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必以情”

“必以情”中學(xué)語文教材和各種古代散文選的注釋基本相同，意思是“必根據(jù)實情處理”，或“一定盡可能按實情去判斷”。解釋“情”為“實情”、“這里指真實情況”、“情況，實情”。這是最流行的解釋，這種解釋是否正確呢？認(rèn)為“情”，“實情”是受《國語》影響的結(jié)果�！秶�語》中有“公曰：‘余聽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斷之�！瘜υ弧�是則可矣。知夫茍中心圖民，必將至也�！�”一般人都認(rèn)為“必以情斷之”就是“一定按照實際情況處理他們”。其實這個“情”并不是“實際情況”的意思。因為魯莊公明確地說了他處理案件不能詳細(xì)考察，不能詳細(xì)考察，怎能按實際情況斷案呢？顯然，莊公在此用“情”不是強調(diào)“實際情況”，而是強調(diào)自己的“情”。莊公的“情”是什么呢？曹劌的答話明確地指出了“情”的內(nèi)容，“情”就是“茍中心圖民”，“茍，誠也�！薄捌堉行膱D民”是指誠心誠意地想著人民。因此，“必以情斷之”是說一定用誠心誠意處理案件，“情”是“誠心誠意”的意思。與此相似，“必以情”的“情”解釋成“真實情況”當(dāng)然也不合適。在《曹劌論戰(zhàn)》中，“必以情”前面有“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已經(jīng)講過“不能察”了，接著就說“按真實情況處理”，不是自相矛盾嗎？“必以情”后面的曹劌的答話“忠之屬也，可以一戰(zhàn)�！薄爸抑畬僖玻�可以一戰(zhàn)”是說那是“忠”一類的，可以憑它打一仗。曹劌的答話說明了“情”是“忠”一類的，“忠”無論如何不是“實際情況”的意思，杜預(yù)注是“上思利民，忠也�！睏畈�峻注為：“敬也，肅也，未有盡心也而不敬者�！笨磥怼扒椤本褪恰八祭�民”，“盡心”一類的意思了。

“必以情”的“情”同“必以情斷之”的“情”是否完全一樣的意思呢？“必以情”是不是在后面“省略‘?dāng)嘀�’一類字眼”？我們�?yīng)該作深入地研究。從《左傳》中“必以”連用的情況來看，有下列幾種情形：一是“必以”＋名詞（代詞）＋謂語動詞，即“必以”加名詞（代詞）構(gòu)成介賓短語作謂語動詞的狀語。如“必以蕭同叔子為質(zhì)”、“必以惡終”、“將必以是大有敗也”、“必以仲幾為戮”，“必以而子與大夫之子為質(zhì)”等。二是“必以”（＋省略賓語）＋謂語動詞。如“君以此始，亦必以終”、“變必以終”的“以”字后面承前省略了“此”�！氨匾月劇保ㄕ压�十六年），“以”字后承前省略了賓語，賓語指買寶之事。三是謂語動詞＋“必以”＋名詞�！氨匾浴奔用�詞構(gòu)成介賓短語作謂語動詞的補語。如“若火入而伏必以壬午”，“入郢必以庚辰”等。在《左傳》中不存在“必以”＋名詞（＋省略謂語動詞）的情形。從《曹劌論戰(zhàn)》中句子的前后對文來看，“必以情”同“必以分人”“必以信”的結(jié)構(gòu)是相同的�！氨匾苑秩恕辈豢赡苁呛竺媸÷灾^語，“分人”就是謂語。這個句子應(yīng)該屬于“必以”句型二。“以”字后承前省略了“衣食所安”，“必以分人”是說一定把衣食一類的東西分給人們。“必以信”同“必以分人”一樣，在“以”字后承前省略了賓語，“必以信”的“以”后省略了“犧牲玉帛”，“信”在此是動詞，“表示誠實，忠誠”的意思�！氨匾孕拧笔钦f一定用那些祭品來表示自己的誠實。排比而下的“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的“必以情”也應(yīng)該屬于“必以”句型二，“以”字后承前省略了“小大之獄”，“情”應(yīng)該是動詞，作謂語。而“必以情斷之”的“情”是名詞，作介詞“以”的賓語，因此，不能用“必以情斷之”來理解“必以情”。

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中對“必以情”注為：“……情謂實際情況，……或曰，情，忠誠也，……義較長�！痹凇洞呵镒髠髟~典》中，楊先生已拋棄前說，專主后說，明確地指出“必以情”的“情”是“忠誠”。最后出版的《中國文學(xué)史參考資料簡編》（上冊）注：“情：誠�！憋@然，新說比舊說有進(jìn)步，但我認(rèn)為還不夠確切。認(rèn)為“情：誠”同“必以信”的“信”意義就完全相同�！墩f文》“信：誠也。從人言�！薄氨匾孕拧钡摹靶拧蓖�“弗敢加也”的“加”相對，“加”是虛夸的意思�！靶拧碑�(dāng)用的是本義，“誠，誠實，忠誠”的意思。而“情”的本義并不是“誠”，《說文》：“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倍巫ⅲ骸岸�仲舒曰：‘情者，人之欲也。人之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jié)�！�《禮記》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不學(xué)而能�！�”可見，“情”的本義是指“人情，人的自然感情”。雖然“必以情”的“情”并不是使用的本義，但與本義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此“情”實略同于《左傳》中的“盡情”“竭情”的意思，即“盡心盡力”。所以我認(rèn)為還是杜預(yù)的注最準(zhǔn)確——“盡己情”。因此，“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可譯為“大大小小的案件，我雖然不能一一考察，但一定對它們盡心盡力�！�

二、“公將鼓之”

對“公將鼓之”中的“之”字的解釋，有很大的分歧。目前最流行的觀點是“公將鼓之”的“之”作助詞，無實在意義，這種觀點以楊柏峻為代表。綜合其說，理由有兩點：一是“鼓”為不及物動詞，又不是意動或使動用法。二是“之”字“無所代”、“不能為代詞”。我們先看第一個理由，查《左傳》，我們發(fā)現(xiàn)“鼓”除用作名詞外，多用作不及物動詞，如“齊人三鼓”，“鼓于軍中”，“齊侯親鼓”，“右援枹而鼓”等，但出有不少用作及物動詞帶賓語的例子，如“皆踞轉(zhuǎn)而鼓琴”、“復(fù)踞轉(zhuǎn)而鼓琴”等，這“鼓”是彈奏的意思，似與“公將鼓之”的“鼓”意義不同。但僖公二十二年有“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這個“鼓”同“公將鼓之”的“鼓”意思是相同的，這個“鼓”就是及物動詞，“不成列”是“鼓”的賓語。可見，“鼓”字既是不及物動詞，又是及物動詞�！肮珜⒐闹�”是不是及物動詞，那要看“之”是不是代詞。楊伯峻在講到“之”字“形似賓語而實非賓語”時，還舉了另外一個例子——“不介馬而馳之”，我們先看這個“之”是不是“無所代”？《左傳·成公二年》：“晉解張御郤克，鄭丘緩為右。齊侯曰：‘余姑翦滅此而朝食�！�不介馬而馳之。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從上下文來看，這個“之”應(yīng)該是“有所代”的，代指郤克率領(lǐng)的晉軍，是代詞。《左傳》中，“馳之”共用四次，如“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楚師馳之”，“將及楚師而后從之乘，皆踞轉(zhuǎn)而鼓琴，近不告，而馳之”。這兩個“之”都是代詞。前者指代晉軍，后者代指楚軍。《曹劌論戰(zhàn)》中“齊師敗跡，公將馳之”的“之”也明顯地是代詞，代指齊師。因此，與“公將馳之”對文的“公將鼓之”的“之”也應(yīng)該是代詞，應(yīng)該是有所代的。

那么，“公將鼓之”的“之”代什么呢？比較流行的看法是“指魯軍”“指代的是莊公手下的兵”。我認(rèn)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查《左傳》，“鼓之”共用四次，如緊承宋襄公的“不鼓不成列”，子魚說：“勍敵之人，隘而不列，天贊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這個“之”明顯指“隘而不列”的“勍敵之人”，不是指自己的士兵，并且“阻”同“鼓”連用，都是支配“之”的，不可能是阻止并且鼓動自己的士兵。其他如“莒子親鼓之，從而伐之”，“越子似三軍潛涉，當(dāng)吳宮軍而鼓之，吳師大亂”。這兩個“之”都是指對方的軍隊，因此很難說只有“公將鼓之”的“之”指自己的軍隊。從上下文來看，“公將鼓之”的“之”也不是指魯軍。上文說“齊師伐我，公將戰(zhàn)。……戰(zhàn)于長勺”，因此“公將鼓之”的“之”應(yīng)該是針對齊師來說，而上文并未說到魯軍的情況。從下文“公將馳之”的“之”是指代齊軍，與它對文的“公將鼓之”的“之”也應(yīng)該指齊軍。學(xué)者們之所以認(rèn)為“之”的指魯軍，主要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影響，認(rèn)為“鼓”是鼓動的意思，其實這是個誤解，“鼓”是擊鼓進(jìn)攻的意思，試想想，如果擊鼓僅僅為了鼓動士氣，怎么會越鼓動士氣就越衰竭呢？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是指第一次擊鼓進(jìn)攻，士氣振作；（沒有勝利），第二次再擊鼓進(jìn)攻，士氣就減弱了；（再不勝），第三次再擊鼓進(jìn)攻，士氣就一點都沒有了。前文所說的“齊人三鼓”看來并不是三次簡單地?fù)艄墓膭邮繗�，而是三次猛烈的進(jìn)攻，曹劌采用的是防守反擊戰(zhàn)術(shù)，等敵人屢攻不勝，失去信心時給它來個猛烈反擊，一舉打敗了敵人。所以說“公將鼓之”的“鼓”是及物動詞，擊鼓進(jìn)攻的意思，“之”是代詞，代指齊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