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老舍先生。

今年是2006年，距老舍先生離開我們這個繁華又寂寞的時代已經(jīng)整整四十年了。對于歷史來說許多喧囂都已遠(yuǎn)去，有的已經(jīng)沉沒，可是老舍卻依然站立在我們的前方，犀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們時代的心臟。在先生的目光里，我是不及格的學(xué)生，有的只是景仰與羞愧，先生對我來說是座高山。先生是基督教徒，在談到《圣經(jīng)》時，先生說，《圣經(jīng)》的要義是施者比受者更為有福。先生沐浴在自己的信念里，終其一生都在行善——從小善到大善進(jìn)而至善。

解放后，先生家里常去一些不尋常的客人，他們大多是年過花甲的老人，有時還帶著小孩，一見到老舍就按旗人的規(guī)矩行禮，并大聲吆喝：給大哥請安！老舍總是慌忙上前扶起他們：“別……別這樣，現(xiàn)如今不興那一套了，快坐下，咱哥兒倆好好聊聊�！苯又�就是倒茶遞煙，拿糖果給孩子們吃�？腿伺R走時，總是要掏出一兩張十元人民幣塞給他們，與他們熱情道別。在他家工作過的黃秋耘有些莫名其妙，老舍就給解釋：“唉，這些人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當(dāng)年有給行商當(dāng)保鏢的，有在天橋賣藝的，也有當(dāng)過“臭腳巡”（舊社會的巡警）的……你讀過我的《我這一輩子》《斷魂槍》《方珍珠》……嗎？他們就是我這些作品中的模特兒��！他們窮困潦倒，家里揭不開鍋了，我還有倆錢，“朋友有通才之義”嘛！你別見笑，我就是有點封建思想�！�

在金錢至上的“競爭哲學(xué)”（競爭——斗爭——戰(zhàn)爭）橫行的今天，什么骨肉之情、朋友之義、師生之誼已經(jīng)快要煙消云散了，想想老舍，有的只是感動和欽佩，真希望自己也有這些封建思想。

先生每每去冰心家里作客，人沒到，總是聲音先到：“泡好茶沒有？客人來了�！苯又�就是冰心孩子的歡呼：“舒伯伯來了�！比缓笫呛⒆觽円粨矶�上，唧唧喳喳說個不停，然后是老舍繪聲繪色的童話故事……多少年后冰心的幾個孩子都大了，回想起老舍都忍不住潸然淚下。冰心說：在行善上，老舍是有福的。

周揚準(zhǔn)備成立中國民間文藝聯(lián)合會，會址沒有著落，老舍先生毫不思索地說，我的房子可供使用。

其實，老舍先生早年還曾受教于本家大叔宗月大師，在先生的血管里有一股宗教情懷在奔流，大概就是悲天憫人的大愛情懷吧！

抗戰(zhàn)期間，文藝界要聯(lián)合在一起，其中有共產(chǎn)黨人，有國民黨人，還有不少自由知識分子，要把這一群人統(tǒng)一起來，真是千難萬難，領(lǐng)頭的不好做。可先生被一致推選為理事，并特別選為總干事，當(dāng)時大家就覺得只有先生的人品、氣度和才情勝任此職。此后的七八年先生恪盡職守，不遺余力的為宣傳抗日奔波，調(diào)和大家的意見，以民族大義為重，用先生的話說自己是文藝界盡職的小卒。先生從來都是這樣的謙卑，深明大義。

先生人緣好，好喝酒，領(lǐng)導(dǎo)請客總是如期赴約，并不推辭。一喝酒，先生就要猜拳，率領(lǐng)大家打“通關(guān)”，先生豪氣干云，不以勝負(fù)為意，贏了也喝酒，經(jīng)常酩酊大醉。想想先生當(dāng)時肯定是憨態(tài)可掬吧。

先生跟別人吵架也具備“老舍特色”。在《新蜀報》工作期間，與何容吵架，先生大罵，何容，你是什么東西？何容回敬，老舍，你以前真不是東西！頂多如此。我想大約在旁邊聽的人都會忍俊不禁，這算什么吵架。其實這種情況也是極少的，就連一向喜歡罵人的胡風(fēng)都說：“我沒罵過老舍。”

反右時，老舍也說過違心的話做過違心的事，但一從嚴(yán)正的批判會上走下來依然會與沒人理會的丁玲打個招呼，“還好嗎？”，致使丁玲終生難忘。有人當(dāng)了右派，老舍一有機會照例請他們在小飯館中吃一頓飯，于“莫談國事”之外也盡量給這些“另冊”人士多一點溫暖。這與今天的兩面三刀落井下石的惟利是圖者比起來，大概也就是人品高下差別吧！

人們都說老舍是個好人，善人。不僅僅因為他盡量多的幫助別人周濟(jì)別人，還因為他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光暈，一種近乎圣潔的光暈，行善已經(jīng)是一種義務(wù)，一種責(zé)任，一種習(xí)慣！生活中的老舍是那樣的俠義仁愛，悲天憫人，作為作家的老舍更是秉承了中國古典文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翻開老舍的作品：《老張的哲學(xué)》《趙子曰》《二馬》《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月牙兒》《斷魂槍》《茶館》《龍須溝》……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一群苦難的小人物：祥子、虎妞、趙子龍、王利發(fā)、老張、老趙……這些小人物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就是我們的爺爺奶奶、大叔大媽。是的，在老舍血管里流淌著的是他們的血液，他是爺爺奶奶、大叔大媽的代言人。老舍的目光永遠(yuǎn)是撫摩在他們身上，他永遠(yuǎn)關(guān)注著沒有人關(guān)注的弱勢群體——他們的淚水、笑容、希望、夢想、失望、頹喪……所以老舍的文字是活的，跳躍著愛、同情、悲憫，這種關(guān)注下層勞動人民的熱情從未改變，他希望他們好起來，希望祖國好起來。也因此我們才會明白，老舍在建國之后熱情的參加各種民間社團(tuán)活動，為他們寫相聲，寫快板，寫大鼓詞，寫太平歌詞，寫二人轉(zhuǎn)等等，甚至還創(chuàng)造了“曲劇”這種新形式的民間藝術(shù)。在一次集會中，老舍大聲宣稱：老百姓的創(chuàng)造力是驚人的。

老舍的情懷該從老舍筆下的小人物去尋找，也許這樣我們才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建國之后幾乎所有作家集體休克的時候，老舍先生卻一支獨秀的原因吧。

南京師范大學(xué)的沈義貞博士將藝術(shù)品分為四個等級：一、凡個體從自我的個體實踐中獨立探索、思考而形成的思想體系，并憑借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感情建構(gòu)的文本，則藝術(shù)品級可視為一級；二、凡主體通過學(xué)習(xí)，真正皈依了某種思想或?qū)W說，并憑借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感情建構(gòu)的文本，則藝術(shù)品級可視為二級；三、凡主體在自我實踐中所形成的個體感悟與某種思想或?qū)W說發(fā)生了某種交叉和重合，并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了一定的思想感情，其所建構(gòu)的文本，則藝術(shù)品級可視為三級；四、凡主體根本就沒有弄清某種思想的正誤，此時他為了宣傳這種思想而強擠感情，其所建構(gòu)的文本的藝術(shù)品級應(yīng)屬于最低層次，在很大程度上即是一種“偽藝術(shù)”。我對沈義貞博士的藝術(shù)品級的劃分很贊同，藉此判別建國之后的所有作家的作品，“十七年”的所謂的藝術(shù)作品幾乎全都乏善可陳，老舍卻是個例外。

為什么？

老舍先生幾乎所有的小說、戲劇、散文都是以北平為背景展開的，先生身上存在著極其明顯的“北平情結(jié)”，北平是先生的精神胎記。老舍先生全部創(chuàng)作的秘密都可以從“北平情結(jié)”中找到答案，從某種意義上說先生的“北平情結(jié)”就是中國古典文化傳統(tǒng)，因此也可以稱為“古典情結(jié)”，老舍先生的精神核心就其實質(zhì)上說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先生建國之后的創(chuàng)作熱情都來源于古典士大夫的“士為知己者死”的文化信念。先生創(chuàng)作的《茶館》就是放在世界文學(xué)畫廊里也會毫不遜色，并且先生還留下了感人肺腑的散文經(jīng)典《我熱愛新北京》《養(yǎng)花》等等文學(xué)史上的杰作。

難怪臺灣的陳紀(jì)瀅先生說，他（老舍）絕對是一位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1966年，北京的夏季使人感到空前的不安。

"

8月23日，老舍先生因生病，本應(yīng)在家休息，但他還是想去單位看看自己的同事，他去了。其實他的劫難早就開始了，就因為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善人，更因為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他跨進(jìn)市文聯(lián)的一剎那，迎接他的是寬闊的軍用皮帶，眼鏡掉在地上，跟著掉下的還有鮮血。緊接著，先生又隨一批人被攆上了卡車，先生選擇了最后一個座位坐下來，閉上了雙眼。

先生有多年的腰疼病，挨批斗時，要他低頭，他沒有低頭；要他認(rèn)罪，他沒有認(rèn)罪。也因此先生慘遭污辱、毒打。黃昏時分，先生因為抗拒又被單獨押回文聯(lián)，此時，先生頭上纏著一塊白色紗布，上衣也很臟。先生看到了火光，那價值千金的戲裝、盔頭、刀槍把子隨著火焰在跳動，先生視為生命的東西頃刻之間化為灰燼。火光映照著四周“紅衛(wèi)兵”們因狂歡而變形了的稚嫩的臉，那是一群孩子呀，只有十四五歲呀，他們據(jù)說應(yīng)該是我們祖國的未來和希望呀，他們?nèi)绾文軌蛞灰怪�間熟練地使用暴力，使用血腥，對一個年近古稀可以做他爺爺?shù)娜讼麓硕臼�？此時道德何在？法律何在？人道何在？人性何在？五千年的古國文化孕育了老舍，怎么也孕育了這樣一群惡魔？我同樣感到萬分迷惘。我無法猜測此時先生的目光該是怎樣的目光，我能理解的是先生的血液，先生的靈魂也在開始燃燒。

被打得血流滿面、遍體鱗傷的老舍此時先生一言不發(fā)，眼睛里的光芒突然像閃電一樣，先生迅速摘下掛在頸項上的寫著“走資派”、“牛鬼蛇神”、“反動文人”的黑牌子，奮力向地上摔去。他的舉動又遭到了“紅衛(wèi)兵”們變本加厲的更加殘酷毆打。老舍怎么走回家的，他想了什么，他眼中的世界在那一刻又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沒有人知道。也許只有北平那黑色的夜風(fēng)聆聽了先生的嘆息，先生的憤怒與迷惘。那是一個怎樣奇異的夜晚呀——高貴與愚昧，狂歡與憤怒，瘋狂與嘆息，火焰與灰燼，才情與無知，吶喊與沉默交織在同一個夜晚。

1966年8月24日凌晨老舍先生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回到家中。清晨，年近古稀的老舍先生獨自走出生活了十六的丹柿百花小院，與家中的小孫女告別：“爺爺走了，再見！”在北京城西北角的太平湖畔，這位受人尊敬的教授，北京小胡同里成長起來的愛國主義作家，語言藝術(shù)的大師度過了他一生最后的一天。當(dāng)先生的最后一顆煙熄滅的時候，當(dāng)最后一片落葉覆蓋在湖面的漣漪上的時候，整個中國大地便墮入了長久的黑暗。

一個不能讓好人、善人生活的時代，一個不能讓真誠才情展露的時代，必定是一個惡劣的時代，瘋狂的時代，恐怖而又黑暗的時代。

四先生的選擇，也許是為了尋求靈魂的安寧，可先生的亡靈還是受到了驚擾。

批判者們并沒有就此罷休！先生的作品依然受到批判。不過先生的大度可能會原諒這些無知愚昧的批判者，他們并不能使先生傷心，真正令先生傷心的大概應(yīng)該是“老北京”們的批判了：“毛主席把我們從苦海中救出來，毛主席思想把我們照得心明眼亮，我們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從來不把那些吃吃喝喝，遛馬路，逛公園放在眼里。可是老舍這個反動家伙，卻無中生有地把我們寫成目光短淺、心胸狹窄，只知道掙錢吃飯的糊涂蟲，甚至把我們寫成希望把龍須溝變成“安東市場”，一心盼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守財奴！”假如先生還活著，聽到這樣的批判該是多么的心痛，因為先生又當(dāng)憶起當(dāng)年龍須溝的人民曾經(jīng)是多么熱情地?fù)肀н^他，為他的創(chuàng)作鼓掌歡呼過呀，才過了幾年，世道就變了，并且變得這么快，這其中有歷史的邏輯么？歷史就是這么充滿了詭異色彩。

我突然想到魯迅先生的《藥》，想到夏瑜，想到紅眼阿義。

其實，老舍先生應(yīng)該是一位偉大的預(yù)言大師。早在三十年代，先生就用帶有科幻色彩的政治寓言小說《貓城記》描摹了一個荒誕的政治存在，只是先生預(yù)言了但怎么也不肯相信，可這一切居然被先生親眼目睹了。

世道確實變了，不變的是先生的古道熱腸，是先生用盡生命的力量謳歌的理想社會。問題是為什么世道會變成這樣？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課題。

這世道是否也具有著“老北京”的性格，我們的民族是否注定著在劫難逃？我們的民族文化中是否就有一個邪惡的基因存在，并且時時激活著人性中最為罪惡的本能力量？有人總把“文革”劫難歸咎于某個領(lǐng)袖，我決不同意這種看法。沒有“人民”的支持，沒有海德格爾們的效忠，希特勒不可能當(dāng)上總統(tǒng)；沒有“人民”的支持，日本軍國主義者不可能啟動奔向死亡墓穴的侵略戰(zhàn)車。那么老舍筆下的勤勞勇敢，有時又�；�頭，偷懶，甚至有些愚蠢的“老北京”呢？他們也是我們的人民，在批斗老舍的過程中“人民”們不遺余力，他們是一片汪洋大海，老舍也曾經(jīng)唯心地參加過他們的合唱，最終又被汪洋大海所吞沒。歷史真是一筆糊涂帳呀！

可老舍終究是老舍。一個誠實的作家只能聽命于信念與理智的召喚，當(dāng)信念遭到摧殘，理想崩塌，更為嚴(yán)重的是人格遭到極大的侮辱的時候，先生只能作出玉碎的選擇，這無聲的抗議在天地間久久回響。

也許，先生坐在太平湖畔時目光里游離著痛苦、疑惑和絕望，這種痛苦、疑惑和絕望至今還在我們民族的心靈底層呻吟，我們的傷口至今還沒有愈合，只有敏銳的思想者才能時時感知到痙攣和陣痛。

先生去世之后，最先感知到損失的是一個叫水上勉的日本作家，水上勉寫了一篇很短的文章《蟋蟀罐》悼念老舍，字里行間充滿著回憶的溫情和傷感，他最先認(rèn)識到老舍的價值，為中國失去老舍感到惋惜。然后是在臺灣的老舍的舊日朋友梁實秋、陳紀(jì)瀅……夫復(fù)何言哉！

有人斷言，老舍是中國最后一個古典士大夫，是中國最后一個“雅文化”的杰出代表，我是信服的。如果說先生建國之后的創(chuàng)作熱情可用“士為知己者死”來進(jìn)行概括，那么先生的玉碎選擇同樣可以用“士可殺不可辱”來進(jìn)行觀照，這是一種高貴，一種殉道者的忠貞。

其實，先生的決絕也就宣判了一個反人性社會的死刑，宣布了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先生的決絕是我們時代的恥辱，我們民族的恥辱，我們的子子孫孫必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可是，先生把茫然留給了我們。當(dāng)我們坐在空調(diào)房里，一邊喝著上等茶，聽著酥軟的音樂，一邊欣賞著祥子、王利發(fā)、趙子龍們的時候，我們能夠體悟到先生悲天憫人的憂傷，能體悟到呼嘯在文字中間的對祖國和人民的忠貞熱情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先生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存在，已經(jīng)成為歷史中的一座高大而又特殊的豐碑，先生前面站著的是屈原�！缎录s》中說，信仰的人，你有福了。是的先生是有福的，冰心也是這么說的。

屈原在《國殤》中寫道：誠既勇兮又以威，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屈原在為為國捐軀的勇士而歌，在為自己的靈魂而歌，先生呀，他同樣在為你而歌，為民族的脊梁——這群大智大勇的仁者而歌呀！

四十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

懷念先生呀！

2006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