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它還在山的那邊,離這兒少說也有十多里路吧,我分明已經(jīng)感到它的威勢了:樹梢,泉水,連同我的衣襟,都在簌簌抖動。我看見,縮起一只爪沉思著的公雞,忽然睜大了眼睛;正在滾碾子的農(nóng)村婦女,慌忙卸驢,慌忙收拾簸箕笸籮。
它來了。它從蒼白的遠(yuǎn)處,席卷而來,浩蕩而來。它削著山梁,刮著溝洼,騰騰落落,直馳橫卷,奏出一首恐怖的樂曲。它把成噸成噸的土和沙,揚得四處都是。天空登時晦暗起來。我抬頭看太陽,太陽失去了光輝,變得就像泡在渾黃河水里的一只破盆兒。
它尖厲地嚎叫著,狂暴地撕扯著。
本來,世界是和平的,寧靜的:禾苗上滾著露珠,花瓣上顫著蜂翅;可是,它一來,這些景象都不復(fù)存在了。大片大片的莊稼,倒伏于地。飛鳥撞死在山崖上,雞飛狗跳墻。
本來,那邊剛剛栽下一片樹苗,樹苗都扎下了根,長出了嫩綠的葉片,可是轉(zhuǎn)瞬間這些樹苗被連根拔起,和枯草、羽毛、紙片、干糞一起,全被旋上了高空。
它肆虐著,破壞著,炫耀著粗野。
而我,早已看不見許多了。我只顧背著身子。我無法睜眼。我的耳朵、鼻孔、嘴巴,全都灌進了沙粒。我像被一只巨手搡著,站不住,走不穩(wěn),身不由己,五臟六腑都被搖亂了,像雞蛋亂了黃兒。我趕緊去找安身之所,于是,我在慌亂中擠進了窯洞。
窯洞里,莊戶人們,男男女女,一個個也是剛擠進來;一個個頭發(fā)上是土,眉毛上是土,肩膀上也是土;一個個變成了灰土貓兒。
按照陜北的說法,這是老黃風(fēng)!袄稀笔恰按蟆钡囊馑,這黃風(fēng)是夠大的了。
莊戶人嘻嘻哈哈地咒罵著:
“黑小子風(fēng)!”
“兒馬風(fēng)!”
“叫驢風(fēng)!”
話不一樣,卻有共同之處,這風(fēng),是雄性的。我想起,兩千多年前的楚人宋玉曾把風(fēng)分為雄風(fēng)和雌風(fēng)。他們竟想到一起去了。
這風(fēng),是雄性的,雄性的粗暴,雄性的狂烈,雄性的蠻橫。也許女人們意會到這一層了,一齊咯咯咯地笑起來。
“笑什么?牙齜得就像腳趾甲一樣!”一個后生玩笑地說。玩笑也有一股雄性的野氣。
風(fēng),越來越響地呼嘯。
整個黃土高原在痛苦地抽搐。
風(fēng),撲打著門窗。
門窗外,黑小子砰地一聲摔了酒瓶,掂起丈二長的一根大棒,無法無天,打家劫舍;兒馬和叫驢掙脫了韁繩,尥著蹶子,狂奔亂跑。草棚被掀翻了。瓷盆被打碎了。水倒了一地。一會兒,黑小子登上磨頂,而兒馬又從他頭上躍過,咬住了叫驢的脖頸;叫驢被激怒了,瘋狂地反撲過來。蹄下死了幾只羊羔和小雞。黑小子的怪笑聲,有如夜空中騰起一條冰冷的長蛇。到處煙噴霧罩,混沌一片。
漸漸,人們不再注意它了,互相攀談起來。莊戶人是耐不住冷寂的,沒說幾句,就熱鬧了。一個漢子站起來,湊到一個胖大嫂的身邊,扯長聲兒唱道:
山羊綿羊一搭里臥,我和妹子一搭里坐。
他真的緊挨胖大嫂坐下了。人們一片哄笑。接著,他硬扯著胖大嫂站起來,又唱道:
山羊綿羊并排排走,我和妹子手拉手。
人們又是一陣哄笑。胖大嫂只是笑罵著,不知該把自己的手往哪兒藏。
陡然間,外面轟轟隆隆,圪里震搗,窯洞的門窗都快要被推倒了。正午的天氣,立即變得就像愁慘慘的暗夜,人們不得不點起燈來。
外面,那掂著大棒恣意橫行的黑小子,不是一個,足有三百個、四百個!那橫沖直闖胡踢亂咬的兒馬和叫驢,不是一匹、兩匹,足有七八百、上千匹!黑小子都脫光了脊梁,兒馬和叫驢都豎直了鬃毛,都是一副兇相,都是汗水淋淋,都紅了眼,瘋了心,走了形!黑小子長出了尾馬。兒馬和叫驢都用后腿直立行走。它們都像山石,山石都像它們。一切模糊不清。而喧囂聲一陣高似一陣,掀起層層氣浪,沖擊著四面八方。
窗戶紙上,被沖開指頭蛋那么大的一點窟窿;于是,氣浪進來了,比鍋蓋大,比碾盤大。墻上掛的銅勺兒、笊籬、鍋鏟鏟,一齊叮叮 脆響。炕頭上娃娃的尿墊子,被旋上窯頂又落了下來。燈被吹滅了。黑暗得就像蹈入死神的峽谷。
但是即便在這時候,我也不必驚慌,不必懼怕。我緊靠著鄉(xiāng)親們。我看見他們是鎮(zhèn)定自若的。他們歷過不少這種險境,心中有數(shù)。窯洞是垮不了的。黃土就是護佑人們的銅墻鐵壁,有時候比銅墻鐵壁還要可靠些。
人們又說笑起來了,后生們跳了一陣又像秧歌又像迪斯科的舞蹈,纏著一個花白胡子老漢講一段他進城買尼龍網(wǎng)兜的趣事。老漢不講,他說他給大伙念一段古詩。他清了清嗓子,清了清攔羊回牛的嗓子,朗誦起來了:
清明時節(jié)雨沙沙,
路上行人該咋價;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在那達。
幾個青年男女,還有兩個毛圪蛋娃娃,一齊暢懷笑了起來。老漢感到十分欣慰。他前些年就念過這首詩,可是全村沒有一個人感到好笑。老頭對我講,這說明了一個大問題。
這樣說笑著直到晚飯時分,天才明亮了,喧囂聲才住了。我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走出窯洞,眼見到處一片狼藉,惟有村頭的大樹雖然斷了勁枝,卻仍然像石崖一樣高高聳立著,而碧草和田苗就像撲倒于血泊中的少女,正兩手撐地掙扎著抬起身子,我的心頭驀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悲壯感。
那幫黑小子們、兒馬們和叫驢們,終于裹進一股沙塵,逝去了,無聲無息了。
河溝里有幾灘棕紅色的污泥。我忽然想到,它應(yīng)該是那幫可惡的家伙遺落下來的。
它不像漚爛了的紅袖章么?
【鑒賞要點】
無論是陜北的腰鼓,還是老黃風(fēng),在酣暢淋漓中都有對生命活力的詮釋和闡發(fā),劉成章就是劉成章,不愧為抒寫“陜北”神魂氣魄的高人。
【思考與探索】
1、在作者筆下,老黃風(fēng)有哪些突出特點?
2、借老黃風(fēng),作者其實是在寫什么?
3、怎樣理解文章結(jié)尾的深刻含義?
4、本文與《安塞腰鼓》相比,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作者寫作上的哪些特點?
〖參考答案〗
1、猶如“黑小子”,好比“兒馬”和“叫驢”,那樣的蠻橫、暴虐,那樣的粗野、瘋狂,簡直是翻天攪地、橫沖直撞,不可一世!
2、人們在“躲”老黃風(fēng)時,依然是那么耐心、自信,那么歡快、活躍,表現(xiàn)了在惡劣、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下人們生命力的堅忍與健旺!
3、猖獗的革命小將已經(jīng)遠(yuǎn)去,文革已經(jīng)被人們用信心戰(zhàn)勝,陜北的人們用他們充滿活力的生命抒寫新的篇章。
4、劉成章是抒寫“陜北”地域風(fēng)情、神魂氣魄的高人、好手。陜北這片土地,這方人情的“精、氣、神”真的讓他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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