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在世界兒童文學的發(fā)展中，究竟產(chǎn)生了怎樣一種影響呢？從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上講，他開辟了一個新的時代。首先，在題材方面他擴大了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領域。在他以前的大多數(shù)兒童文學作品，只是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的復述，不錯，在他最初寫的幾篇童話中，我們也可以看出民間故事的痕跡，如果不算作復述，至少也有點近乎模仿。如他的第一篇故事《打火匣》，它的情節(jié)，在某些方面，就與《一千零一夜》中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他加進了歐洲傳統(tǒng)民間故事中的一個巫婆。接著的一篇《小克勞斯和大克勞斯》也有歐洲傳統(tǒng)民間故事的氣息。在《豌豆上的公主》中也可以看出歐洲傳統(tǒng)民間故事的明顯影響。這幾篇作品都是他在一八三五年發(fā)表的，收集在他的第一本童話集《為孩子們講的故事》里。但這只是就形式和情節(jié)而言，在思想內(nèi)容上他卻擺脫了一般民間文學的框框，而立有新意。

什么樣的“新意”呢？這都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東西，而是源于作者當時所處的實際社會情況，當時的人生世態(tài)，這里不妨引用《打火匣》中的段落，作為說明。當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那位兵士在樹根底下的一個秘洞里取出了許多金銀以后，他的生活境遇立刻變了樣，日子過得很愉快，心情也很開朗，社會地位也不同了。

他常常到戲院去看戲，到皇家花園里去逛逛，送許多錢給窮苦的人們。這是一種良好的行為，因為他自己早已體會到，沒有一文錢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現(xiàn)在他有錢了，有華美的衣服穿，交了很多朋友。這些朋友都說他是一個稀有的人物，一位豪俠之士。這類話使這個兵士聽起來非常舒服。不過他每天只是把錢花出去，卻賺不進來二個。所以最后他只剩下兩個銅板了。因此他就不得不從那些漂亮的房間里搬出來，住到屋頂下的一間閣樓里去。同時他也只好自己擦自己的皮鞋，自己用縫針補自己的皮鞋了。他的朋友也不來看他了，因為走上去要爬很高的梯子。

這實際上是當時社會生活的寫照，而且寫得很生動，很具體。他概括地敘出了金錢在當時階級社會里所起的作用。最后的那句話尤其是深刻：由于他的錢花光了，“朋友．誰也不來看他了，因為是上去要爬很高的梯子。”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語言特別有風趣，他的描述完全是從孩子的角度出發(fā)，用孩子的眼光和心理去看成年人的社會生活，天真而又滑稽，也可以說是孩子的語言。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童話的風格。

同樣，在他的第二篇故事里，他這樣描寫一個牧師晚間趁一個農(nóng)人不在家的時候去和他的妻子相會的情景：

這個農(nóng)人倒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不過他有一個怪毛病他怎么也看不慣牧師。只要他遇見牧師，他立刻就要變得暴躁起來。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這個牧師這時（即夜里筆者）才來向這個女人道“日安”，因為他知道她的丈夫不在家。這位賢慧的女人把她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出來給他吃。不過，當他們一聽到她丈夫回來了，他們就非常害怕起來。這女人就請求牧師鉆進墻角邊的一個大空箱子里去。他也就只好照辦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可憐的丈夫看不慣一個牧師。女人連忙把這些美味的酒菜藏進灶里去，因為假如丈夫看見這些東西的話，他一定要問問這是什么意思。

“咳，我的天��！”茅屋上的小克勞斯看到這些好東西給搬走，不禁嘆了口氣。

這種對一般所謂的從事神圣職業(yè)、以拯救人類靈魂為己任的牧師的刻繪，可以說是淋漓盡致了。但這種刻繪，也是從孩子的角度出發(fā)，用孩子的眼光去觀察現(xiàn)實的人生，很活潑，很天真，但是非常尖銳。這里童話的氣味也很濃。也正因為如此，這個故事后面所隱藏著的有關道德和“傷風化”的問題，對孩子來說就不那么明顯了。但成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問題的實質(zhì)，從中意識到作者對于當時社會的揭露和批判。這也是安徒生寫童話的一種手法。

在他決心從事寫《講給孩子們聽的故事》的時候，安徒生曾經(jīng)這樣對一位朋友說過：“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來寫童話，但是同時我也沒有忘記成年人。當我在為孩子們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記住他們的父親和母親也會在旁邊聽。因此我也得給他們寫點東西，讓他們想想。”從這幾句話可以看出，安徒生寫童話不只是給孩子們以娛樂，給他們的精神生活提供有趣的食糧，同時也有教育成年人的考慮，給他們提供許多對人生值得認真思索的問題。這也是安徒生的童話的另一個特點，而這個特點在他最早的童話中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了。

在這幾篇童話以后，他便徹底擺脫了一些以民間故事為素材的框框，而直接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放手發(fā)揮他浪漫主義的幻想，寫出一篇篇有創(chuàng)造性的童話作品。這為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個新天地，使后來的兒童文學作家有廣泛的活動空間�，F(xiàn)在世界兒童文學在題材、創(chuàng)作方法和表現(xiàn)技巧各個方面，能夠如此豐富多彩，不能說不是始于安徒生在這方面的大膽創(chuàng)新。所以說安徒生是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奠基人，其主要意義也就在這里。他接著寫的許多優(yōu)美的故事，如《小意達的花兒》、《拇指姑娘》、《海的女兒》、《皇帝的新裝》、《堅定的錫兵》、《夜鶯》和《戀人》等，這些都是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

這些作品，雖然充滿了豐富的想象，但都是基于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體驗，包括對兒童生活的體驗。甚至那篇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屬于純幻想的《海的女兒》，也是取材于他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體驗而且還是很真切、很深沉的體驗。在他的深切體驗中，他還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對于全人類都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即人的靈魂問題。我為這個故事的起源曾寫過一篇名為《在〈海的女兒〉銅象面前》的文章，在此不再贅述。他從現(xiàn)實生活中所吸取的題材很廣，差不多涉及到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各個方面、各階層的人。

對他的祖國丹麥來說，那是一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拿破侖掀起的一系列戰(zhàn)爭已經(jīng)把歐洲攪得亂如麻。丹麥也不幸卷入了這場戰(zhàn)爭，而且還是站在拿破侖一邊。安徒生一家本來是市井貧民，似乎與各國統(tǒng)治階級所互斗的戰(zhàn)爭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是也直接被卷進了這場戰(zhàn)爭中去：他的父親因為生計無著，只好投進拿破侖軍中去當一名雇傭兵，但是服役不到兩年，由于身體不支，只得退回家來，不久即死去。安徒生這個本來很窮的一家陷入了生活的絕境。所以安徒生對于當時那個時代的體驗恐怕比十九世紀許多現(xiàn)實主義作家還要深刻得多。

這些體驗便是他童話創(chuàng)作的源泉。當時社會各個階層的生活和在這個生活中話動的各種人物的面貌，就成為他童話創(chuàng)作中的主要主人公。上自皇帝和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和在死亡線上游離的餓殍，都在他的筆下給我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跡印。當然他寫的是童話，對象是兒童。他不能象福樓拜、巴爾扎克和狄更斯那樣一些十九世紀的大師，自然主義地如實刻繪社會上的眾生相。他的描述有想象，有趣味，使那些還未完全進入社會的孩子們不僅能接受，還要能被吸引，被吸引進去后還要能對那些所描述的人物有個印象，留待他們長大成人后能夠理解這些人物及其生活，從而進一步理解社會，發(fā)現(xiàn)問題，對問題去尋求解決的方案，甚至進而確定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做人的方式，這大概就是所謂童話的教育意義吧。《皇帝的新裝》和《夜鶯》就是這個類型的作品。它們寓揭露，諷刺，批判和教育于有趣的故事之中，這也是安徒生童話的藝術。

《皇帝的新裝》的皇帝及其大臣們當然是虛構(gòu)的�！兑国L》中的那些上層人物也是如此。但他們的虛構(gòu)也同樣是根據(jù)活生生的社會現(xiàn)實。它里面的那些人物，在浪漫主義和輕松幽默氣氛中，依次出場，雍容華貴、步履端莊，儼然是最有權(quán)威的統(tǒng)治者，但他們的愚蠢無知，荒唐可笑，卻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讀者眼前，給讀者以畢生難忘的印象。有關他們的嘴臉的刻繪，可能是夸大了一些，戲劇化了一些，但卻是逼真，非常令人信服。他們的形象是最集中的典型，因而也最具有普遍意義。

但安徒生最關心的還是廣大人民和他們的生活。這與他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特別是他少年兒童時代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從這種生活經(jīng)歷中所產(chǎn)生的對人民的感情分不開。我們所熟知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屬于這個范疇的作品。它寫一個貧困的小女孩在有錢人歡度新年除夕時的悲慘遭遇。它的情節(jié)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很熟悉了，不再重述�！端�是一個廢物》也是一個瀕于乞丐境地的婦女的故事。這個婦女終日站在水中，靠為人廉價洗點衣服而掙扎生存下去。為了使她的體力不致于崩潰而用快速的辦法產(chǎn)生一點熱力，她得不時喝一口質(zhì)量低劣的燒酒。為此她受到市長先生的蔑視和譴責，被認為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廢物事實上她每天比任何人勞動的時間都長，而且勞動的條件也非常惡劣。但是上層社會的人卻看不出這一點。在這里作者表現(xiàn)出了他鮮明的態(tài)度：他深切地同情這樣一些在底層生活中掙扎的人，同時還為他們對當時不合理的社會提出強烈的抗議盡管他的筆調(diào)是冷靜的、不動聲色的。這樣的作品會在讀者心中也激起同樣的感情。

其他一些反映農(nóng)人、漁夫、小手工業(yè)者和店伙這些終日辛苦而還得不到溫飽，最后不得不在貧困和孤寂中死去的人們，也是非常生動和逼真，在我們的感情上喚起強烈的反映。他在歌頌這些人的善良的同時，在他的描述中還特別強調(diào)他們貧而無告的境遇，為他們發(fā)出求救的呼聲。但這種呼聲并不聳人聽聞，而卻是極度深沉，深沉到滲透讀者的心靈深處，使他們從感情上認識到這種生活再也不能讓它繼續(xù)，必須從社會制度上作出根本性的改進。讀者讀了《單身漢的睡帽》、《安妮·莉斯貝》和《沙丘上的故事》等這樣的作品，便無形地要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還有許多人在這個矛盾重重的人世間度過了一生，但是從沒有嘗過人的生活。“幸福之神”也并不是沒有在他們眼前出現(xiàn)過。但她也只是在空中一閃就消失了，正如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閃光中所看到的那種美景一樣。但現(xiàn)實的生活也只能讓這些掙扎在下層的人僅僅看到一點閃光。這種閃光給人帶來一點生活的憧憬，但從不變成事實，只是可以模糊地望見，而不可以企及，這反過來更增添了人們的痛苦。有不少人就一直在這種痛苦中活到暮年，直到這一生白白地結(jié)束�！冻菈旧系囊环�畫》和《瓦爾都窗前一瞥》就繪出了這樣人生的一幅圖景。有的人在這樣的圖景中耗掉了她（他）們的青春。更有的人還沒有達到青春時代就已經(jīng)遭到滅亡，如《銅豬》中的那個孩子。她（他）們也可能是具有高度創(chuàng)造性的人，但是不合理的社會不容許他們發(fā)揮才智，為人類文明的大殿添加幾塊磚瓦，使我們的這個世界變得更豐富多彩�！躲~豬》中的那個小天才在夭折時就留下了一件藝術品。這說明他該是具有多大的創(chuàng)造潛力，但無法發(fā)揮而形成了浪費。這種真相的暴露實際上也是對當時社會的一種嚴厲的抗議。

安徒生的這種態(tài)度，產(chǎn)生于他對當時他所體驗過的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觀察，不是出于一時的感想，因而是真切的。這種態(tài)度貫串于幾乎他所有的童話作品，因而這些作品也都非常感人。這是一種人民的態(tài)度，基于他站在人民的立場而發(fā)生的一種人民的感情。用這種感情來分析和反映社會，他自然不同于他同時代以及他稍后的一些歐洲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所反映的生活領域、廣度和深度，并不亞于十九世紀的一些偉大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他沒寫出象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那樣卷帙浩繁的長著。實際情況不容許他這樣作，因為他的讀者對象是少年兒童，他們不可能象成年人那樣讀長篇巨著。他的表現(xiàn)形式是童話，必須短，至多也不能超過短中篇的篇幅。而且這些短篇還必須寫得簡練、集中，同時正因為是給少年兒童閱讀，還必須寫得生動、活潑，有幻想、有風趣。這是歐洲十九世紀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未能做到的，這也是他不同于他這些同時代人最突出的一點。因此他在體現(xiàn)他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時，所遭遇的難度也要大得多。但是他克服了困難，取得了很成功的結(jié)果，成了一個兒童文學大師，同時也為現(xiàn)實主義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樹立了一個標準。

他的那個時代是灰色的。廣大人民所過的生活也是灰色的，看不到出路。那些上層的達官貴人和富商大賈也只有在這個背景上過他們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的日子，因此他們實際上也沒有太大的前途。整個時代使安徒生感到抑郁。而那時象馬克思主義那樣科學的社會分析，給人在黑暗中展示光明的前景，還沒有出現(xiàn)。面臨這樣一個局面，一個忠實于現(xiàn)實生活的作者，最多也只能做到純客觀地解剖社會，不動感情，不作任何奢望。也只能這樣，他才不至于墜入悲觀的深淵。只有這樣他才能采取一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保持自己的心平氣和而能繼續(xù)地寫作下去。當時大多數(shù)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是這樣。也正因為他們能不停地寫作，才織出一幅幅頭緒紛紜的社會畫面這些畫面也就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所謂一面時代的鏡子，甚至后來的巴爾扎克也是如此。

但安徒生不是這樣，他不能冷眼旁觀，他是動感情的這也許因為他同時也是一個詩人的緣故吧，他有許多直接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就顯露出他的感情。只可惜這種感情為他的時代所影響，基調(diào)是憂郁的這當然也是現(xiàn)實的一種反映，特別是在他的后半期的作品中是如此：那時嚴酷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把他青年時代的浪漫主義情緒沖擊得幾乎蕩然無存了。象在《依卜和小克麗斯玎》、《單身漢的睡帽》和《沙丘的故事》這類作品中，這種憂郁的調(diào)子就非常濃厚。但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對人類仍然充滿了希望，對人類的前途仍然洋溢著信心，雖然人類的前途究竟會是怎樣一種局面，他的概念仍很模糊，這種希望和信心也并不是來自他詩人氣質(zhì)的幻想，而是源于他對生活的認真觀察和思考。他的基本信念是樂觀的。

人是一種高等的動物，他具有一般動物所沒有的一件最寶貴的東西：“靈魂”。這個“靈魂”并不是宗教中所說的那種神秘的東西，而是具有實際“道德”意義的屬性。在安徒生說來，它是“品質(zhì)和理想”的溶合體。所謂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也就是說一個低級動物甚至比低級動物還要低劣的動物，一種失去了人的道德屬性的東西。因為“人”具有這種特點，所以“海的女兒”才不惜犧牲她一切可能在海底龍宮所能享受到的快樂而追求一個人的靈魂。她雖然最后沒有得到這個“靈魂”，但她的行為是按照“靈魂”所要求的規(guī)范而作出的。她最后犧牲了自己而保存了王子的生命，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而使別人幸福。她的努力得到了悲劇的結(jié)局，但她的品質(zhì)是偉大的，值得我們“人”來向她學習。這也是對我們已經(jīng)具有“靈魂”的“人”的一種提醒：我們應如何重視這個“靈魂”。

“靈魂”在我們的生活實踐中表現(xiàn)在向上，向“真”、“善”、“美”的境界追求。正因為如此，它又說明了“人”所具有的另一個特點；“創(chuàng)造性”。在宗教上說，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安徒生信仰上帝，他的作品已經(jīng)在許多地方表現(xiàn)出這個特點。但他的上帝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理想的“人”的具體化身，是“真”、“善”、“美”的代表，因而所謂“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在安徒生的思想中，實際上也就是人創(chuàng)造世界。

安徒生的童話有好大一部分，就是描述和歌頌我們實際生活中的人在這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創(chuàng)造性。這些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有的是歷史上的，有的是現(xiàn)代的，而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和歷史條件，在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還是非常艱苦，如在黑暗的中世紀。這些人在愚蠢的殘暴壓力和酷刑的威脅下毫不退縮，仍然進行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如堅持地球是圓的學說的加里利略。《光榮的荊棘路》這篇作品中所描寫的就是這些人。安徒生盡情地歌頌了他們和他們的成就，以及他們對人類的進步所作出的貢獻和給人向?qū)嶋H生活所帶來的幸福。他們在社會地位上有的是極渺小，甚至被人踩在地下，如《銅豬》中的那個小畫家。但他們卻在創(chuàng)造文明和歷史。

在安徒生看來，只要是一個人，具有一個“人”的靈魂，他就能夠創(chuàng)造，而且也應該創(chuàng)造。當然，沒有“靈魂”的人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可能數(shù)目還不小，他們恣意進行破壞和毀滅，開歷史的倒車，他們也可能得逞于一時，但是他們最終還是不可能阻止歷史的前進。安徒生在象《天鵝的窠》和《一串珍珠》這樣的一些詩一般的童話中，把丹麥人民中和世界其他民族中所出現(xiàn)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視為歷史的推動力而加以贊揚。這事實上也是同時對于那些專門起破壞作用的、沒有“靈魂”的人的一種有力的申斥。

這里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安徒生思想中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不只限于在有“專業(yè)”知識的人或象科學家這類經(jīng)過高級訓練的人中間，而也是植根在廣大的勞動人民之中，在他們勞動實踐之中。他的這個看法，越到老年，就表現(xiàn)得越明顯。他所寫的最后一篇故事《園丁和主人》，就是一個很生動的說明。那個勤勞的老園丁，在他主人的果園里的不斷勞動實踐中創(chuàng)造出許多新的水果新品種。崇洋的主人每天在餐桌上嘗到這些新品種的美味的時候，還以為它們是進口自外洋。殊不知他那個小小的果園就是這些珍奇鮮品的發(fā)源地，而他那個看上去不顯眼的園丁就是這些品種的創(chuàng)造者。他所創(chuàng)造出的新品種，不僅豐富了主人的餐桌，還流傳到國外去，為吐界園藝作出了新貢獻，也為丹麥爭得了美名。在這個意義上講，這個園丁又成了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與他相比，他的主人也許是一位大官，也許是具有重要社會影響的人物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種對人民具有偉大創(chuàng)造力的信念，自然不可能使安徒生對人類的前途感到悲觀，盡管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是那么暗淡無光，充滿了苦難。他相信仍有不少人在這種情況下埋頭創(chuàng)造，推動歷史前進。他本人就是在當時不可想象的困難條件下從事童話創(chuàng)作，追求“真”、“善”、“美”的。事實上，不管在怎么樣的黑暗的歷史時期，人民的創(chuàng)造力總不會完全停滯。道路是曲折的，但歷史總是在前進，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事。任何破壞者最后總是被歷史的車輪壓碎的。安徒生不僅相信人類的前途，還相信他所處在的、使他感到壓抑的“當代”，也有它進步的一面，在黑暗中潛藏著光明�！缎疫\的套鞋》中的那些故事就說明了他的信念。那些故事的調(diào)子是輕松的、愉快的、幽默的，因而也是樂觀的。

這個信念也是安徒生創(chuàng)作的一種動力，也是他的哲學，他的思想內(nèi)容如果說他也是一個哲學家或思想家的話。他的這種哲學，這種思想，體現(xiàn)在那些生動、活潑、充滿了美麗幻想的故事之中，對于昨天、今天、甚至明天的讀者，也會起鼓舞的作用，推動他們向前邁步，勇敢地正視生活的現(xiàn)實。

安徒生的童話作品還有另外的一面，那就是抒情的、風趣的和帶諷刺的一面。但他的諷刺在對人民的方面來說，是溫和的，善意的，總是引起人微微地發(fā)笑。在這微微的發(fā)笑中，我們會進一步認識人生人生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但卻是最細致、意義深長的一面。當然，安徒生的諷刺也有他非常辛辣的一面，特別當他要暴露上層統(tǒng)治者丑態(tài)的時候，如在《皇帝的新裝》中。但對廣大的人民他就不是這樣。他象十九世紀歐洲的一些其他現(xiàn)實主義大師一樣，他對人生也是在靜靜地觀察和分析，但他卻不是冷眼旁觀，而是懷著滿腔的熱情和愛護。正因為如此，他那對于他的人物的某些言行近似批評、而實際上是欣賞的諷刺，使人讀起來也感到溫暖和有趣，覺得人生并不是那么凄涼，而卻是充滿了情趣，值得好好地活下去，使它更富有意義，更能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這也是安徒生的信念的另一種表現(xiàn)。

這方面的作品，在安徒生的全部著作中，所占的比例很大。它們在篇幅上都不是很長，有的是故事，有情節(jié)，有人物的塑造，有的則很簡練，隨筆寫來，很象散文�！赌裂蚺�和掃煙囪的人》是這類童話的一個典型。對我們說來，有趣的一點是，這里面的一個關鍵人物，象在《夜鶯》里一樣，又是一個中國人這也說明安徒生雖然沒有來過中國，但對中國很有感情，懷有許多幻想。他是牧羊女的老爺爺。舊時的中國人對于子女的愛情問題有中國的一套習慣看法和作法；兒女必須取得長輩的同意才能結(jié)婚。這位中國老頭兒偏偏不喜歡牧羊女與那個掃煙囪的青年相愛，他一提起這個問題就搖頭他雖然是瓷做的，但他的頭卻能轉(zhuǎn)動。這對戀人又不好當面違抗他的意志，只好計劃私奔。主意是那個牧羊女出的。掃煙囪的青年也不好打擊她的熱情，只好帶著她趁老頭兒夜里睡覺的時候鉆進煙囪，爬了出去。牧羊女站在屋頂上的煙囪口，向四周一望：多廣闊的一個茫茫世界啊，簡直是無邊無際，而且又是黑夜，除了天上不停地眨眼的神秘星星外，這個世界更是深不可測。牧羊女害怕了，她又要求回到老頭兒所在的那個狹小房間里去，因為那兒究竟是她所熟悉的環(huán)境，是她的家，她在那里有安全感。掃煙囪的青年又只好領著她穿過煙囪，回到那個中國老頭兒的身邊去。

這一番年青人的冒險行動，結(jié)果證明全是徒勞。他們費了好大的氣力和心思，到頭來還是回到原來的一個小角落里來。這也是人生的一種悲喜劇，幻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安徒生用輕松的語言，含蓄的筆調(diào)，給我們展現(xiàn)出這樣一個人生舞臺的小場景，一個青年時代的小型狂想曲。這里有一些兒辛酸，但有更多的微笑。為了滿足讀者的感情，安徒生最后還是使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老頭兒在他們倆私奔的時候，要追他們而沒有趕上，結(jié)果摔了一跤，把脖子跌斷了。屋子的主人把一個騎馬釘從后面又把他的脖子接上，固定下來了。他仍然威嚴地坐在他原來的位置上，但已不能再搖頭了，那對年輕戀人把他的不搖頭當做默認，便結(jié)為夫婦，親屬間的內(nèi)部矛盾就這樣圓滿地解決了。他們的故事給我們帶來許多有關人生的思索，但也帶來溫暖的、會心的微笑。

在這個故事中，安徒生突出地表現(xiàn)出了他寫作手法的特點。這個故事本身是一個幻想曲，但那對年輕戀人的波折和思想反復卻不是來自幻想，而是基于生活現(xiàn)實現(xiàn)實到這種程度，甚至也使我們聯(lián)想起我們自己年輕的時候。故事是根據(jù)典型的環(huán)境展開的。老爺爺是個瓷人，只有他的脖子能夠活動；掃煙囪的青年，職業(yè)就是在煙囪里鉆來鉆去，所以他能很輕松地把牧羊女帶上無人的屋頂，牧羊女成天和老爺爺在一個小房間里呆，在一起，生活很單純，所以一走進大干世界就驚惶失措而害怕，最后又要回去，老爺爺因為脖子被固定了不能再搖頭，而使得他們終于滿足了心愿。這都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沒有什么不合生活邏輯和不可置信的地方。人物之間的關系、兩代人的思想沖突以及最后問題的解決方式，都符合他們所處的實際環(huán)境下的實際情況。這里還有青春的頌歌，有青年時代的哀怨和歡樂，這也符合實際情況。此外，故事中還有意境，有詩情，這都是歐洲十九世紀許多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未能做到的。也許這就是安徒生的現(xiàn)實主義與其他作家的現(xiàn)實主義所不同的一點吧。

《堅定的錫兵》也是同樣類型的作品。那個作裝飾品的錫兵和那位苗條的女芭蕾舞演員，從沒有機會接近，只是在各自固定的位置上遙遙相望，心心相印。他們的戀情是沉默的，從沒有用語言表達過。由于客觀環(huán)境的種種偶然的不幸，錫兵被迫和沉默的戀人分開了，但是由于另外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最后一陣嫉妒的妖風把他們吹進一個火爐里，他們共同火化了，但那個錫兵在烈火中卻凝成了一顆心一顆對他的戀人永遠忠誠的心。這也是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中的一個典型人物，但這個象征性的故事卻同樣充滿了詩情，促使我們微笑，但更促使我們深思，思索我們的人生，回味我們的青年時代：這個人生含有酸、甜、苦、辣，但是可愛。我們年輕時讀起來有這樣的感覺，到年老時讀起來更有這個感覺。所以安徒生的童話的讀者，廣義地說，是沒有年齡限制的。這也是安徒生童話的另一個特點。

這些特點也表現(xiàn)在安徒生所使用的語言上。那些語言是天真的，爛漫的，孩子氣的，充分地表現(xiàn)出孩子們的心理，也引起我們成年人作許多聯(lián)想。這在他早期的作品中特別明顯。要舉例子，差不多俯拾即是，在每一個文字段落中都能找到。但我不想在一些段落的行文中去尋覓“典型”。我只是隨便引用幾篇童話中的第一段的頭一句，以見一般，如下：

有一個豆夾，里面有五顆豌豆。它們都是綠的，因此它們就以為整個世界都是綠的。

《一個豆夾里的五顆豆》

你大概知道，在中國，皇帝是一個中國人，他周圍的人也是中國人。

《夜鶯》

從前有一個毫子，當他從造幣廠里出來的時候，他是容光煥發(fā)，又跳又叫：“萬歲！我現(xiàn)在要到廣大的世界里去了！”于是他就走到這個廣大的世界里來了。

《一塊銀毫》

這些話，乍看起來，就象是一堆孩子氣的廢話，毫無意義。但孩子們講話實際就是那個樣子：天真，幼稚，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但是在我們讀到這些話的時候，我們不僅好象聽到了孩子們講話的聲音，而且還似乎看到了他們講話的姿態(tài)。象這種表現(xiàn)手法，恐怕應該是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吧，孩子們讀到這種敘述時，會感到非常親切，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語言。對于成年人包括老年人說來，這是一些多么值得玩味的詞句。它們把我們帶到我們的童年時代。在老年人的回憶中，那是一個詩意的時代。實際上這種語言也是詩用極樸素的詞匯所寫成的詩。

總的說來．安徒生的每篇童話。從語言到意境，都可以看做是詩。是藝術品。它在促使人們深刻地認識現(xiàn)實生活及其問題的同時，還給人以極大的藝術享受。就少年兒童讀者而言，他們?yōu)樽约旱闹�識和人生經(jīng)驗所局限，不一定能全部領會到這些童話的內(nèi)涵，但它們生動的語言和活潑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其中通過人物形象所表現(xiàn)出的有關是與非、美與丑的鮮明態(tài)度，不僅給他們以精神的快感，還會對他們在道德和品質(zhì)的陶冶上給予巨大的啟發(fā)。所以安徒生的童話作品既完成了它們教育孩子的任務，又起到了讓他們的父母“想想”的作用。

如果說一個偉大的作家應該是政治家、思想家和詩人三位一體的混合物的話，一個童話作家恐怕也不能例外。安徒生顯然不是我們現(xiàn)在所理解的那樣一種“政治家”，雖然他已經(jīng)充分地表現(xiàn)出他是一個思想家和詩人。也可以說他不懂政治他生活在拿破侖的戰(zhàn)亂時代，但他從沒有在他的作品中接觸到當時的政治。可是他并非沒有政治。他對社會生活的觀察，他的愛憎，他的歌頌和譴責，他對下層人民的同情，他希望他們得到幸福的強烈愿望，這些就能代表他的一種政治態(tài)度。只是他的這種態(tài)度沒有能把他引向解決他所希望解決的人生問題的正確道路上去。這是時代給他的局限，也是他無能為力的事。他也為此而苦惱。這種苦惱有時給他的作品特別是中年以后的作品覆上一層薄薄的抑郁氣氛。說來也奇怪，這與他某些具有高度藝術價值的作品，如《沒有畫的畫冊》的調(diào)子倒很協(xié)調(diào)，作為概括，我想不妨提出這組作品作為安徒生的思想、氣質(zhì)和藝術的一個集中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