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注 方其道
亡未婚妻劉和珍,年齡還沒有滿二十二歲,而且還在當學生,本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功業(yè),此次隨眾赴執(zhí)政府,請愿容納民意駁復八國最后通牒,被政府認為暴動,令衛(wèi)兵槍殺,致濺血于全國政治中樞的最高級官暑的執(zhí)政府之前。各界爭欲知道她的生平。僅就所知略述如下。
劉和珍號素予,生于清甲辰年十一月十五日,到死的那一天,還未滿二十二歲,她的父親九皋,是安徽合肥人,在江西候補。她的母親姓何,江西人。她因生長江西,入女師大后遂改為江西南昌籍。她的前母,生有兄姊各一人,兄多年在廣東軍中服務。姊遠嫁。她是后母所生的。她七、八歲時,她父親就死在合肥,當時她母親在南昌撫養(yǎng)她和她的二弟一妹,家境極貧,米鹽常覺缺乏。然而她母親善于理家,不用仆媼,一切家庭瑣務,都是自己做,所以她和她的兩個弟弟都能入校讀書。逾年,弟妹各死了一個。民七她入江西女子師范學校,為高材生。終年破履爛衣,而讀書不輟。南方多雨,街道濘泥,她在街上走,是沒有皮鞋穿的,坐車更不必說了,她自生出到死,從沒有穿過新里子的衣服,都是用穿破了的衣服,改作新衣的里子。這次殉難時,所穿的棉褲棉袍,還是用破衣服做里子的。她在女師的時候,即決計要到北京來升學,惟感受困難的第一便恐程度不及,第二便是經濟問題了。于是她每日除在校上課外,并在外補習英文數(shù)學,讀書至夜深不睡。每星期日由;丶遥郎卣n外,又到廚下去把大塊的柴薪劈小,使她母親足夠一星期之用,習以為常。所以她的母親也不感做飯的痛苦。她到將畢業(yè)的那一年,自己也覺得升學的程度,已經差不多了,惟經濟依然無法解決,時常寫信給女高師李君桂生,商量升學的辦法,并說如果沒有學費,就索性在女師畢業(yè)后,當幾年小學教員,預備積薪水來做升學的學費,這都是三年前的事。
在民國十年,她與我訂婚,相約等她到大學畢業(yè)后同居。當時我在江西當《中庸報》經理,她時常供給我報紙材料。那年雙十節(jié),我在江西聯(lián)合三十多個同志,發(fā)起“覺社”,并發(fā)刊《時代之花》周刊!坝X社”的宗旨,在消極方面的,不濫用性欲及賭博;在積極方面則為努力讀書。她就是覺社總務股干事。每期《時代之花》,她擔任一篇稿子,并輪流任編輯校對事務。是年冬,我因新聞開罪權貴,輯捕甚急,我為避免偵探注目,到她學校里去告辭,僅在她家里留下一個條子就走了。嗣后我轉徙滬湘粵桂各處,出入槍林彈雨間,行蹤無定,我雖時常有信給她,但半年都接不著她一封信。十一年冬,粵軍圖贛失敗,我繞海道狼狽返贛,相見之下,如慶再生,她并要我在贛謀生,以便朝夕相見,因當時贛督已換了人。過五日,她聞當?shù)烙謱⒉焕谖,立刻請人送一封信給我,要我立刻往滬,信中不說理由,也不許我向她告別。我立刻從她的意思,起程赴滬。旋赴閩南服務軍中,月薪名為八十元,實際上有月發(fā)二元的時候,我累積半年,至十二年夏,得八十元,步行九十里,至漳州郵局匯至南昌。她得款大喜,遂作升學北京之計,立刻寫信李君桂生說,有了八十元可以升學了。那知道,我這八十元,竟是她今日慘死的遠因。不多時,她果然帶著八十元,由歐陽仙貽先生同她來京,考入女高師的女子大學(不是現(xiàn)在的女子大學,乃是現(xiàn)在的女師大)。她寫信告訴我,說因經濟問題,不敢作畢業(yè)的妄想,只是讀一年算一年,那知竟成了讖語。十三年春,我又寄了一百元給她,她初到北京一年的費用,就是這一百八十元,當時她又寫信給我,大意是說我因求她的學費,遂至用生命去冒險,她很心痛,要我擺脫軍籍,我不忍拂她的意思,就打電報給她,說暑假準到北京商議將來的職業(yè)。我到北京的時候,她這一百八十元中還剩著十元。是年秋,我將回江西再當新聞記者,預約月入二十元。我和她商量,她說只要生命安全,錢少不要緊,從那時起到去年夏間,我每月寄給她的錢至多十元,甚至還只五元、八元。她居然也敷用。去年夏,報館又因開罪權貴被封,我復來京,至今一周年間,她用款滿一百五十元,外表尚覺不窘,這是她個人一生的經濟史。
此外便是她的學行方面了。她自入小學,以至于今,除有病及特別情況外,無日不看書,課本之外,兼及課外書籍、報紙、雜志,早起遲眠,幾成天性,故學業(yè)頗有成就。這半年來,差不多每天都要用電話問我本日做了什么事,看了什么書,如果我答虛過了一天,她便不高興。但她遇著公益事,或國家大事,又極愿放下書本參予。遇事有主張,又能容納眾意,對仆役亦以平等眼光看待,常責我不應罵聽差車夫。那末她對同輩的和藹,與對師長的敬重,就可想而知了,前年冬,女師大驅楊事起,她正當學生自治會正主席,不受楊蔭榆的疏通,竟被開除學籍。她寫信給我,說開除不足惜,所恨的是楊不去,校務不能改進。以后楊因此不敢到校,同學又不要她們六個開除的出校,她依然在校照舊讀書,做事,進行驅楊,仍不稍懈。去年夏,我來京師,驅楊風潮還沒有了結,“閑話”、“流言”日甚一日,廢寢亡餐,團結內部,決不犧牲主張。迨章士釗重長教部于八月一日令楊蔭榆率領武裝警察卷土重來,她竟被警察打倒地下,校中亦斷絕飲食,幸各界援助,未致餓死。嗣后,她每日用電話告我,校中狀況,令我勿憂,然多日不能會一面。再過幾天,章士釗解散女師大,外間風聲鶴唳,說當局將有大不利于女師大學生。八月十九日,劉百昭率警圍攻女師大。時我走校門外經過,她見著我便出來說,校事發(fā)生巨變,我們誓不出門,將來或須喋血校門,說完就叫我走開,別后她最初還有電話給我,以后學校被軍警包圍,電話又被割斷,聽說校中已斷絕飲食。我和她雖然近在咫尺,無異天涯,悲憤萬狀,啼笑都非。旋果發(fā)生八月二十二日劉百昭率領武裝流氓,老媽,打手,圍攻女師大之變。我當時聽著消息,走到女師大前門,武裝警察不許通過,走到參政胡同,又被阻止,下午四時,我到報子街女師大補習科,適教部秘書袁某入內,我乘機追蹤入見她。她在一個院子里大哭,對我說身上受傷很輕,不很要緊,但李君桂生死過去了。說了又收淚,帶我到屋子里看李君,果然僅存喘息,我安慰了她,并說沒有書讀,也不要緊,她說章士釗決無使我有書讀的可能。再過幾天,補習科門禁稍馳,我每天都到那里去幫她辦些瑣細事。她雖身陷重圍,對于復校運動進行仍不稍懈,當時又有章士釗將再雇老媽及用警察將女師大學生強迫遞解回籍消息。她對人說,這事到極有趣,解回去,我又來,其將奈我何,迨宗帽胡同校舍租定后,她進行更為勇猛,任怨任勞,毫不恢心,我到校去會她,她常把我引到一個屋子里去,將她應辦一部分的事,交給我辦,她又出去辦別一部分的事,有數(shù)小時,不能復見一面的時候,并有時用電話要我去,我到校時,她又出去干別項事去了,僅留下事給我辦。九月開學,校事能公開,能受罵,要她做的事,她沒有不做的,這次女師大復校,探本窮源,要推她為首功。這雖有一點過獎,然她對于復校有功,是眾口一辭的了。不過在他一方面看起來,也恐怕不免說她是敗壞學風的罪魁了。至于她的為人,除勤儉之外,還能和平愛眾,平生沒有和人拌過嘴,這也是一種極稀罕的事。近來她要我再入軍籍。我說她前后矛盾。她說,外抗強權,內除國賊,非有槍不可,并說她畢業(yè)后,要到軍中來當我的書記,同嘗沙場的滋味。我說學師范的人,應當當教員。她說軍閥不倒,決無教育;打倒軍閥后,我再當教員不遲。這是她一年來環(huán)境所造成的新思想。我看見她這次的慘死,更相信她的話不錯了。她常說讀書為實用的,不是騙畢業(yè)證書,做裝飾品的。最近兩月訪我的次數(shù)特多,然稍坐便走,說光陰寶貴,不可虛擲,我們要知道世間最容易忘光陰寶貴的,便是和愛人說情話。我就有這種毛病,所以常常受她的教訓。在情海中還能如此,她平日遇事自然更有主張,有決斷了。本年三月十七晚間,她用電話要我第二天同去開國民大會請愿。據(jù)理駁復八國最后通牒,我問身體如何?她說傷風作嘔,我勸她不必去,她不聽。第二天我到天安門稍遲,人叢中并沒有看見她。到執(zhí)政府門口,才遠遠地見著一面,我又愛看熱鬧,走到極西的前面去,她們的隊伍在東邊后面,相隔很遠,我覺得此后相見,談話的時候很多,所以沒有走前去。豈知這遙遙一面,便是最末一次的了。當天下午一時四十分,聽說里面沒有負責的人出來答話,又拒絕代表入內,群眾中有人高呼,“這里既無人負責,我們到吉兆胡同去吧!”忽槍聲起,群眾紛紛倒地。我因離西轅門極近,倉皇向西奔退,經鐵獅子胡同繞至東轅門外。她的同學雷君瑜見著我問:“和珍呢?”我說不見。雷君要我再在街上稍候,于是我再往前面視察,只見執(zhí)政府門前除武裝外,實無一人,又不許閑人近門探望。我不得已馳至女師大門前,她一些同學還在門外,站著候她回校,我知事不妙,復回至執(zhí)政府門外,由許李黻先生到里面去開棺認尸,我一見就認識是她,出聲大哭,被警察喝止。同行醫(yī)生檢查她身上,已全無脈搏,搖頭嘆息。這是民國十五年三月十八日下午十時四十分,遂成了我百世不忘的紀念日。后聽說她當府衛(wèi)隊放槍時,曾向西南方跑十余步,復折回向東跑行,至轅門倒地,面已慘白,她的同學何君佩仙,王君淑群,用力牽她不起。是時衛(wèi)隊向王君腰間猛擊一棍,并說,“你還要拖她呀!”仿佛拖了又加上一重罪似的。她見此情形,只低聲向何王兩君說:“你走吧!你走吧,我要死了!”說完就不能開聲了,衛(wèi)兵又用棍在她身上猛擊,立刻斃命。事后經京師地方檢察官驗明,委系中彈身死。十九日女師大將她的尸身領回。我檢查槍彈系由右后脅穿入,經左腋穿出,復穿洞左臂,與檢察官所驗無異,惟遍身棍棒拳足傷甚多,真是體無完膚,那仿佛是檢廳沒有留意的了。查當日衛(wèi)兵是由北向南開槍,她所中的子彈,系由右后脅穿入,從左腋穿出,我們可以推想她向南跑的時候,就已中了彈,而且距彈發(fā)點很近,并且是衛(wèi)兵跪倒瞄準射擊,所以入口較低,出口較高,絕非流彈所中,證以她倒地后,衛(wèi)兵不許人拖,且加擊數(shù)棍,可見早有人預謀置她于死地,按她生前處世和平,又在求學時代,絕無政治上的功過,官僚政客,不知為什么要預謀殺她。有人說她年來力反倒車教育,與當今之復古運動有妨,這就是她致死的遠因。只要看當日女生中彈的多半是剪了發(fā)的,就可以知道主張開槍的人與她致死的原因了,但據(jù)我想除了本校問題外,并沒有管過他校的事,而且學師范的人,因了解教育原理,她的知識不許她歡迎復古,這也不足以構成死罪。至于暴徒共產黨這些名詞尤與她風馬牛不相及,我一連想了三天都想不出她該死的理由,大約是命該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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