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關(guān)于父親,我寫下這篇忠實(shí)的文字,為一個由農(nóng)民成為工人階級者“樹碑立傳”,也為一個兒子保存將來獻(xiàn)給兒子的記憶……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目中,是嚴(yán)厲的一家之主,絕對權(quán)威,靠出賣體力供我吃穿的人,恩人,令我懼怕的人。
父親板起臉,母親和我們弟兄四個,就忐忑不安,如對大風(fēng)暴有感應(yīng)的鳥兒。
父親難得心里高興,表情開朗。
那時妹妹未降生,爺爺在世,老得無法行動了,整天躺在炕上咳嗽不止。但還很能吃。全家七口人高效率的消化系統(tǒng),僅靠吮咂一個三級抹灰工的汗水。用母親的話說,全家天天都在“吃”父親。
父親是個剛強(qiáng)的山東漢子,從不抱怨生活,也不嘆氣。父親板著臉任我們“吃”他。父親的生活原則:萬事不求人。鄰居說我們家:“房頂門,屋地打井”。我常常祈禱,希望父親也抱怨點(diǎn)什么,也唉聲嘆氣。因?yàn)槲衣犩従右晃粫忝睦咸f過這樣一句話:“人人胸中一口氣.”按照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父親如果出唉聲嘆氣,則會少發(fā)脾氣了。
父親就是不肯唉聲嘆氣。
這大概是父親的“命”所決定的吧?真很不幸!我替父親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但父親發(fā)脾氣的時候,我卻非常能諒解他。甚至同情他。一個人對自己的“命”是沒辦法的。別人對這個人的“命”也是沒辦法的。何況我們天天在“吃”父親,難道還不允許天天被我們“吃”的人對我們發(fā)點(diǎn)脾氣嗎?
父親第一次對我發(fā)脾氣,就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像。一個慣于欺負(fù)弱小的大孩子,用碎玻璃在我剛穿到身上的新衣服背后劃了兩道口子。父親不容我分說,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我沒哭.沒敢哭,卻委屈極了,三天沒說話,在擁擠著七口人的不足十六平米的空間內(nèi),生活絕不會因?yàn)樗膫孩子中的一個三天沒說話而變得導(dǎo)常的。全家都沒注意我三天沒說話。
第四天,在學(xué)校,在課堂,老師點(diǎn)名,要我站起來讀課文。那是一篇我早已讀熟了的課文,我站起來后,許久未開口。老師急了,同學(xué)們也急了。老師和同學(xué),都用焦急的目光看著我。教室的最后一排。坐著七位外校的聽課老師。我不是不想讀。我不是存心要使我的班級丟盡榮譽(yù),我是讀不出來。讀不出課文題目的第一個字。我心里比我的老師,比我的同學(xué)還焦急!澳阍趺戳耍磕銥槭裁床婚_口讀?”老師生氣了,臉都?xì)饧t了。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從此,我們小學(xué)二年三班,少了一名老師喜愛的“領(lǐng)讀生”。多了一個“結(jié)巴嗑子”。我,出從此失掉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我的口吃,直至上中學(xué)以后,才自我矯正過來。我變成了一個說話慢言慢語的人。有人因此把我看得很“成熟”,有人因此把我看得“胸有成府”。而在需要“據(jù)理力爭”的時候,我往往又成了一個“結(jié)巴嗑子”,或是一個“理屈詞窮”者。父親從來也沒對我表示過歉意。因?yàn)樗麖膩硪矝]將他打我那一耳光和我以后的口吃聯(lián)系在一起……爺爺?shù)钠庖蔡鼗鸨。父親發(fā)怒時,爺爺不開罵,便很值得我們慶幸了。
值得慶幸的時候不多。
母親屬羊。像羊那么馴服,完全被父親所“統(tǒng)治”。如若反過來,我相信對我們幾個孩子是有益處的。因?yàn)槟赣H是一位農(nóng)村私塾先生的女兒,頗識一點(diǎn)文字。
遺憾的是,在家庭中,父親的自我意識,起碼比“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這條理論早形成20年。
中國的貧窮家庭的主婦,對困窘生活的適應(yīng)力和耐受力是極可敬的。她們憑一種本能對未來充滿憧憬。雖然這憧憬是朦朧的,盲目的,帶有浪漫的主觀色彩的。
期望孩子長大成人后都有出息,是她們這種憧憬的萌發(fā)基礎(chǔ)。我的母親在這方面的自覺性和自信心,我以為是高于許多母親們的。
關(guān)于“出息”,父親是有他獨(dú)到的理解的。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喝光了一碗苞谷面粥,端著碗又要去盛,瞥見父親在瞪我,我膽怯了,猶猶豫豫地站在粥盆旁,不敢再感。父親卻鼓勵我:“盛呀!再吃一碗!”父親見我只盛了半碗,又說:“盛滿!”接著,用筷子指著哥哥和兩個弟弟,異常嚴(yán)肅他說:“你們都要能吃,能吃,才長力氣!你們眼下靠我的力氣吃飯,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真實(shí)的怎樣,一種由衷的喜悅。一種殷切的期望,一種欣慰、一種光彩、一種愛。我將那滿滿一大碗苞谷面粥喝下去了。還強(qiáng)吃掉半個窩窩頭。為了報答父親,報答父親臉上那種稀罕的慈祥和光彩。盡管撐得夠受,但心里幸福。因?yàn)槲殷w驗(yàn)到、了一次父愛。我被這次寶貴的體驗(yàn)深深感動。我以一個小學(xué)生的理解力,將父親那番話理解為對我的一次教導(dǎo),一次具有征服性的教導(dǎo),一次不容置疑的現(xiàn)身說法。我心領(lǐng)神會,虔誠之至地接受這種教導(dǎo),從那一天起,飯量大了。黨得自己的肌肉也仿佛日漸發(fā)達(dá)。力氣也似乎有所增長。
“老梁家的孩子,一個個都像小狼崽子似的!窩窩頭,苞谷面粥,咸菜疙瘩,瞧一頓頓吃的多歡,吃的多饞人喲!”這是鄰居對我們家的唯一羨慕之處。父親引以自豪。
我十歲那年,父親隨東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親離家不久,爺爺死了。爺爺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親病了。醫(yī)生說,因?yàn)槟赣H生病,妹妹不能吃母親的奶。哥哥已上中學(xué),每天給母親熬藥,指揮我們將家庭樂章繼續(xù)下去。我每天給妹妹打牛奶,在母親的言傳下,用奶瓶喂妹妹。我極希望自己有一個姐姐。母親曾為我生育過一個姐姐。然而我未見過姐姐長的什么樣,她不滿三歲就病死了。姐姐死的很冤,因?yàn)楦赣H不相信西醫(yī),不允許母親抱她去西醫(yī)院看病。母親偷偷抱著姐姐去西醫(yī)院看了一次病,醫(yī)生說晚了。母親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場。父親卻從不覺得應(yīng)對姐姐的死負(fù)什么責(zé)任。父親認(rèn)為,姐姐純粹是因?yàn)槌粤藘善魉幈凰幩赖摹?/p>
“西藥,是治外國人的病的!外國人,和我們中國人的血脈是不一樣的!難道中國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藥來治的嗎?!西藥能治中國人的病,我們中國人還發(fā)明中醫(yī)干什么?!”
父親這樣對母親吼。
母親辯駁:“中醫(yī)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醫(yī)!
“說這話的,就不是好中醫(yī)!”父親更惱火了。
母親,只有默默垂淚而已。
鄰居那個會算命的老太太,說按照麻衣神相,男屬陽,女屬陰。說我們家的血脈陽盛陰衰,不可能有女孩。說父親的秉性太剛,女孩不敢托生到我們家,說我夭折的姐姐又托生到別人家中去了。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父親將一包中草藥偷偷塞進(jìn)爐膛里,滿屋彌漫一種苦澀的中草藥味。父親在爐前呆呆站立了許久,從爐蓋子縫隙閃閃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親臉上。父親的神情那般肅穆,肅穆中呈現(xiàn)出一種哀傷我幼小的心靈,當(dāng)時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說。要不妹妹為什么是在父親離家,爺爺死后才出生呢?我盡心盡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個膽大的女孩,希望父親三年內(nèi)別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別人家中去。妹妹的“光臨”,畢竟使我想有一個姐姐的愿望,某種程度上得到了一種彌補(bǔ)性的滿足。父親雖然身在異地,但企圖用他那條“萬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則遙控家庭。“要節(jié)儉,要精打細(xì)算,千萬不能東借西借……”父親求人寫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對母親諄諄告誡一番。父親每月寄回的錢,根本不足以維持家中的起用開銷。母親徹底背叛了父親的原則。我們在“房頂開門,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歷史階段,很令人悲哀地結(jié)束了。我們連心理上的所謂“窮志氣”都失掉了……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春節(jié)前夕。父親攢了三百多元錢,還了母親借的債,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么過的日子??!我每封信都叮囑你,可你還是借了這么多債,你帶著孩子們這么個過法,我養(yǎng)活得過嗎?”父親對母親吼。他坐在炕沿上,當(dāng)著我們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將炕沿拍得啪啪響。母親默默聽著,一聲不吭。
“爸爸,您要責(zé)罵,就大罵我們吧!不過我們沒亂花過一分錢!备绺绮黄降貟炷赣H辯護(hù)。我將書包捧到父親面前,兜底兒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而面都寫滿字的作業(yè)本,幾截手指般長的鉛筆頭。我瞪著父親,無言地向父親申明:我們真的沒亂花過一分錢。
“你們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親嚴(yán)厲地訓(xùn)斥我們。父親側(cè)過臉,低下頭,不再吼什么。許久,父親長嘆了一聲。那是從心底發(fā)出的沉重負(fù)荷下泄了氣似的長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嘆氣。我心中攸然時父親產(chǎn)生一種憐憫。第二天,父親帶領(lǐng)我們到商店去,給我們兄弟四個每人買了一件新衣服,也給母親買了一件平絨上衣……父親第一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斯期間。
“錯了,我是大錯特錯了!……”一一細(xì)瞧著我們幾個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腫不堪的青黃色的臉,父親一迭聲說他錯了。
“你說你什么干錯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父親用很低沉的聲音回答:“也許我十二歲那一年就不該闖關(guān)東……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興許會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親要回老家看看。果真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過些,他就將帶領(lǐng)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回老家,不再當(dāng)建筑工人,重當(dāng)農(nóng)民。父親這一念頭令我們感到興奮,給我們帶來希望。我們并不迷戀城市。野菜也好,樹葉也好,哪里有無毒的東西能塞滿我們的胃,哪里就是我們的福地。父親的話引發(fā)了我們對從未回去過的老家的向往。母親對父親的話很不以然,但父親一念既生,便會專執(zhí)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難以使他放棄的。
母親從來也沒有能夠動搖過父親的哪伯一次荒唐的念頭。母親根本不具備這種婦人之術(shù)。母親很有自知之明,使預(yù)先為父親做種種動身前的準(zhǔn)備。父親要帶一個兒子回山東老家。在我們,他的四個兒子之間,展開了一次小小的紛爭。最后,由父親作出了裁決。父親莊嚴(yán)地對我說:“老二,爸帶你一塊兒回山東!”
老家之行,印像是凄涼的。對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滅。對父親,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擊。老家,本沒親人了。但畢竟是父親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極羨慕父親這個掙現(xiàn)錢的工人階級。故鄉(xiāng)的孩子,極羨慕我這個城市的孩子。羨幕我穿在腳上的那雙嶄新的膠鞋。故鄉(xiāng)的野菜,還塞不飽故鄉(xiāng)人的胃。我和父親路途上沒吃完的兩摻面饅頭,在故鄉(xiāng)人眼中,是上等的點(diǎn)心,父親和我,被故鄉(xiāng)一種饑餓的氛圍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錦還鄉(xiāng)”的角色來。父親第二次攢下的三百多元錢,除了路費(fèi),東家給五元,西家給十元,以“見面禮”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濟(jì)了故鄉(xiāng)人。我和父親帶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幾斤地瓜子離開了故鄉(xiāng)……到家后,父親開口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孩子他媽,我把錢抖摟光了!你別生氣,我再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用內(nèi)疚的語調(diào)對母親說話。母親淡淡一笑:“我生啥氣呀!你離開老家后,從沒回去過,也該回去看看嘛!”
仿佛她對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錢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親內(nèi)心是很在乎的,因?yàn)槲铱匆,母親背轉(zhuǎn)身時,眼淚從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那一夜,父親回身不止,長嘆接短嘆。兩天后,父親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內(nèi)的勞動日是發(fā)雙份工資的……父親始終信守自己給自己規(guī)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父親是很能攢錢的。母親是很能借債的。我們家的生活,恰恰特別需要這樣一位父親,也特別需要這樣一位母親。所謂“對立統(tǒng)一”。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思人。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guān)系中,其實(shí)質(zhì)無疑于溶淡骨血深情的衡釋劑。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jīng)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wù),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yàn)樗斐晌镔|(zhì)方面的債務(wù),更因?yàn)樗斐删裆虾驮龈猩系膫鶆?wù)。
父親第三次探家那一年,正是哥哥考大學(xué)那一年。父親對哥哥想考大學(xué)這一欲望,以說一不二的成嚴(yán)加以反對!拔夜┎黄鹉闵洗髮W(xué)!”父親的話,令母親和哥哥感到?jīng)]有絲毫商量余地。好心的鄰居給哥哥找了一個掙小錢的臨時活--在菜市場賣菜。賣十斤菜可掙五分錢。父親逼著哥哥去掙小錢,哥哥每天偷偷揣上一冊課本,早出晚歸;丶液蠼唤o父親五角錢。那五角錢,是母親每天偷偷塞給哥哥的。哥哥實(shí)則是到公園里或松花江邊去溫習(xí)功課的。騙局終于敗露,父親對這種“陰謀詭計”大發(fā)雷霆,用水杯砸碎了鏡子。父親氣得當(dāng)天就決定回大西北,我和哥哥將父親送到火車站。列車開動前,父親從車窗口探出身,對哥哥說:“老大,聽爸的話,別考大學(xué)!咱們?nèi)移呖冢晃乙蝗藪赍X,我已經(jīng)五十出頭,身板一天不如一天了,你應(yīng)該為我分擔(dān)一點(diǎn)家庭擔(dān)子!……”父親的語調(diào)中,流露出無限的苦衷和哀哀的懇求。列車開動時,父親流淚了。一滴淚水掛在父親胡茬又黑又硬的臉腮上。我心里非常難過,卻說不清究竟是為父親難過,還是為哥哥難過。我知道,哥哥已背著父親參加了高考。母親又一次欺騙了父親。哥哥又一次欺騙了父親。我這個“知情不舉”者,也欺騙了父親。我因無罪的欺騙感到內(nèi)疚極了。我,很大程度上是在為自己難過……幾天后,哥哥接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母親欣慰地笑了。哥哥卻哭了我又送走了哥哥。哥哥沒讓我送進(jìn)站。他說:“省下買站臺票的五分錢吧!痹跈z票口,哥哥又對我說:“二弟,家中今后全靠你了!先別告訴爸爸,我上了大學(xué)……”
我站在檢票口外,呆呆地望著哥哥隨人流走人火車站,左手拎著行李卷,右手拎著網(wǎng)兜,一步三回頭。我緩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緊緊擦著沒買站臺票省下的那五分鋼幣,心中暗想,為了哥哥,為我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全家一定要更加省吃儉用,節(jié)約每一分錢……我無法長久隱瞞父親哥哥已上了大學(xué)這件事。我不得不在一封信中告訴父親實(shí)情。哥哥在第一個假期被學(xué)校送回來了。
他再也沒能返校。他進(jìn)了精神病院一個精神世界的自由王國一個心理弱者的終生歸宿。一個明確的句號。我從哥哥的日記本中,回出了父親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一封錯字和白字占半數(shù)以上的信。一封并不徹底的掃盲文化程度的信:老大!你太自私了!你心中根本沒有父母!根本沒有弟弟妹妹!你只想到你自己!你一心奔你個人的前程吧!就算我白養(yǎng)大你,就算我出你這個兒子!有朝一日你當(dāng)了工程師!我也再不會認(rèn)你這個兒子!每句話后面都是“!”號,所有這些“!”號,似乎也無法表過父親對哥哥的憎怒。父親這封信,使我聯(lián)想到了父親對我們的那番教導(dǎo):“將來,你們都是要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的!”我不由得將父親的教導(dǎo)做為基礎(chǔ)理論進(jìn)行思考:每個人都是有把子力氣的,倘一個人明明可以靠力氣吃飯而又并不想靠力氣吃飯,也許竟是真有點(diǎn)大逆不道的吧?哥哥上大學(xué),其實(shí)絕不會造成我們家有一個人餓死的嚴(yán)峻后果。那么父親的憤怒,是否也因哥哥違背了他的教導(dǎo)呢?父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所見識過的體力勞動者,大至分為兩類。一類自卑自賤,怨天咒命的話常佳在嘴邊上:“我們,臭苦力!”一類盲目自尊,崇尚力氣,對凡是不靠力氣吃飯的人,都一言以蔽之曰:“吃輕巧飯的!”隱含著一種渺視。父親屬于后一類。如今思考起來,這也算一件極可悲的事吧?對哥哥亦或?qū)Ω赣H自己,難道不都可悲么?父親第四次探家前,我到北大荒去了。以后的七年內(nèi),我再沒見過父親。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和父親同時探家。在我下鄉(xiāng)的第七年,連隊(duì)推薦我上大學(xué)。那已是第二次推薦我上大學(xué)了。我并不怎么后悔地放棄了第一次上大學(xué)的機(jī)會,哥哥上大學(xué)所落到的結(jié)果,遠(yuǎn)比父親對我的人生教導(dǎo)在我心理上造成更為深刻的不良影響。然而第二次被推薦,我卻極想上大學(xué)了。第二次即最后一次。我不會再獲得第三次被推薦的機(jī)會。那一年我25歲了。
我明白,錄取通知書沒交給我之前,我能否邁人大學(xué)校門,還是一個問號。連干部同意不同意,至關(guān)重要。我曾當(dāng)眾頂撞過連長和指導(dǎo)員,我知道他們對我耿耿于懷。我因此而憂慮重重。幾經(jīng)徹夜失眠,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之父親我已被推薦上大學(xué),但最后結(jié)果,尚在難料之中,請求父親匯給我二百元錢。還告知父親,這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學(xué)的機(jī)會。我相信我暗示得很清楚,父親是會明白我需要錢干什么的。信一投進(jìn)郵筒,我便追悔莫及。我猜測父親要么干脆不給我回音,要么會寫封信來狠狠罵我一通?隙ū绕涓绺缒欠馇楦鼰o情。按照父親做人的原則,即使他的兒子有當(dāng)皇上的可能,他也是絕不容忍他的兒子為此用錢去賄賂人心的。沒想到父親很快就匯來了錢。二百元整。電匯。匯單的附言條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錯別字:“不勾,久來電”。
當(dāng)天我就把錢取回來了。晚上,下著小雨。我將二百元錢分裝在兩個衣兜里,一邊一百元。雙手都插在衣兜,緊緊攝著兩迭錢,我先來到指導(dǎo)員家,在門外徘徊許久,沒進(jìn)去,后來到連長家,鼓了幾次勇氣,猛然推門進(jìn)去了。我吱吱唔唔地對連長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立刻告辭,雙手始終沒從衣兜里掏出來,兩迭錢被拒濕了。
我緩緩地在雨中走著。那時刻一個充滿同情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老梁師傅真不容易呀,一個人要養(yǎng)活你們這么一大家子!他節(jié)儉得很呢,一塊臭豆腐吃三頓,連盤炒菜都舍不得買……”
這是父親的一位工友到我家對母親說過的話,那時我還幼小,長大后忘了許多事,但這些話卻忘不掉。我覺得衣兜里的兩送錢沉甸甸的,沉得像兩大塊鉛。我覺得我的心靈那么骯臟,我的人格那么卑下,我的動機(jī)那么可恥。我恨不得將我這顆骯臟的心從胸腔內(nèi)嘔吐出來,踐踏個稀巴爛,踐踏到泥土中。我走出連隊(duì)很遠(yuǎn),躲進(jìn)兩堆木持之間的空隙,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我哭自己。也哭父親。父親他為什么不寫封信罵我一通。!一個父親的人格的最后一抹光彩,在一個兒子心中破壞了,就如同一個泥偶?xì)в谝慌跖K水。而這捧臟水是由兒子潑在父親身上的,這是多么令人悔恨令人傷心的事!第二天抬大木時,我堅(jiān)持由三杠換到了二杠——負(fù)荷最沉重的位置。當(dāng)兩噸多重的巨大圓木在八個人的號于聲中被抬高地面,當(dāng)抬杠深深壓進(jìn)我肩頭的肌肉,我心中暗暗呼應(yīng)的卻是另一種號子--爸爸,我不,不!……那一年我還是上了大學(xué)。連長和指導(dǎo)員并未從中作梗,而且還把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和他們告別時,我情不自禁地對他們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他們默默對望了一眼,不知我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個漆黑的,下著小雨的夜晚,將永遠(yuǎn)永遠(yuǎn)保留在我記憶中……三年大學(xué),我一次也沒有探過家,為了省下從上海到哈爾濱的半票票價。也為了父親每個月少吃一塊臭豆腐,多吃一盤炒菜。畢業(yè)后,參加工作一年,我才探家,算起來,我已十年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提前退休了,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一次,受了內(nèi)傷,也年老了,于不動重體力活了。三弟返城了。我回到家里時,見三弟躺在炕上,一條腿綁著夾板,呆在半空。小妹告訴我,三弟預(yù)備結(jié)婚了。新房是傍著我們家老鷹山墻蓋起的一間“偏廈子”。我們家的老屋很低矮,那“偏屋子”不比別人家的煤棚高多少。我進(jìn)人“新房”看了看,出來后問三弟:“怎么蓋得這么湊湊乎乎?”三弟的頭在枕上門向一旁,半天才說:“沒錢,能蓋起這么一間就不錯了。我又問:“你的腿怎么搞的?”三弟不說話了。小妹從分管他說:“鋪油氈時,房頂木板臺太朽了,踩塌掉進(jìn)屋里……”
我望著三弟,心里挺難過,我能讀完三年大學(xué),全靠三弟每月從北大荒寄給我十元錢。吃過晚飯后,我對父親說:“爸爸,我想和你談件事!备赣H看了我一眼,默默地等待我說。父親看我時的目光,令我感到有些陌生。是因?yàn)槲覀兏缸臃謩e了整整十年嗎?是因?yàn)槲页闪艘粋大學(xué)畢業(yè)生嗎?我不得而知。他看我那一眼,像一匹老馬看自己帶大的一頭鹿。我向父親伸出了一只手:“爸爸,把你這些年攢的錢都拿出來,給三弟蓋房子用吧!”父親又用那種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仍下頭,沉默半晌,才低聲說:“我……不是已經(jīng)給了嗎?……”我說:“爸爸,你只給了三弟二百五十元錢呀!那點(diǎn)錢能夠蓋房子用嘛!”“我……再沒錢……”父親的聲音更低。我大聲說:“不對!爸爸,你有!我知過你有!你有三千多元錢……”父親騰地從炕沿上站了起來,臉色漲得賠紅,怒吼過:“你!……你簡直胡說!我什么時候攢下過三千元?!……”躺在炕上的三弟插嘴說:“二哥,你何必為我逼爸爸呢!爸爸一輩子都想攢錢,如今總算攢下了,能舍得拿出來為我蓋房子?”口吻中流露出一個兒子內(nèi)心對父親的極大不滿。我生氣了,提高嗓門說:“爸爸,你這樣出不對!三弟能在那樣一間煤棚似的破屋里結(jié)婚嗎?那里出生的,將是你的孫子,或是你的孫女!你將在子孫后代面前感到羞愧的!……”我心中倏然對父親鄙視起來!白∽!……”父親舉起了一只拳頭。拳沒落到我身上,在空中出了片刻,沉重地垂下了。
母親,四弟和小妹趕緊從里間屋出來,把我往里間屋拉!澳!……十年沒見我,見我就教訓(xùn)我么?!好一個兒子。∧憔褪沁@樣給你弟弟妹妹們作榜樣的么?你可算念成了大學(xué)了!你給我滾!……”父親臉腮抽搐著,眼中噴射出怒火。他那兇暴的語詞中,有一種寒透了心的悲涼成分。他用手用我一指,又吼出一個“滾”宇,再說不出別的活來。我一下子掙脫了母親和四弟拉住我的手,大聲說:“爸爸,我永遠(yuǎn)不再回這個家!……”說完,沖出了家門。我一口氣走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三個小時后開往北京的火車票,坐在候車室的長凳上,一支接一支吸煙。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輕輕叫我,抬起頭,見母親和四弟站在面前。四弟說:“二哥,回家吧!”母親也說:“回家吧,媽求你!”“不……”我堅(jiān)決地?fù)u搖頭。母親又說:“你怎么能那樣子跟你父親爭吵呢?他的確是沒攢下那么多錢呀!他攢下的一點(diǎn)錢,差不多全給你三弟了……下個月初就要給你哥哥交住院費(fèi)……”幾個好奇的男人女人圍住了我們,用各種猜疑的目光注視我。我聽到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離開時嘆了口氣,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蔽曳置魇潜豢闯闪藗不孝之子了。我打斷母親的活,說:“媽媽,您別替我父親辯護(hù)了!我在大學(xué)時,您親自寫信告訴過我,我父親已積攢下了三千元錢,他怎么能對他的兒子那么吝嗇?”母親怔了一下,說:“傻孩子,是媽不好,媽那是騙你的呀!為了讓你在大學(xué)里安心讀書,不掛慮家中的生活……”聽了母親的活,我呆呆地望著母親那張憔悴的臉,發(fā)愣許久,說不出話來!奥爧尩脑,回家吧!回家用你爸認(rèn)個錯……”母親上前扯我。我低下頭哭了……我跟著母親和四弟回到了家里。我向父親認(rèn)了錯。父親當(dāng)時沒有任何原諒我的表示。小妹那時已中學(xué)畢業(yè),在家待業(yè)兩年了,一直沒有分配工作。母親低眉下眼地去找過街道主任幾次,街道主任終于給了一個活口說:“下一次來指標(biāo),我給使把勁試試看吧!”母親將這活學(xué)給父親,對父親說:“為了孩子,這人情,管多管少,無論如何也得送。 备赣H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錢包,遞給母親,頭也不抬地說:“我這個月的退休金,剛交了老大的住院費(fèi),剩下的,都在里邊了……”牛皮紙錢包里,大票只有兩張拾元的了。母親猶豫了一陣,將其中一張交給妹妹,妹妹就用那拾元錢買了點(diǎn)不成體統(tǒng)的東西,當(dāng)天拎著去街道主任家“表示表示”。怎么拎去的,又怎么拎回來了。母親詫異地問:“怎么拎回來了?”小妹沮喪地回答:“人家不肯收!蹦赣H又問:“嫌少?”“人家說,多年住在一條街上,收了,就顯得不好了。人家說,要是咱們非愿意表示表示,她家買了一噸好煤,咱們幫忙給拉回來……”小妹說罷,怯怯地瞟了父親一眼。父親始終沒抬頭,聽罷小妹的話,頭更低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開口說:“我和你四哥……一塊兒去給拉回來……”四弟剛巧從外面回來,問明白后,為難地對父親說:“爸,我們廠的團(tuán)員明天要組織一次活動,我是團(tuán)支部書記,我不能不去呀!”小妹急了:“什么破團(tuán)支部書記,你當(dāng)?shù)媚敲瓷习a?!明天不給拉回來,人家的煤票就過期了……”這一切話,我都在里屋聽到了,我跨出里屋,對小妹說:“明天我和爸去拉!
父親突然莫名其妙地火了:“誰都用不著你們!我明天一個人去拉!我還沒老的不中用,我還有力氣!”頭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雨,第二天白天,雨下得更大了。我和父親借了輛手推車,冒雨去拉煤。路很遠(yuǎn)。煤票是在一個鐵道線附近的大煤廠開的,距我們住的街區(qū),有三十來里。一噸煤,分三趟拉。天黑才拉回第三的。拉第三趟時,一只車輪卡在鐵軌岔角里。無論我和父親使出多大的力氣,車輪都紋絲不動,像被焊住了。我和父親一塊兒推。一塊兒拉,一個推,一個拉,弄得渾身是泥,雙手處處是傷,終于一籌莫展。在暴雨中,我聽得見父親像牛一樣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我扶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父親大聲喊:“爸爸,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值班房找個人來幫幫忙!”“你的力氣都哪去了?!”父親一下子推開我,彎下腰,用他那肌肉萎縮了的肩膀去扛車。
遠(yuǎn)處傳來廠火車的吼聲,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在閃電亮起的剎那,我看見一塊松弛的皮膚,被暴雨無借地鞭打著。是一個老年人的喪失了力氣的脊梁。車頭的燈光從遠(yuǎn)處射了過來。父親仍在徒勞無益地運(yùn)用著微不足道的力氣。我拔腿飛快地朝道班房跑去。道班工人發(fā)出了緊急停車訊號。列車停住了。道班工人和我一塊跑到煤車前。父親還在用肩膀扛煤車。他仿佛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有火車開過來。“你他媽的玩命!”道班工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火車車頭的光束正照著煤車,父親的肩膀,終于離開了煤車。父親緩緩抬起了頭。我看清了父親那張絕望的臉。那張皺紋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都仿佛是一個“!”號,比父親寫給哥哥的那封信中還多……
雨水,從父親的老臉上往下淌著。我知道,從父親臉上淌下來的,絕不僅僅是雨水。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神空洞的眼睛,那抽搐的臉腮,那哆嗦的雙唇,說明了這一點(diǎn)……這個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幾年前那個雨夜。我躲在我們連隊(duì)木楞堆之間大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四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電報。電文--“父即日乘十八次去京,接站!蔽矣謳啄隂]探家了。我與父親又幾年沒見面了。我已經(jīng)35歲了,可以說是一個中年人了。電報使我心中涌起了一個中年人對自己老父親的那種情感。那是一種并不強(qiáng)烈的,撩撥回憶的情感。人的回憶,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焦臣”的,好像照片回著時間改變顏色一樣;貞浲拢倚闹袑Ω赣H的譴責(zé)少了,對自己的譴責(zé)反而多了。我畢竟沒有給過父親多少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愛。‰妶鬀]能在頭一天交到我手里,卻被從門底縫塞進(jìn)了我的辦公室,我頭一天熬夜,第二天上班推遲,看看手表,離列車到站時間,僅差一小時十五分,馬上動身,完全來得及接站,我手中拿著電報,心里修忽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雇一輛小汽車去接站,這念頭產(chǎn)生的很隨便,就像陜西人想吃一頓“羊肉泡饃”。父親生平連次小汽車也沒坐過,我要給予父親“生平第一次”。我給幾處出租汽車站打電話,都沒車。20多分鐘在電話機(jī)前過去了。乘公共汽車接站,已根本來不及。只有繼續(xù)撥電話。又撥了10多分鐘,終于要到了一輛車。說很快就到,卻并不很快,半小時以后才到。一路紅燈,駛駛停停。到火車站,早已過時。我打開車門就往下跳,司機(jī)一把揪住我:“車費(fèi)!”我一摸衣兜,錢包沒帶!只好向司機(jī)陪笑臉,告訴他我是來接人的,接到再給他車費(fèi)。說了不少好話,最后將工作證押給他,他才算松開了手。站內(nèi)站外,都沒尋找到父親。我沮喪地回到出租汽車跟前,央求司機(jī)再送我回家,來去車費(fèi)一塊付。司機(jī)哼了一聲,將車開走了。我見方向不對,暗著笑臉問:“你要把我拉哪去呀?”司機(jī)冷冰冰地回答:“出租汽車總站。我餓了,該吃午飯了。你在總站再要一輛車吧!”我自認(rèn)理虧,不便再說什么。在出租汽車總站,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終于坐進(jìn)了另一輛小汽車?yán)。回來倒是一路飛快,算帳時,可把我嚇了大跳,二十三元!我不由得問了一句:“怎么二十三元。俊彼緳C(jī)瞪了我一眼:“加上從火車站到出租汽車總站的那一段車費(fèi)!”
“那一段路也要車費(fèi)?!”“笑話!你想自坐?”一進(jìn)家門,見父親已在家中了。我埋怨道:“爸爸,你怎么不在火車站多等會。孔屛野捉恿四阋惶!”父親說:“等了一會兒,沒見著你,我心想你不會來接了……”“拍了電報,我能不去接嗎?真是的!”“我心想,大概你工作忙,脫不開身……”
我說:“爸,先給我二十三元錢!”剛見面,伸手要錢,父親奇怪,疑惑地瞧著我。我只好解釋:“爸爸,我是租了一輛小汽車去接你的,司機(jī)在下邊等著呢,我的錢包放在辦公室了。”仿佛為了證實(shí)我的話,司機(jī)按了幾聲喇叭。父親當(dāng)時那種表情,就好像聽說我是租了一艘宇宙飛船去接他似的。他緩緩解開衣扣,拆開經(jīng)在衣里兒的一塊布,用手指捻出三張拾元的紙鈔,默默遞給了我。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出了他心里想說的一句話:“你擺的什么譜。 薄鞍职,這錢我會還你的……”我接過錢,匆匆奔下樓去。當(dāng)我回到屋里,見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也不瞧我,低頭吸煙。
我省悟到,我剛才說了一句十分愚蠢的話……
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爍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fā)已經(jīng)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胡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武”,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只有這一大把胡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愿的殘影……生活,到底是很歷害的。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樓內(nèi),只一間,十三平米,在走廊做飯,和電影《鄰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勝,黑,蒼蠅多,老鼠肆無忌憚,特肥大。父親到來的第一天,打量著我們家在走廊占據(jù)的“領(lǐng)地”,不無感觸地說:“老二,你有福氣!你才參加工作幾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這么寬,還能當(dāng)廚房……你……比我強(qiáng)……”這話從父親口中說出,以那么一種淡泊的自卑的語調(diào)說出,使我心中有些難過。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建筑工人,蓋了一輩子樓房,卻羨慕我這筒子樓里的十三平米……他是被尊稱為主人翁的人啊……編輯部暫借給我一間辦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辦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我雖沒有讓父親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車,父親卻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樓房。父親每天替我們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開水,買菜,做飯,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換煤氣。一切的家務(wù),父親都盡量承擔(dān)了。我不希望父親,我的老父親淪為我的老勤雜員。我對父親說:“爸爸,你別樣樣事都搶著做。你來后,我們都變懶了!”父親陰郁地回答!“我多做點(diǎn),倒累不著。只要能在你們這兒長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結(jié)婚后,家中實(shí)在住不開了,我萬不得已,才來攪擾你們……”父親的性格也變了。變成一個通情達(dá)理的,事事處處,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讓的,老無脾氣的老頭了。除了家務(wù),父親還經(jīng)常打掃公共樓道,樓梯,廁所,水池。他不久便獲得了全樓人的稱贊和敬意。父親初來乍到時,人們每每這么問我!“那個大胡子老頭就是你父親嗎?”以后我聽到的問話往往是:“你就是那個大胡于老頭的兒子呀?”在我意識中,父親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則開始依附于父親的人格而存在了。一些從不到我家中走動,大有“老死不相往來”趨勢的工人們,也開始出現(xiàn)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種更普遍的生活貼近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是家里洗澡的日子,父親也可以公然到廠內(nèi)浴室洗澡。沒票,父親也可以從容不迫地進(jìn)人廠內(nèi)禮堂看電影,忘帶食堂飯菜票,父親也可以從食堂且先端口飯菜來,而人們還都對他很客氣,很友好。這些“優(yōu)待”,是連我也沒受到過的。父親終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獲得了和我并存的獨(dú)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掃公共衛(wèi)生。我理解,人們注意到他,承認(rèn)他的獨(dú)立存在,如今對他來說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這是一個沒機(jī)會受過文化教育的,喪失了健壯和力氣的,自尊心極強(qiáng)的老父親,在一個受過大學(xué)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點(diǎn)小名氣的兒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碼。我告誡自己,我要替父親珍視它,像珍視寶貴的東西一樣。父親身上最大的變化,是對知識分子表現(xiàn)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將各類知識分子統(tǒng)稱為“耍筆桿子的”?俊八9P桿子”而不是靠力氣吃“輕巧飯”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來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筆桿子”的。我將他們介紹給父親時,父親總是臂微垂,腰微彎,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習(xí)慣的鞠躬狀,臉上呈現(xiàn)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笑容。隨后,便替我給客人徹茶,點(diǎn)煙。當(dāng)我和客人侃侃而談時,父親總是靜默地坐在角落,一會兒注意地瞧著我,一會兒注意地瞧著客人,側(cè)耳聆聽。倘我和客人談到該吃飯時,父親便會起身離去悄然做飯。倘我這個主人有時竟忘了吃飯這件事,父親便會走進(jìn)屋,低聲問我:“飯做好了,你們現(xiàn)在要吃么?還是再過一會?”飯后,照例搶著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對父親說:“爸爸,你不必對客人過分恭敬,過分周到,他們大多數(shù)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著太客氣!
“我……過分了嗎?……”父親吶吶地問,仿佛我的話對他是一種指責(zé)幾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親交談了兩個多小時。他真是一位好父親,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他對我說,連和你交談幾句話的機(jī)會都沒有。你真那么忙嗎?……”這封信使我無比慚愧,無比自責(zé)。是的,父親來后,我?guī)缀鯖]同父親交談過。即使一次不太長久的,半小時以上的,父子之間的隨隨便便的交談也沒有過,父親簡宜就像我雇的一個老仆役,勤勤懇懇,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為我做著一切一切的家務(wù)。而我每天不是在寫,寫,寫,就是和來客無休止地談、談、談……第二天晚飯后,我沒到辦公室去抄那將急待發(fā)出的稿子,見妻抱著孩子到鄰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親面前。我低聲說:“爸爸,跟我哪幾句家常話吧!”父親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種單刀直入的語調(diào)問:“老二,你為什么不爭取入黨?”
我怔住了。我預(yù)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親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這就是父親最想同我交談的話題么?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又說:“爸爸,聊幾句家常話吧!”“你們兄妹五個,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來,頂數(shù)你有了點(diǎn)出息,可你究竟為什么不入黨。柯犇銈兺轮v,你說過,要入也不現(xiàn)在入共產(chǎn)黨的話?你是說過這話的么”父親的目光仍定定地看著我,揪住這個話題不放。我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我說過,而且是在某個會議上當(dāng)眾說的。我并不想欺騙父親。我對黨的信仰是萌發(fā)于一種樸素的感恩思想的。這種感恩思想,畢竟不是建立在切身體會的基礎(chǔ)之上。而是間接灌輸?shù)慕Y(jié)果,是不穩(wěn)固的。是易于倒塌的。也是膚淺的,不足以長久維系下去的。動搖過的事物,要恢復(fù)其原先的穩(wěn)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穩(wěn)固的基礎(chǔ)。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積木,撫亂一百次,還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復(fù)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觀和認(rèn)識觀。這比給表上弦的時間長得多。父親的話,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我故意用冷漠的語調(diào)反問:“爸爸,你為什么對我入不入黨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黨,當(dāng)官,掌權(quán),而后以權(quán)謀私嗎?”父親聽出來了,我的話對他的愿望顯然是嘲諷。父親緩緩站起,一只手撐著椅背,像注視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似的,瞇起眼睛,眈眈地瞪著我。他突然推開椅子,轉(zhuǎn)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jīng)歷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rèn)為新社會好,共產(chǎn)黨偉大!不信服共產(chǎn)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chǎn)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hù)的時候,現(xiàn)在要求人黨,是替共產(chǎn)黨分擔(dān)振興國家的責(zé)任!……你再對我說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接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在那一時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從前那威嚴(yán)而易怒的父親了。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離開家,來到了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雙手捧著臉腮,陷入了靜靜的思考。我理解父親對共產(chǎn)黨的感情。他六歲給地主放牛,十二歲闖關(guān)東,親眼看到過國民黨怎樣慘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過勞工。要不是押勞工的火車被抗聯(lián)伏擊,很難想像他今天還活著,也不知這個世界上會不會還有我這位“青年作家……”
但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這需要比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更大的嚴(yán)肅性。而且,在我心靈中,還有許多腌漬得沒勇氣告人的欲念,還時時受到個人名利的誘惑,還潛藏著對享樂的向往,還包裹著對虛榮的貪婪,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這句話是莊嚴(yán)地寫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黨章上的。我不能夠懷著一里顆極不干凈的靈魂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寫下:我要求加入……人可以欺騙別人,但無法欺騙自己。我在心中說:“爸爸,原諒我!我不,現(xiàn)在還不……”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了。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的那題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康發(fā)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我轉(zhuǎn)過身去瞧著父親。他又猛地站了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chǎn)黨,如果你已經(jīng)不信服這個黨了,那么你從此以后也別叫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xiàn)在還身強(qiáng)力壯,我愿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diǎn)苦就有資格對共產(chǎn)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diǎn)苦跟我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算個屁!我想對父親解釋幾句什么,卻一句適當(dāng)?shù)脑捯矊ふ也坏健N乙谎圆话l(fā)地望著父親,心想:爸爸,你說的不對,不對,我并不像你認(rèn)為的那樣!……我覺得委屈極了,直想哭。五父親對我教訓(xùn)了這一次之后,接連幾天不理我,不跟我說一句話。一天傍晚,有一個外地的陌生姑娘來到我家中,她自稱是位文學(xué)青年,讀過我的幾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談?wù)劇?/p>
我?guī)齺淼搅宿k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張白凈的鵝蛋形的臉,容貌端莊嫻雅。眼睛挺大,閃閃著充滿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齊的烏黑的短發(fā),襯托著她那張動人的臉,像荷葉襯托著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繽紛的花外衣,只有三顆扣子,好像是骨質(zhì)的,月牙形,非常別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紅色的毛衣。褲線褲角帶有古銅色鑲邊的牛仔褲,奶黃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坐在沙發(fā)上,修長的雙臂微向前探,雙手習(xí)慣地攬住兩膝。她從頭到腳煥發(fā)著浪漫氣質(zhì),舉止文靜而有修養(yǎng)。我徹了一杯茶端給她。她接過去,看了一眼,欠身輕輕放在桌上,說:“我不喝綠茶。我從小就是喝花茶的”我說:“請便!睂⒁巫影岬剿睂γ,瞧著她問:“你想和我談些什么呢?”她嫵媚地一笑:“當(dāng)然是談文學(xué)啦……不過,也希望不僅僅限于文學(xué)!蔽艺f:“那么就請談吧!不過,我也許會令你失望,我不是個理想的交談?wù)!眱鹤佑行┌l(fā)高燒。走出家門時彥正在給兒子灌藥。而父親在給我洗衣服。我盡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擾,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會首先向我提出什么問題。但她沒有,她用悅耳的音調(diào)向我講述起她自己來。
她說她離開家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從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訪過了許多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接著,便依次向我說出他們的名字,有人是我認(rèn)識的。有人是我沒見過面的。還說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難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賞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歡作者本人,她很坦率。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談。我問:“你此行是出差么?”“噢不,”她搖搖頭,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為了玩,散散心!薄澳愕膯挝痪箷o你這么長一段假了?”“我現(xiàn)在不受任何單位管束,自由公民!”“你是個待業(yè)青年?”“我想有工作時便可以有種工作,膩煩了就當(dāng)自由公民!蔽颐曰蟛唤獾赝。她攬住兩膝的雙手放開了,身體舒展地靠在沙發(fā)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辦公室內(nèi)環(huán)視一番,說:“你的辦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對人跳舞!蔽艺f:“我不會跳舞,大概是可以的!边@口輪到她迷惑不解了,懷疑地盯著我,要看出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慚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開了,落在寫字臺上,又問:“自由市場上買的吧?”我點(diǎn)點(diǎn)頭:“是的!薄皹邮教稀!薄安,是太俗氣,但便宜!彼哪抗庥侄⒃诹宋夷樕,那模樣仿佛我對她承認(rèn)了我是一個下流胚子似的。我說:“請接著談下去吧,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話還使我有些不明白。”“是嗎?”懷疑的神態(tài),懷疑的口吻。接著,輕輕嘆了口氣,平平淡淡地說:“報考過電影學(xué)院,音樂學(xué)院,都沒考上。在外貿(mào)局工作了三個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這兩個單位都沒能更長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圖書館混了一年,因?yàn)槟怯袝,才拴住我一年,看書也看膩煩了,于是就辭職了……回去以后,也許會到省電視臺,看我那時心情好不好,樂不樂意……”我終于明白,她是來自另一個天地的!澳愠鰜磉@么長時間,父母放心么?”“他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親當(dāng)年的老戰(zhàn)友;蛘咦∷抑校蛘咦「呒壻e館……”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什么了,期待著她說。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一定無法理解我……小時候,我和姐姐,覺得世上任何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過了,我們就將糖和鹽拌在一起,再澆點(diǎn)辣椒油……現(xiàn)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時候似的,我覺得我丟了。我覺得我對什么都膩煩了,對生活失去了熱情,就好像我小時候?qū)κ澄锸チ宋队X一樣……”我依舊望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心中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同情,類似對一只將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蟲的同情。她見我在很認(rèn)真地聽,繼續(xù)說下去:“本想離開家散散心,但結(jié)果心境反而愈來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處是人,人,人,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人,許許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談?wù)摲孔訂栴},待業(yè)問題……”我平靜地問:“你無法忍受這樣一些人們嗎?”“難道你能夠忍受這樣一些人嗎?”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臉上,現(xiàn)出一種對我的麻木不仁開始感到失望的表情。我沒有立即回答她。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楞堆間痛哭過一場的那個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親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給街道主任拉煤那個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為什么保留在我記憶中的都是雨夜呢?我畢竟從我生活中的兩個雨夜度過來了。我畢竟扯著父親的破衣襟,扯著一個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頭腦中有著狹隘的農(nóng)民意識的父親的破衣襟,一步步從生活中走過來了,一歲歲長大了……“古老的國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這么一種氛圍中,每個人都將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悅耳的聲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從她身上過久地分散。我要求說:“讓我們談?wù)勎膶W(xué)吧!”“文學(xué)?……”她嘴角浮現(xiàn)一絲嘲諷,大聲說;“中國目前不可能有文學(xué)!中國的實(shí)際問題,就在于人口眾多。如果減少三分之二,一切都會變個樣子!”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減少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那些愚昧的,沒文化的,渾渾噩噩的,每天都在談?wù)摲孔訂栴}和待業(yè)問題的人”我情緒的變化并沒有引記她的注意。她皺起眉頭,用一種優(yōu)國憂民的語詞說:“就在今天,就在你們北影廠門口,我看到一個白胡子老頭,抱著一個傻乎乎的孩于,在圍觀一輛外國小汽車,我心里真是悲衰極了!我要寫一篇心理小說,將我內(nèi)心這種悲哀表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人民,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真感到羞恥!……”
她那樣子悲哀得快要哭了;蛘哒f,她是要將我感動哭了。然而我并沒有受到絲毫感到。我已不再依從前那么易于動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顆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產(chǎn)生這么一點(diǎn)渺小的悲哀,我已經(jīng)不再同情她。我告訴她,那白胡子老頭,肯定就是我的父親,而抱在他懷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兒子!笆悄恪赣H?……”她的臉微微紅了,現(xiàn)出動人的窘態(tài),吶響他說:“請?jiān)!我……還以為你是……”
“這不值得請求原諒!因而我也不想對你表示原諒!我并不想否認(rèn),我的父親沒有文化,他在掃盲時所認(rèn)識的字,絕不會比你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還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農(nóng)民意識的狹隘,給我們的家庭造成了重大的不幸,因?yàn)樗幌嘈裴t(yī)生的話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話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yàn)樗杀∥幕缟辛猓偭!我原諒了他,但卻不能忘記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遇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意味著什么!我詛咒造成愚昧和沒有文化的落后狀況的一切因素!……”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的聲音很高,我內(nèi)心很激動。我仿佛不是在對我面前的這一位姑娘說話,而是在對眾多的各種各樣的人說話。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盡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diǎn)高貴的憐憫,這無疑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動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quán)力瞧不起他們!沒有權(quán)力輕蔑他們!因?yàn)檎撬麄,這在歷史進(jìn)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chuàng)造著文明的千千萬萬,如同水層巖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jiān)實(shí)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yè),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實(shí)現(xiàn)著!愚昧和沒有文化不是他們的罪過,是歷史的罪過!是我們每一個對振興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缺乏熱情,缺乏責(zé)任感的人的慚愧!我還想對她說,至于她自己,不過是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麗,嬌弱,但沒有芬芳。因?yàn)樗皇菢淠,所以她那短?xì)的權(quán)須是觸及不到水層巖層的,的所蔑視的正是她所賴以存在的。她漠視甚至嘲諷他們的最現(xiàn)實(shí)的煩位,但她那種因沒有什么值得憂郁的事才產(chǎn)生的憂郁,那種一顆空泛的心靈內(nèi)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與他們可能經(jīng)歷過的悲哀相比,其實(shí)質(zhì)是不值論道的。我還想對她說……我什么也不想對她說了。我又想到了發(fā)燒的兒子。我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回到兒子身邊去了。“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談下去了!”我走到辦公室門前,推開了門——門外,站著我的父親,呆呆地,一動不動地,像根木樁似的。一手拎著水杯,一手拿著一瓶熱水。他是給我們送開水來的。他分明是聽到了我方才大聲說的某些話。那姑娘走下樓梯時,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這樣對待她,肯定是她絕沒想到的。
父親一聲不響,放下水壺,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張鋼絲床。
一直到熄燈,我和父親彼此沒說一句話。我靜靜地躺著,無法入睡,我知道父親也是在靜靜地躺著,沒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去,將頭伏在父親胸上,對他說:“爸爸,原諒我那番話又無意傷害了你,原諒我,爸爸……”隔了一天,我從朋友家很晚才回來,一進(jìn)家門,妻便告訴我,父親走了。“走了?上哪兒去了?……”“回哈爾濱了!”“你……你為什么不攔他?!”
“我攔不住!辈偤玫膬鹤釉诳藿校骸盃敔,我要爺爺!我要找爺爺嘛!……”
我問:“父親臨走說了什么沒有?”
妻回答:“什么也沒說!蔽乙晦D(zhuǎn)身就從家中沖了出來。我趕到火車站,匆匆買了一張站臺票。
我跑到站臺上時,開往哈爾濱的列車剛剛開動。我跟著列車奔跑,想大喊:“爸爸!……”卻沒喊出來。
列車開出了站臺。
送行者紛紛離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孤零零地佇立在站臺上。望著遠(yuǎn)處的鐵路信號燈,我心中默默地說:“爸爸,爸爸,我愛你!我永遠(yuǎn)不忘我是你的兒子,永遠(yuǎn)不恥于是你的兒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來!遠(yuǎn)處的鐵路信號燈,由紅變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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