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 汪明 汪朝
汪曾祺認識了施松卿
爸爸在昆明一共住了七年,這在他一生中是一個重要時期。在昆明他接受了高等教育,結(jié)識了許多師長和朋友,開始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在他個人生活歷程中,昆明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他在中國建設(shè)中學(xué)時,不但品嘗了不少野菜,寫出了不少文章,還認識了一個與他以后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的人物──媽媽。
我們的媽媽施松卿,女,福建長樂人,1918年3月15日生,比爸爸大兩歲。
媽媽小時候,時而在老家,時而在南洋,跟著外婆到處跑。外公的收入按國內(nèi)標準看還是相當可觀的,因此在老家起了房,買了地,日子過得還不錯。
1939年,媽媽來到昆明考入西南聯(lián)大,和爸爸是同一年。在西南聯(lián)大,媽媽先是讀物理系,和楊振寧做過同學(xué)。但是不久便覺得功課繁重,十分吃力,加之以后又得了肺結(jié)核,學(xué)業(yè)更是時斷時續(xù),難以跟上課程。于是,一年之后她便轉(zhuǎn)到了生物系,想繼承外公的事業(yè),向醫(yī)學(xué)方向發(fā)展。當時聯(lián)大學(xué)生轉(zhuǎn)系相當普遍,而且理科、文科可以互轉(zhuǎn)。爸爸的好朋友朱德熙原來也是學(xué)物理的,大二時才轉(zhuǎn)到中文系,后來成為國際著名的語言文字專家。如果不讓轉(zhuǎn)系,不知會埋沒多少人才。
生物系的功課也不輕松,而此時媽媽的肺病更為嚴重,只好休學(xué)一年,到香港養(yǎng)病,因為昆明的物質(zhì)條件太差。沒想到,病還沒有全養(yǎng)好,日軍發(fā)動了太平洋戰(zhàn)爭,攻陷香港,媽媽只好帶病返回昆明。這一次,她又轉(zhuǎn)到了西語系,因為學(xué)文科相對不那么吃力,特別是她小時在馬來亞生活,英文基礎(chǔ)不錯,有些課比較容易對付。就這樣一直堅持到畢業(yè)。
媽媽由于休學(xué)一年,學(xué)習(xí)又是時斷時續(xù),因此畢業(yè)時間相應(yīng)延長到了1945年夏天。畢業(yè)之后由于當時新加坡被日本人占領(lǐng),家中經(jīng)濟來源中斷,因此媽媽當時的生活也比較窘迫。為了謀生,媽媽也到了中國建設(shè)中學(xué),和爸爸成了同事。
媽媽經(jīng)過的事情比起爸爸要豐富許多。這使爸爸很羨慕。他曾經(jīng)多次說過:“我要是有你們媽媽的經(jīng)歷,不知能寫多少小說!
談到大學(xué)的往事時,媽媽常常很得意地說,在西南聯(lián)大,人們叫她“林黛玉”,因為她長得挺清秀,淡淡的眉毛,細細的眼睛,又有病,一副慵慵懶懶的樣子。還有叫她“病美人”的。當然,她的本意不是說自己有病,而是有病時尚且如此之美,沒有病就更不用說了。一次,我們問爸爸是否如此。他笑嘻嘻地說:“是聽過有這么個人,有這么個外號,但當時不熟。等到我認識你媽媽時,她的好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闭f得媽媽干瞪眼。
不過,媽媽在外面給人的印象確實不錯。就是晚年和爸爸一起到外地時,也還是頭是頭,臉是臉的,很有風(fēng)度。有人說像一個人──伊麗莎白女王。
也有人不這么看!拔母铩焙笃,一次,郵遞員到家里送包裹單,需要簽字。媽媽開的門,郵遞員上下打量媽媽半天,猶猶豫豫冒出一句話:“老太太,您認字嗎?”那天媽媽上穿一件舊毛衣,下面是一條沒有罩褲的棉褲,顏色還是綠的,活脫一個家庭婦女。她在家里經(jīng)常是這樣的裝束。
算起來,爸爸和媽媽相識的時候,一個25歲,一個27歲,已經(jīng)不算談情說愛的最佳時期。他們以前心中是否有過什么人?不詳。他們自己不說,做子女的總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吧?不過,從他們的日常言談中,多少也能察覺出一點蛛絲馬跡。
爸爸在文章中說過,他17歲初戀,當時正在江陰上高中。暑假里,在家中寫情書,他的父親還在一旁瞎出主意。此人姓甚名誰,不清。好像是他的同學(xué),但是17歲畢竟年齡還小一點,此事未成也在情理之中。不過,到了晚年,爸爸有時還流露出對那段時光的珍惜。初戀總是難忘的。
到了大學(xué),盡管爸爸生活困頓,沒有余資向女生們獻殷勤,但是他的才華仍然博得了不止一個女同學(xué)的好感。據(jù)爸爸的最好的朋友朱德熙先生的夫人何孔敬說,爸爸當時的女友后來在清華教書,一次朱德熙在清華門口還悄悄地向她指明此人,長得白白凈凈的。后來爸爸失戀,曾經(jīng)好幾天臥床不起。朱德熙夫婦不知該如何勸解,只好隔著窗子悄悄觀望,以防不測。還有一個姓王的女生和他的關(guān)系也相當密切。這一點,從媽媽談到此人時的醋調(diào)可以感覺出來。但是爸爸在聯(lián)大學(xué)了幾年,連畢業(yè)文憑也沒有拿到,前途渺茫,做為女孩子,總要考慮周全一些,聯(lián)大出色一點的女生又不乏追求者。因此,在大學(xué)時這件事最終還是沒有結(jié)果。
至于媽媽,雖然很少和我們談及她的“心路歷程”,但不經(jīng)意中也透露出在聯(lián)大時與一些男同學(xué)有所交往,其中和一個福建同鄉(xiāng)關(guān)系不錯。此人是歷史系的,畢業(yè)之后便出國留學(xué)了,走后還從美國給她寄來青霉素(當時叫盤尼西林)治她的肺病。當時這種藥十分稀貴,于是媽媽轉(zhuǎn)手便到黑市賣掉了,發(fā)了一筆小財,借以維持生活。但是,兩個人畢竟遠隔重洋,再想進一步發(fā)展什么關(guān)系難度太大,最后自然而然斷了線。
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往往都是這樣。
爸爸和媽媽在建設(shè)中學(xué)相識之后,很快有了好感,有點相見恨晚的味道。一次爸爸媽媽聊起聯(lián)大的事情,媽媽對我們說:“中文系的人土死了,穿著長衫,一點樣子也沒有。外文系的女生誰看得上!”“那你怎么看上爸爸了?”媽媽很得意地說:“有才!一眼就能看出來!卑职之敃r大概確實有一種才華橫溢的樣子,盡管背老也挺不直。一次他陪著好朋友朱德熙到鄉(xiāng)下定親,穿著件爛長衫,拄了根破手杖。女方就是朱德熙后來的夫人何孔敬。何孔敬家里原來是請朱德熙當她的家庭教師,兩人日久生情,最后論起婚嫁來。為了這事,何孔敬把早就定下的一門親事都退了。朱德熙與未來的岳父寒喧,爸爸就一個人隨意閑逛。兩人離去后,何孔敬的父親對她說:“今天一起來的汪先生不一般,有才!一眼就能看出來!彼悴簧鲜裁次幕,一個開瓷器店的老板。
爸爸和媽媽認識之后,行動便有了伴。兩個人一道看電影,一道看病──爸爸當時老牙疼,媽媽陪他進城找大夫,還一道養(yǎng)馬。朱德熙向我們描述第一次見到媽媽時的情景:“我去看你們爸爸時,在建設(shè)中學(xué)大門口,看見一個女的牽著一匹大洋馬,走來走去,嘖嘖嘖……”馬是自己跑來的。當時龍云的軍隊發(fā)動兵變,被中央軍彈壓。一天早上,爸爸媽媽出校門,看見有兩匹無主的軍馬在外面,有一人多高。他們覺得好玩,就牽了回來,養(yǎng)了一陣子。以后怕招惹是非,還給軍方了。在建設(shè)中學(xué),爸爸媽媽已經(jīng)有了那么一點意思,但是還沒有正式談?wù)摶榧拗。大家都窮成那個樣子,想要成家也不現(xiàn)實。
爸爸媽媽在建設(shè)中學(xué)一直呆到1946年7月,然后結(jié)伴離開了昆明,走上了回鄉(xiāng)之路。就在同一個月,爸爸的老師聞一多先生便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wù)暗殺了。
妙筆亦有干澀時
在一般人的眼中,老頭兒總是文思敏捷,才華橫溢,無論何時何地,提起筆來便會行云流水,超凡脫俗,魅力無窮。沒有人會想象得出,他也有瞪著稿紙發(fā)怵,對自己要寫的東西充滿懼怕或缺乏信心的時候。
爸爸曾經(jīng)為我寫過一個“病退報告”。
那時我在東北下鄉(xiāng),因為給一個難產(chǎn)的婦女輸血,誘發(fā)了非常嚴重的哮喘病。每次回家探親,就像帶回了一個風(fēng)箱,走到哪兒,氣管就“嘶拉嘶拉”地鳴叫到哪兒。爸一臉痛苦地聽我喘,激憤地吼叫:“他媽的上山下鄉(xiāng),把個好好的孩子給我毀了!”
媽問爸:“愿意不愿意為汪明做件事兒?”爸沒猶豫便說:“當然!”“那就從現(xiàn)在起,到汪明回東北前,給她寫一份‘病退申請報告’!”
我收拾回東北的旅行袋,爸縮在藤椅上,盯著一摞稿紙發(fā)呆。我逗他:“寫什么呢?”他翻翻白眼:“給你寫什么狗屁的病退報告!已經(jīng)答應(yīng)老太媽了,不寫也得寫!”
直眉瞪眼地坐了兩天,也沒有寫幾行字。我臨走時,爸抱歉地說:“你先回去,我寫好了,馬上給你寄去!
回東北沒兩天,連長叫我去連部,手里一封信寫著“連首長收”,老遠一看就是爸的字跡。連長劈頭問:“有人說你父親寫過樣板戲,真事假事?”我笑笑:“誰說的?瞎扯!”連長肯定道:“我也覺著是瞎扯,樣板戲啥水平,這病退報告啥水平?”他把信遞給我:“你自己瞅瞅,寫的啥玩意兒!”
“敬愛的連隊首長,我懇請您放過我們的女兒汪明,讓她回北京治療和生活……”連長說:“這叫啥語氣,整得好像我綁票似的!再往下,嘞嘞了一大堆,該說的全沒說!這報告,別說報到團部,打我這兒都通不過!”我仔細讀完爸的報告,也覺得挺別扭。他一定是費盡心機地想與連長套套近乎,可是字里行間明顯帶著怨氣,傻子都能看出來,而且全沒說到點上。
后來我自己寫了一份病退報告遞了上去,連長說:“寫得挺明白的,比你父親那份強得多!”爸嘔心瀝血的“作品”就這樣被一個最基層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槍斃”掉了。以后我跟爸提起這件事,他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真的不會寫這類玩意,簡直是趕著鴨子上架嘛!”
有兩個字讓爸在四十幾年的時間里一直都理不直,氣不壯,那就是“房子”。50年代爸做了右派以后,他單位的房子就被收了。我們隨媽媽住過一間小門房,擠得幾乎沒有富余的地方可插針。幾經(jīng)折騰,搬到甘家口,也是擁擠不堪,我的朋友說:到汪明家,如果有人喊你,千萬注意慢慢回頭,不然的話,動作大了,肯定會碰翻一大堆什么東西。爸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常常是腦子里有了文章,沒有地方下筆,像只老母雞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找窩下蛋。他偶爾抱怨我們挪窩不及時,浪費了他的靈感,媽都要大力回擊:“老頭兒,你可是‘寄居蟹’呀!住了我的房子,還要怨東怨西。有本事去弄一套大房子,大家都舒服!”爸最怕媽說這個,一提“房子”保證百分之百地癟掉。
后來又搬到了蒲黃榆。松快了沒多少日子,因為家里添人進口,很快又變得擠擠巴巴。爸“占據(jù)”了一間六七平方米大的明面房間,做了臥室兼書房。他自得其樂:“嘿,真不賴!老頭兒我總算有自己的房間了!”孫女們長大了一點,經(jīng)常搬著她們的“家當”進犯過來,在爸的床上、桌上到處擺戰(zhàn)場,弄得老頭兒坐臥不寧,免不得流露出對狹小空間的不滿情緒。
那時似乎有點一陣風(fēng)似的解決知識分子的住房困難,不斷地聽說爸的朋友和熟人分了大房子。爸雖然總是要故作不屑,但眼神中分明有羨慕的光彩。有的海外文人來拜訪老頭兒,說看到“國寶”級的作家住在這樣寒磣的環(huán)境里,“幾乎要落下淚來”。媽媽到處奔走打問,怎樣才能分到與老頭兒的級別待遇相稱的房子。好歹從“上面”打聽到口風(fēng):可以考慮解決汪曾祺的住房,但必須由他本人寫一個申請報告。
一聽說要寫報告,爸的眼睛也不亮了,臉也灰了。在我們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注視下,他用不超脫的語氣很超脫地說:“算了吧,我看咱們家挺好的,就這么住著吧。”全家人,包括孫女們都反對老頭兒的退縮,媽氣得直說:“汪曾祺!你這個男人簡直沒用!”
一家人湊在一起聊天,爸總是最興致勃勃的一位,但只要有人一提“房子”,老頭兒就像被火燎了屁股似的,“噌”地站起來,急急地溜回他的蝎居里。我們哪里肯善罷甘休?要么把他揪回來,要么一窩蜂地涌進他的房間,強迫他答應(yīng)寫報告。我們拿話激他:國內(nèi)外知名的大作家,寫這么個東西,不在話下!萬般無奈,他只好說:寫就寫。
為了這個報告,甚至免了爸做飯的任務(wù)。老頭兒趴在桌上冥思苦想,媽媽假裝為他沏茶,過去看了幾次,對我們說:沒啥進展。老頭兒一臉苦澀地說,他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讓人家給調(diào)房子,我們七嘴八舌地為他想了幾條,他還是茫然,不得要領(lǐng)。
總算憋出了一個“蛋”。爸不負責(zé)任地叫喚:“愛成不成,就這樣了!”
我們傳著他的報告,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一定為汪曾祺調(diào)整住房。媽說:“算了,讓人家知道咱們有這個要求就行了!庇植皇r機地評論一下老頭兒的“難產(chǎn)作品”:“寫得簡直是沒有文彩!只有這一句還不錯:我工作了幾十年,至今沒有分到一寸房子……”。
報告遞上去以后,也聽到過幾回一驚一詐的消息,但一直沒有一個明確的下文。爸生怕我們再逼他寫“狗屁報告”,一個勁兒地打退堂鼓:“咱們家的狗窩挺好,為什么非要搬家呢?”
后來汪朗的單位按汪朗的級別為家里調(diào)換了住房。老頭兒有了一間真正的書房,滿意得不得了!有一陣子,衛(wèi)生間漏水,物業(yè)部門在修理時安排我們用樓上暫時閑置的一套住房的衛(wèi)生間。老頭兒上去四下里看看這套四室一廳,問:“汪朗怎么沒有分到這樣的房子?”我說,這是正局級的標準。爸說:“哎,我兒子的官還是做小了!”
爸與他的年輕朋友們
許多作家或與文學(xué)有些緣分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管爸叫“老頭兒”。爸愿意別人這么叫,覺得這樣才像是朋友。對一些有才華的青年人,爸不僅愛護,有時簡直就是充滿了父愛。他寫大量的文章,評價他們的作品,贊賞他們的才華。這些人來我們家,不拘禮節(jié),隨隨便便,有的一來二去,就成了不請自到的?汀
有一個上海女孩,為她的雜志來向爸約稿。事先在電話中聯(lián)系,說不會打擾很久。爸和媽非常熱情地邀她到家里吃頓便飯。一大早,爸出去采買菜食,媽媽收拾屋子,很把這年輕的客人當一回事。
女孩來了。個頭不高,看起來挺精干,說起話來伶牙利齒,有點王雪純的勁頭。先談?wù),待稿子約定之后,爸很自然地問起她的工作經(jīng)歷,拉開了海聊的序幕。從她的大學(xué)聊到童年,從對一些作家的印象聊到對爸文章的理解,從爸的家鄉(xiāng)聊到她老家的風(fēng)土人情,她的外婆,外婆的老木床……中間唐詩宋詞也有,方言俚語也有,把爸和媽逗得樂個不停。二老極有興致地聽她滔滔不絕,像長輩對自己的兒孫一樣,欣賞她,寵愛她。
午飯后,聊興不減,所聊內(nèi)容從文壇轉(zhuǎn)向新聞界,繼而又是國家大事,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爸微笑著,極有耐心地陪她聊。這個女孩可能因為自己有過人的精力,完全忽略了兩位老聽眾的年齡。媽借故悄悄溜進臥室,一腦袋栽在枕頭上:抓緊時間歇一會兒。
海闊天空地聊,一直持續(xù)到傍晚。爸抱歉地說,沒好好準備晚飯。女孩不在乎地說,隨便湊合吧。媽把剩菜剩飯熱了熱,灰里咕嘰地端上桌子,大失“美食之家”水準。
天色晚了,盡管意猶未盡,還是得依依不舍地告辭。女孩仍然精力充沛,高高興興地說,跟爸和媽聊天,又長見識又快樂。她說以后到北京還要“來汪老家”,爸和媽囑她“說話算話”。
二老把客人送到電梯口,一臉的慈祥。電梯門關(guān)了,爸對媽說:“這個丫頭,靈氣逼人!真是可愛,但是鋒頭太露,會讓人覺得她狂,容易得罪人。”媽說:“你年輕時不是也狂么?”媽扯住爸的后衣襟,倆人迤邐歪斜地挪進家門,一進屋,爸便大叫:
“坐水!洗臉洗腳!睡覺!──累煞我也!”暑假我?guī)畠夯丶倚∽,爸在我們的“管制”下,起居定時,生活很有規(guī)律。有一天很晚了,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兩個小伙子。爸介紹說,一個是龍冬,一個是蘇北。我夸張地看了一下客廳里的掛鐘:近十點半。爸一把將我扯到一邊,悄聲說:“他們打了招呼要來,我答應(yīng)的,只是稍微晚了一點兒!
三人進了書房,一聊就到了午夜。爸到樓道里朝樓下看看,說院子的鐵柵欄門鎖了,要不要請傳達室的師傅開門?兩人笑著說沒關(guān)系,叫爸別擔心。
爸站在樓道的窗前看他們下了樓,身手敏捷地翻過鐵門,一直到兩條身影完全溶入樓群的黑暗中。我多少有些不滿地說,這兩個人,簡直沒有時間概念!爸朝我直翻白眼:“怎么啦?挺好!”我也還爸一個白眼,不搭理他,徑自回屋里去。老頭兒馬上意識到得罪女兒的不良后果,換上一副討好的笑臉,屁顛屁顛地跟了進來:“老頭兒這就上床睡覺,行了吧?”
周末,三個子女的家庭熱熱鬧鬧地回家聚會。吃過午飯,收拾停當,爸爸滿臉誠懇,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對我們說:“老頭兒求各位一件事兒。”我們都覺得好玩,因為在我們家,無論是正經(jīng)事還是非正經(jīng)事兒,都不是在這樣嚴肅的氣氛中談?wù)摰摹?/p>
“你們留意打聽一下,在熟悉的人當中有沒有四十歲左右的出色的男人?”我們嘻嘻哈哈地說:“有啊,很多!”爸趕忙補充:“要單身的!薄白鍪裁唇巧剑俊薄拔蚁虢o一個女孩找一個愛人!卑趾茑嵵!笆裁慈?”爸說出一個如日中天的女作家的名字。
大家都笑起來:一個男人做出點成就不容易,可是站在她面前,再出色也不出色了。對有點自尊心的男人來說,這可是老虎拉車──誰趕(敢)呀?被我們七嘴八舌地一說,爸噎在那兒,無話。話題很快轉(zhuǎn)向別處。
爸坐在沙發(fā)上,沉默了一會兒,十分惋惜地自言自語:“這么聰明漂亮的一個女孩兒,真該有一個好男人好好愛她!卑趾髞韺iT為這個女作家寫了一篇印象記,他對她的祝福,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
(摘自《老頭兒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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