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詞都不出情景兩字。善于寫景的詞人往往能借景以言情。然而，要把一種抽象而不可捉摸的思緒變成具體可感的東西，即以有形的文字來描繪無形的情愫，使之情景交融，給人以強烈的感染，非高手實難達到。北宋詞人柳永的代表《雨霖鈴》，正是這樣的佳篇。其中“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意境，就進入了此種藝術(shù)境界。它是作者在強烈的離情別意的驅(qū)使下，設(shè)想出來的一副冷落凄清的景象，著意渲染的一種無限懷人的氣氛。讀之令人神觀飛越。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雨霖鈴》一詞也因這兩名而傳誦千古。凡警策之句就其一句來看果然極妙，如放到整篇中去卻更能顯示它的神韻和魅力。試讀全詞以深味之。

這首詞是一首抒寫別情的詞。詞的內(nèi)容以冷落的秋景作為襯托來抒發(fā)一對離人的依依惜別的傷感。它是作者晚年赴屯田員外郎任所作的。詞人柳永屢試不第，一生落魄，只有到晚年宋仁宗景祐元年（公元一○三四的）才考上進士，那時年已近半百了�？墒侨释究部�，并沒得到重用。黃昇《花庵詞選》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宋仕宗頗好詞，近臣有意拔擢柳永。在一次宮廷宴會上叫柳永按仁宗的旨意填詞。柳作了一首《醉蓬萊》，其中“宸游鳳輦何處“一句正與御制的真宗挽詞暗合，仁宗感到不快，以此對他冷淡。所以柳永只做了一個小小的屯田員外郎，為此詞人在赴任時的那種羈旅行役之情，滄落飄泊之感是可以想見的，何況又要與自己心愛的人相別�；峦臼б獾膲阂�，與戀人別離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內(nèi)心充滿哀怨，于是作此《雨霖鈴》以寄別恨。

全詞以“別”為中心層層敷陳。上片寫別離時的情景，下片設(shè)想別離后的凄清。詞中統(tǒng)共只出現(xiàn)了一個“別”字，但通篇一筆到底，無一處離開別意。

一開始作者就用了白描手法，抓住秋天的特色渲染出一種別離的氣氛�！昂�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寒蟬”一詞點明了秋景，“凄切”形容蟬叫。蟬叫聲未必凄切，但因詞人本就懷著一種傷心的情愫，聽到了蟬鳴聲就產(chǎn)生了凄楚之感。此與《長恨歌》：“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是同一作法。王國維：“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上）。透過一個“對”字可以看到離人惜別時無限留戀的神情。眼看長亭外雨停了，日暮了，催人別離的時刻已將來到�！板氤叩奶炷系乇�，霎時間月缺花飛”，哪里還有心緒開懷暢飲��！都門帳飲本是為了別離而設(shè)的。江淹《別賦》：“帳飲東都，送客金谷�！比缃�，對這一對即將離別的情人來說，心情哀傷，只有飲悶酒而已。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擱著別離淚，正在無比纏綿，無限依戀，無心無緒之際，突然聞“蘭舟催發(fā)”，無情的船家催人趕路人，真是五內(nèi)俱裂，不可名狀。什么“將自保重”、“前程萬里”之類的叮嚀、祈頌之詞都談不上，唯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弊髡咄ㄟ^“執(zhí)手”、“相看”、“凝咽”，這一連串細膩含蓄的動作，表達了雙方極其復雜微妙的心理。此刻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是什么呢？“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就要分手了，想到今后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陰且長，會面安可知？只覺得眼前煙波浩渺的江面遠連著楚天，那空曠開闊的南方天際，籠罩了一層黯淡的色彩。詩人預感著一種不祥之兆，等待自己的將是艱澀的宦途，孤寂的生涯。愈想愈不愿分手，可是已身不由己的了�！扒�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

在這種悵惆失意的心情支配下，詞過渡到了下片。下片的意思沒有另拓一層，而是上片的繼續(xù)和發(fā)展，僅僅在筆法上有所變化而已。如果說上片寫實，那么下片則重虛似�！岸嗲樽怨艂�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币簧蟻砭拓灤�上文之情直抒胸臆，點出離別的冷落�！澳强啊眱勺峙�露了自己愁腸百折，無法排遣。于是順著這層意思詩人馳騁著聯(lián)想。“今宵醒酒何處？”文思由實轉(zhuǎn)虛，用虛似的手法設(shè)想，明晨醒來自己將置身在何處呢？詩人以疏淡的筆觸，飽蘊著感情色彩，渲染出一副凄清冷寂的畫面：“楊柳岸曉風殘月�！敝�墨不多，寄情頗深，創(chuàng)造了一種無比惆悵，無限懷人的意境，讀之令人潸然淚下。詩人恍惚感到自己一夜昏睡，次晨醒來，只見習習曉風中殘月在天、扁舟傍岸處楊柳依依。送別之人已杳無蹤影，頓時感到黯然消魂。曉風殘月本是一種慘淡之景，垂柳傍岸更平添一層凄愴之情。李白《塞下曲》：“笛中聞折柳”，《詩經(jīng)》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唐人王維的：“客舍青青柳色新……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敝T名句，都是寫別情的。然而捕捉形象，描寫纏綿悱惻的心理狀態(tài)更委惋曲折，卻以柳永此句為最。賀裳《皺水軒詞筌》云：“柳屯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自是古今俊句�！�

情到深處觸處皆是�！皸盍�岸曉風殘月”一筆凌空通篇俱勝。下面的文字益發(fā)情致綿綿了。詩人從反面進一步設(shè)想別后的心境。即使未來有良辰好景，誰與為歡？便縱有千種風情，誰與共話。這是一種以樂景寫哀的手法。以樂景：“良辰美景”“千種風情”來反襯哀情，其哀情更切。最后“更與何人說”這一反詞問句把剛剛興起的激越的感情又鑑然收住。如此煞尾收到了言雖盡而意未已的藝術(shù)效果，給人以充分想象的余地。全詞寫得虛虛實實，回環(huán)曲折，句句是別，字字關(guān)情，情為景用，景為情設(shè)。馮煦說：“耆卿詞……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保ㄋ瘟�十一家詞選例言）�！队炅剽彙芬辉~是柳詞中的上乘之作，而“楊柳岸曉風殘月”一句也從此成為柳詞風格的代表。宋人俞文豹《吹劍錄》載：“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蘇東坡）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后人評宋詞都以此說為婉約與豪放詞的分水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