下講:那個人對孩子說:“你的家遠(yuǎn)著吶。飯,我給你吃;母親呢,隔幾天再回家去看吧!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退到了母親身邊。孩子見不著母親,這樣可怕的事兒,我從來沒想過。母親抱起我,親著我說:“你的母親在這里呢!”都沒有用,我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父親的故事不得不草草收場,他說:那個人對孩子說:“你要馬上回去也可以,先唱一支歌謝謝我!焙⒆映艘恢А斗N田牛》,唱得真好聽。那個人拿了一張郵票貼在孩子的額角上,帶他到郵局去一寄,郵差當(dāng)天夜里就把他送到了家。母親站在大門口等著他哩,把他摟在懷里,娘兒倆都快活得要酥了。
人家娘兒倆快活得酥了,我可抽抽噎噎,還哭個沒完?墒潜M管傷心成這樣,要不是父親寫的《地動》,也不可能留下一絲兒印象。倒是那孩子唱的《種田牛》,我至今還記得。在直,母親教我唱會了多少支歌呀,至今還能唱全的,數(shù)來不滿五支了。
記得我念小學(xué)的時候,有位老師也許特別愛好我父親的作品,講完了課本上的《伊和他》還不過癮,把《孤獨(dú)》的頭上一大段用蠟紙刻印了,教學(xué)之前發(fā)給同學(xué)一人一份,說是補(bǔ)充讀物。那一天,母親看到了老師發(fā)的補(bǔ)充讀物,把一本新出版的《線下》拿給我,對我說:“全文在這里呢!自己去看看吧,你小時候就這樣蠻不講理!”我似懂非懂地看了一遍,問:“是父親寫的?”母親說:“那還有假!”我又問:“那個孩子就是我?”母親說:“沒錯。老先生只要你叫他一聲,你就不肯;硬奪過他手里的橘子,剝開來就吃。真叫我拿你沒辦法!”小說寫一位孤獨(dú)的老人,氣喘吁吁在寒風(fēng)中逛蕩了一天,也沒有誰想到該給他些兒安慰。在回住所之前買了個橘子,只想逗鄰居的孩子――就是我喚他一聲,這個小小的奢望,結(jié)果也落了空。這位老人是誰呢,母親曾捎帶著照料過他的飲水。當(dāng)時我只顧自責(zé),忘了問。后來,可能已經(jīng)隔了半個世紀(jì),問過我父親。他再也想不清楚了。
而我在父親的《萌芽》中,《伊和他》中,《地動》中,都找到了青年時代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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