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旺代 第二章 三個孩子》
四 這是第二次
戈萬大獲全勝。
他轉身對紅色無檐帽營的人說:
“你們只有十二個人,但抵得上一千人。”
在當時,首領的贊賞等于是榮譽勛章。
戈萬派蓋尚出城追擊敗兵,他抓回不少俘虜。
人們點燃了火把,在城里搜索。
凡是沒能逃走的人都投降了。大街被火壇照得通明,滿街都躺著死人和傷兵。戰(zhàn)斗快結束時總是要寸土必爭的,因此有幾伙人作垂死掙扎,從這里或那里放冷槍,他們被包圍,最后繳械投降。
在亂糟糟的潰逃中,有一個人引起了戈萬的注意,此人像農牧神一樣機靈強壯,英勇無畏,他掩護別人逃跑而自己不逃。他巧妙地使用手中的槍,用槍簡射擊,用槍托猛打,以致把槍托部打碎了,F在他一手持短槍,一手持馬刀。誰也不敢靠近他。突然,戈萬看見他踉蹌了幾下,靠在大街上一根石柱上。他剛剛受了傷,但仍然握著刀槍。戈萬將劍夾在服下,朝他走過去。
“投降吧。”戈萬說。
那人死死盯住他。傷口在流血,從衣服下面流到腳前的地上,形成一攤血。
“你是我的俘虜。”戈萬說。
那人一聲不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影子舞。”
“你很勇敢。”戈萬說。
戈萬向他伸出手。
那人回答說;
“國王萬歲!”
并且使出全身力氣,舉起雙臂,朝戈萬胸部開槍,同時用刀朝戈萬頭部砍去。
這一切他做得十分敏捷,但是有人比他更敏捷。那是一位騎馬的人。他剛到不久,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他一見旺代人舉起刀槍,便撲到旺代人和戈萬之間。要是沒有他,戈萬必死無疑。馬匹挨了一槍,騎者挨了一刀,都跌倒在地。這一切來得很快,不到呼喊一聲的工夫。
旺代人也倒在鋪路石上。
騎馬人臉上挨了一刀,摔在地上昏厥過去。馬匹也被打死了。
戈萬走過來,問道:
“這個人是誰?”
他仔細端詳。受傷人滿臉是刀傷的血,仿佛戴了一副紅色面具。無法看清他的臉,只能看見他的灰白頭發(fā)。
“這個人救了我的命。”戈萬說,“這里有誰認識他嗎?”
“指揮官,”一位士兵說,“這個人剛剛進城。我是看見他來的,他從蓬托爾松那邊來。”
軍隊的外科醫(yī)生提著藥箱跑了過來。受傷的人仍然昏迷不醒。軍醫(yī)檢查了一下,說道;
“簡單的刀傷。不要緊,能縫合。一個禮拜以后他就能復原。這一刀可夠結實的。”
受傷的人披著斗篷,系著三色腰帶,帶著兩把槍和一把馬刀。人們把他放在擔架上躺好,給他脫衣服,拿來一桶涼水,軍醫(yī)開始給他洗傷口,他的臉慢慢露出來了。戈萬聚精會神地瞧著他。
“他身上有證件嗎?”戈萬問道。
軍醫(yī)拍了拍受傷人側面的口袋,抽出一個鈔票夾,送給戈萬。
戈萬翻翻鈔票夾,找到一張把成四折的紙,展開來,看到;
救國委員會西穆爾丹公民……戈萬呼叫起來:
“西穆爾丹!”
呼聲便受傷的人睜開眼睛。
戈萬欣喜若狂。
“西穆爾丹!是你!你這是第二次救我的命。”
西穆爾丹瞧著戈萬。流血的臉上閃著難以描述的歡樂的光。
戈萬雙膝跪在他面前,呼道:
“我的老師!”
“你的父親。”西穆爾丹說。
五 一滴冷水
他們有多年沒有見面了,但是他們的心從未分離。他們彼此相認,仿佛昨天才分手。
多爾市政府成了臨時醫(yī)院。西穆爾丹被搬到一個小房間的床上,小房間與傷員的大病室相連。外科醫(yī)生縫合了傷口,認為應該讓西穆爾丹睡覺,所以禁止這兩個男人傾訴衷腸。何況職責和戰(zhàn)勝后的許多事情都等待戈萬去處理。西穆爾丹一人留在那里,他沒有睡覺。他在發(fā)燒,因傷口而發(fā)燒和因歡樂而發(fā)燒。
他沒有睡,但似乎也不清醒。這可能嗎?他的夢想實現了。西穆爾丹這樣的人是不相信滿五①的,但卻得到了滿五。他找到了戈萬。他離開戈萬時,戈萬還是孩子,這次見面戈萬已是男人了,高大、英勇、令人生畏,而且無往不勝,為人民而無往不勝。戈萬是在旺代地區(qū)的支柱,而正是他西穆爾丹為共和國造就了這根支柱。這位勝利者是他的學生。這張年輕的面孔也許會進共和國的先賢調,面孔上閃爍的正是他西穆爾丹的思想。從現在起,他的,他精神上的兒子就已經是英雄了,不久以后他將成為光榮。西穆爾丹仿佛看到自己的靈魂成為天才。他剛才親眼目睹戈萬如何作戰(zhàn),就像基、谀慷冒⒒鹚棺鲬(zhàn)一樣。教士與馬人之間的關系很神秘,教士只有半個人身。
種種巧合使西穆爾丹興奮不已,傷痛也使他難以入眠。一個年輕的生命正在升起,壯麗非凡,他對這個生命擁有全部權力,對此深感快樂。只要戈萬再獲得一次類似的戰(zhàn)果,西穆爾丹就可輕而易舉地讓共和國將大軍托付給戈萬。當時人人都在做軍事夢,人人都想成為將軍。丹東想當韋斯特曼,馬拉想當羅西尼奧,埃貝爾想當龍森,羅伯斯比爾想打敗他們所有的人。西穆爾丹想,為什么戈萬就不能呢?他浮想聯翩,面前有無限的空間,從一種設想跳到另一種設想,一切障礙都煙消云散。誰一旦踏上這把梯子就無法停下,無止境地向上攀登,從人出發(fā)抵達星辰。大將軍僅僅是軍隊的統(tǒng)帥,而大軍事家是軍隊兼思想的統(tǒng)帥。西穆爾丹幻想戈萬成為大軍事家。他任憑幻想馳騁,想像戈萬在大西洋上驅趕英國人,在萊茵河上懲罰北方的君主,在比利牛斯山擊退西班牙,在阿爾卑斯山示意羅馬肅立。西穆爾丹身上有兩個人,一個溫情,一個陰沉,這兩個人都十分滿意,因為西穆爾丹看到戈萬既杰出又令人畏懼,而嚴酷無情正是西穆爾丹本人的理想。西穆爾丹認為必須有所摒棄才能有所建樹,因此此刻不該兒女情長。戈萬將--用當時的話說--“立在高處”,他將披著光輝,頭部像流星閃亮,一手持劍,將黑暗踩在腳下,展開正義、理智和進步的巨大翅膀;他是天使,但是殲滅性大使。
①玩羅多游戲時,抽出的編號棋子正巧擺滿方格盤的同一行五格。
②希臘神話中的馬人(半人半馬),曾是英雄阿基琉斯的老師。
幻想幾乎使他神志恍惚。他想得正興奮時,從半掩的門傳來話語聲,那是從隔壁的大病室傳來的。他聽出了戈萬的聲音,這聲音消失了多年,卻一直留在他耳畔。孩童的聲音變成了成年人的聲音。他仔細聽,有人走動。士兵說:
“指揮官,朝您開槍的就是這個人。剛才他趁我們不注意鉆進了地窖。我們找到了他。這就是他。”
于是傳來戈萬和那人的對話:
“你受傷了?”
“還能挨一槍。”
“讓這人躺在床上,給他包扎和治療,讓他康復。”
“我寧可死。”
“你要活著。你想以國王的名義殺死我,我以共和國的名義寬恕你。”
西穆爾丹的臉上掠過陰云。他仿佛突然驚醒,陰沉而沮喪地喃喃說:
“他果然是寬大的人。”
六 胸部痊愈,心在流血
刀傷可以很快痊愈,但有一個人比西穆爾丹的傷勢更重,那就是乞丐泰爾馬什在埃爾布昂帕伊農場的遍地血泊中救起的那個被槍擊的女人。
米歇爾·弗萊夏的傷勢比泰爾馬什想像的更嚴重。除了胸部上方的槍洞以外,她的肩腫止還有一個洞。一顆子彈打斷了她的鎖骨,另一顆子彈穿過了她的肩骨,幸好肺部沒有受傷,她還能康復。泰爾馬什是“官學家”,這是農民對略懂醫(yī)道、手術和巫術者的稱呼。泰爾馬什在洞穴里,在簡陋的海藻床上為這女人治傷,使用的是神秘的“藥草”,居然使這女人活了下來。
鎖骨重新接上了。胸部和肩部的傷口愈合了。幾個星期以后,受傷的女人進入康復期。
一天早上,她靠在泰爾馬什身上走出了洞穴,坐在樹下享受陽光。泰爾馬什對她知之不多,因為她胸部受傷不能多說話,而在她康復以前的垂危狀態(tài)時,她也沒有說幾句話。她想開口時,泰爾馬什就叫她別說話,但她顯然有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泰爾馬什在她眼中看到反復出現的悲痛。這天早上,她身體不錯,幾乎能獨立行走。治愈一個人就等于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因此泰爾馬什十分高興地看著她。這位善良的老人微笑地對她說:
“瞧,我們站起來了,再沒有傷口了。”
“只有心頭的傷口。”她說。
她又接著問道:
“這么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里?”
“誰?”季爾馬什問道。
“我的孩子們。”
“這么說”表達了幾層意思,它意味著:“既然你從不對我談起,既然你在我身邊這么久卻一字不提,既然每當我要打破沉默時,你都不讓我開口,既然你似乎怕我提起,那就是說你沒有什么可以告訴我的。”在高燒、恍惚和譫妄中,她常常呼喚自己的孩子,她也看到--因為譫妄中也能觀察事物--老人不回答她。
泰爾馬什的確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和一位母親談論她失去的孩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他又知道什么呢?一無所知。他只知道一位母親遭到槍殺,倒在地上被他發(fā)現了,他救起了她,當時她幾乎是尸體,這個尸體有三個孩子,德·朗特納克侯爵槍殺母親后,帶走了孩子。這便是地知道的全部情況。那些孩子們后來如何?還活著嗎?他打聽了一下,只知道這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剛斷奶的女孩,其他一概不知。關于這幾個不幸的孩子,他提出了一大堆疑問,但得不到答案。當地人對他的詢問只是搖搖頭。他們不愿意談德·朗特納克先生這個人。
人們不愿談論德·朗特納克,也不愿和泰爾馬什說話。農民有一種愛猜疑的怪脾氣、他們不喜歡泰爾馬什。凱門鱷泰爾馬什令他們不安。他為什么總是看天?他在干什么?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在想什么?顯然他是個怪人。這個地區(qū)正處于激烈的戰(zhàn)火、大動蕩、大混亂之中,人們只干一件事,毀壞,只有一項工作,從們忙著燒殺搶掠,忙著相互布下陷階,設下圈套,忙著相互廝殺,而這位孤獨者卻浸沉在大自然中,仿佛浸沉在萬物的無邊寧靜之中,他采摘草木,只關心花鳥和星辰,他肯定是危險人物。他顯然失去了理智,從不躲藏在荊棘后面,從不向任何人開槍,因此,周圍的人對他懷有幾分畏懼。
“這是個瘋子。”過路的人說。
泰爾馬什不僅孤立,而且人們見他就躲。
誰也不向他提問題,誰也不回答他。他無法打聽他想打聽的事。戰(zhàn)爭蔓延到了別處,人們在更遠的地方作戰(zhàn)。德·朗特納克候爵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就泰爾馬什的心境而言,他已把戰(zhàn)爭忘在腦后了,除非戰(zhàn)爭刺他一下。
聽到那女人說“我的孩子們”,泰爾馬什不再微笑了。母親哭了起來。她的心靈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仿佛處在深淵底部。突然她看著泰爾馬什,用幾乎氣憤的聲調又叫了起來:
“我的孩子們呀!”
泰爾馬什像罪犯一樣低下頭。
他想到德·朗特納克侯爵,侯爵肯定不會想到他,也許根本忘記世上還有他這個人。他明白這一點,他在想:“老爺嘛,危難時認你,危難過去就不認你了。”
于是他自問:“當初我為什么要救這位老爺呢?”
又自答道:“因為他是人。”
對這個回答,他沉思片刻,又接著想:“果真如此嗎?”
他辛酸地自言自語:“早知如此!”
這件事使他很沮喪,因為他在自己的行為中看到一種謎語。他痛苦地思索?磥砩菩锌梢援a生惡果。拯救狼就等于羊。誰為禿鷹修補翅膀就該為它的鉤爪承擔責任。
他的確自感有罪。這位母親本能的氣憤是有道理的。
不過,他拯救了這位母親,這減輕了他拯救侯爵的過失。
但是孩子們呢?
母親也在凝思。他們兩人的思緒很接近,雖然沒有明說,而且也許在暗暗的默想中相遇。
此刻,母親的眼底是黑夜,她再次盯著泰爾馬什。
“不能這樣下去。”她說。
“噓!”泰爾馬什把手指放在嘴上說。
她繼續(xù)說。
“你不該救我。都怪你。我寧可死,那樣我就能看見他們了。我就能知道他們在哪里。他們看不見我,但我能呆在他們身邊。我死了也肯定能保佑他們。”
他拉起她的手臂,給她號脈:
“鎮(zhèn)靜一點,你又發(fā)燒了。”
她用幾乎冷酷的口吻問道:
“我什么時候可以走?”
“走?”
“是的,走路。”
“你如果任性,永遠也走不了。你如果明智,明天就能走。”
“什么叫明智?”
“信任神。”
“神?他把我的孩子帶到哪里去了?”
她六神無主,用變得柔和的聲音說道,:
“你明白,我不能這樣呆著。你沒有孩子,但是我有,這很不一樣。你不知道的事,你就無法判斷。你沒有孩子,對吧?”
“對。”泰爾馬什回答。
“可我呢,我只有孩子。沒有了孩子,我還是活人嗎?誰能向我解釋為什么我失去孩子。我不明白,只是感覺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有人打死了我丈夫,有人朝我開槍,可為什么,我不明白。”
“算了吧,”泰爾馬什說,“你又發(fā)燒了。別再說了。”
她瞧著他,沉默了。
從這天起,她不再開口。
她變得比他希望的更聽話,她一連幾個小時蹲在老樹下發(fā)呆。她在幻想,但保持沉默。那些經歷過刻骨銘心的痛苦的單純心靈,往往在沉默中尋找庇護。她似乎不再試圖去理解。絕望達到某種程度時,連絕望者本人也無法理解。
泰爾馬什觀察她,內心十分激動。面對如此的痛苦,這位老人像女人一樣想道:“呵是的,她的嘴不說話,但她的眼睛在說話。她顯然有一個固執(zhí)的念頭。她曾經是母親,而現在不再是母親了!她曾經是奶媽,而現在不再是奶媽了!她不可能聽天由命。她一直在想,想,想。的確,讓一張粉紅小嘴吮吸你,將你的靈魂從肉體中吸出來,用你的生命創(chuàng)造她的生命,這種感覺肯定很美妙!”
他也沉默著,他明白,面對如此的消沉,言語是無能為力的。沉默不語的固執(zhí)念頭是可怕的。怎樣才能勸解沉溺于固執(zhí)念頭中的母親呢?母愛是絕對的,無法和它說理。母親之所以崇高,因為她是一種動物。母性本能具有神圣的動物性。母親不再是女人,她是雌性。
孩子是患兒。
因此,在母親身上既存在低于理智又存在高于理智的東西。母親嗅覺靈敏。天地萬物的巨大而隱晦的意志存在于她身上,而且指引她。她處事輕率盲目,然而又充滿了睿智。
泰爾馬什現在想讓這個不幸的女人開口,但未能成功。有一次他對她說:
“可惜我老了,走不動了。走不多遠就精疲力竭。一刻鐘以后就邁不開腿,必須停下來。要不然我就陪你去。不過,不陪你也許是好事,因為我對你沒有多少用處,反而給你惹麻煩。這里的人對我還能寬容,可是藍軍會懷疑我是農民,農民會懷疑我是巫師。”
他等待她回答。她連眼睛也不抬。
頑念導致瘋狂或英勇。_但是一位可憐的農婦能有什么英勇呢?不可能。她只能是母親,僅此而已。她一天天更沉溺于邏想中。泰爾馬什在觀察她。
他想方設法讓她干點什么,給她拿來針線和頂針。她果然縫制起來,這使可憐的凱門鱷很高興。她依舊遇想,但她在干活,這是健康的征象。她漸漸恢復體力,她縫補自己的內衣、外衣、鞋子,但目光仍然呆滯無神。她一面縫,一面低聲哼唱晦澀難懂的歌。她喃喃地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的名字,但泰爾馬什聽不清楚。她停住聽鳥叫,仿佛鳥給她帶來了信息。她的嘴唇在努動,她低聲自言自語。她縫了一個口袋,往里面裝滿栗子。一天早上,泰爾馬什看見她出發(fā)了,她的眼睛茫然盯著森林深處。
“你去哪里?”他問道。
“我去找他們。”
他沒有挽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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