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白石灘，輞水邊上由一片白石形成的淺灘，是輞川的一處景致。詩人裴迪也寫過一首《白石灘》：“跂石復臨水，弄波情未極。日下川上寒，浮云淡無色�！睆脑娭锌梢钥闯�，白石灘不過是輞水邊上的一處河灘，而在王維的筆下，這一處平淡無奇的河灘成了一個明凈清雅、空靈韻致的世界�！扒鍦\白石灘，綠蒲向堪把”，輞水邊上，有一片鋪滿晶瑩白石的淺灘，白石上流著清澈的河水，河邊蒲草青青，既茂盛又鮮嫩。這句寫灘上的水，水底的石，和水中的蒲草，清晰如畫。詩里的是夜晚的景色，卻何以能看得如此分明？不難想象，這時天空中有一輪皎潔的明月，清輝灑落，照徹灘水，灘水才能顯出其清淺，水底之石才能如此亮白，還能清清楚楚看到滿眼的綠蒲，都可以用手滿把地采摘了；明月、清水、綠蒲、白石，相映相襯，真是一幅動人的圖畫。而這些還只是靜態(tài)的景物，接下來的“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白石灘上出現(xiàn)了活動的人物，為畫面增添了生氣，一群活潑的少女，有的家住在河灘的東邊，有的住西邊，她們趁著月明之夜，不約而同地來到白石灘上洗衣浣紗。青青的蒲草與清澈的河水，在明月下洗衣的村女，她們是那樣淳樸天真，不禁讓人想到絕世美女西施在入宮之前曾是一名浣紗女，詩人化用了這個典故，使普通的村女洗衣這一意象也顯得無比清雅和靈動。這首詩的意境與《山居秋暝》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有些相似，很有生活氣息，有種自然、純真的美，而這種平常的生活畫面在詩人的筆下充滿了詩情和畫意。

明月清淺——《白石灘》王維（2）

王維真的是個極有藝術天分的天才詩人，他的詩中有畫，畫中又有詩，而且王維能把生活中習見的場景寫得很有意境和詩意，像他的另一首《書事》：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

濛濛的細雨剛剛停止，天色轉為輕陰；“閣”，在這里意思同“隔”，意即停止，用在這里別有趣味，仿佛是輕陰迫使小雨停止。雨停了，雖是白天，詩人卻懶得去開院門，緩步走向深院，悠閑地在院內走著，然后又坐下來，觀看深院景致。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綠茸茸的青苔，清新襲人，充滿生機�？粗�看著，詩人竟有了一絲幻覺：青苔那抹鮮亮的翠綠仿佛要從地上飄動起來，親昵地依偎到自己的衣襟上來。于是，我們不禁欽佩詩人獨特的感悟和新奇的想象力，幽靜深院中翠綠的青苔，寧靜中蘊涵著生機，在詩人眼里更

飽含了感情，青翠的青苔似乎成了頑皮可愛、天真爛漫的孩子，要和詩人嬉戲起來。尤其那句“欲上人衣來”真是神來之筆，使靜謐的畫面一下就靈動起來——這首小詩描寫的是生活中的尋常之景，卻是神韻天成，意趣橫生。

除了王維，也有別的詩人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美，并加以點化，也是不錯的詩作。像有一位不知名的詩人留下的一首小詩《詩》：

青鳥銜葡萄，飛上金井欄。

美人恐驚去，不敢卷簾看。

一只青翠的鳥兒銜著一串晶瑩透亮的葡萄，飛上金色耀眼的井欄，這種顏色對比多么鮮明，鳥兒又是多么活潑動人，充滿情趣�！扒帏B銜葡萄”這一奇麗的景象在現(xiàn)實中不那么容易碰到，怪不得一位美人一看到，就馬上偷偷躲在簾后靜靜窺看，不敢卷起簾來盡情欣賞，唯恐驚走了青鳥。這后面兩句把美人天真好奇、純真活潑的性格刻畫得細膩而生動。美人凝神偷看的天真情態(tài)，也烘托出“青鳥銜葡萄”的奇麗與迷人。青鳥專注于自己的葡萄，美人在凝神窺看青鳥，詩人在看美人和青鳥，這情景挺像卞之琳的那首最膾炙人口的小詩《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生活中的任何情景都可能成為風景，任何風景都可能成為詩，于是我忽然又想起廢名的小說《橋》。廢名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中是一個卓爾不群？存在，他的長篇小說《橋》更是別開生面、風格獨特的佳作，是精心建構的詩意的小說世界。小說的故事很簡單，簡單到讓人感覺它不像是小說更像是詩，一個男人，小林；幾個女子，琴子，細竹等，作品里都是一個個看似平淡無奇的生活情境，比如：

實在他（小林）自己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什么。過去的靈魂愈望愈渺茫，當前的兩幅后影也隨著帶遠了，很像一個夢境。顏色還是橋上的顏色。細竹一回頭，非常驚異于這一面了，“橋下水流嗚咽”，仿佛立刻聽見水響。望他而一笑。從此這橋就以中間為彼岸，細竹在那里站住了，永瞻風采，一空倚傍。

一個普通的生活情景，在作者的筆下化為空靈的意境，充滿了詩情畫意。廢名的小說語言受到中國古典詩文很深的影響，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寫小說，乃很像古代陶潛、李商隱寫詩”，“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廢名小說中精練的語言、空靈的意境的確很容易讓人想起山水田園詩人陶淵明、王維的詩。廢名有時還會直接引古詩入小說，如《橋》中有一句：“琴子心里納罕茶鋪門口一棵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敝x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就這樣直接進入小說中，而且顯得極其自然，簡直讓人分不清哪是生活哪是詩，還是生活就是詩，詩就是生活。

總之，還是那句老話：生活中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要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美，把美化成詩，化成藝術品，除了一雙慧眼，還要有回春妙手和蕙質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