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一生出國旅行29次，足跡遍及歐洲，還到過北非，我們在為期兩個月的時間里沿著他的旅途搜索他的形象。從北京出發(fā)，乘坐北歐航空公司的飛機，行李超重是旅行開始的第一道難題。當航空公司的雇員聽到我們解釋中發(fā)出的“安徒生”這個名字時，問題迎刃而解�！鞍餐缴�”，成了一路上“芝麻開門”式的魔法密語:護照問題、機艙行李超長問題、租車事宜、博物館內(nèi)拍照問題……只要口中念念“安徒生”的發(fā)音，諸事都一一順利化解。雖然我們中國文字拼錯了他名字的發(fā)音。

在安徒生的故鄉(xiāng)奧登塞，他的鄉(xiāng)親們對他名字的叫法是:“胡·塞·安諾森”。andersen在丹麥語中的“d”是不發(fā)音的。我們今天用中文拼出的“安徒生”，以及1913年周作人在《童話略論》中介紹的“丹麥人安兌爾然”等譯法，可能是轉(zhuǎn)譯自英語、德語�！昂�·塞·安諾森”的名字被丹麥人用一種波浪起伏的語調(diào)輕巧念出，煞是親熱，煞是驕傲。

在奧登塞街頭，幾乎每一個指示方向的交叉路標上，都標示著通往安徒生博物館的方向，通往安徒生出生地的方向。街頭轉(zhuǎn)角、房屋間的小小庭院中，布置著安徒生童話里人物形象的石雕和銅像。中餐館“龍鳳閣”的旁邊，“堅定的錫兵”勇敢無畏地單腿佇立，深圳來的王老板說這自然為他帶來不少生意。不僅在奧登塞，在丹麥全國的每一家商店，幾乎都能夠看到安徒生作品中各種形象的玩具和小雕像。小美人魚、堅定的錫兵、丑小鴨，還有安徒生本人形象的布娃娃，頭戴禮帽，手持拐杖，和一大堆人魚、錫兵、丑小鴨擁擠在玩具籃筐內(nèi)。整個丹麥好像在開一個安徒生作品形象的展覽大會。

奧登塞的安徒生博物館里陳列著他旅行中帶回的許多物件。安徒生為自己的常年旅行準備了袖珍墨水瓶，他的許多文字就是在顛簸的旅途中即興寫就。在安徒生的手稿中，常�？梢砸姷皆綄懺降�乃至水白的墨水筆跡，那是旅行途中一次又一次往墨水瓶里加水的結(jié)果。路上的衣服需要自己拆洗縫補，如果出現(xiàn)了白的線頭，就用墨水染黑。需要的話他會用花草粘貼自制的明信片。

安徒生是“生活在別處”的詩人，是自我流放的時間囚徒。他的旅行，是他逃避責難、緩解傷痛的手段，意外地構(gòu)成了他拓展思維、開闊眼界的渠道。安徒生一生的29次旅行，是一生29次的逃亡。每當他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遇到生活困境，遭遇到情感波折，受到評論界的責難和批評，他都會踏上奔向異鄉(xiāng)的“逃亡路”。安徒生對待暫時無法克服的困難的策略似乎是東方的智慧:“走為上！”

1840年12月18日是安徒生的新劇本《摩爾人的女兒》的首場演出。一想到那些苛刻的批評家，那些挑剔的演員，那些冷嘲熱諷的報紙，他就想往國外逃。安徒生于1840年10月31日早早地就離開了丹麥，到德國欣賞李斯特的演奏，并且第一次在新建的鐵路上體會到了火車的速度,他也是第一批乘坐火車的人，似乎是火車的速度給了他某種刺激，新年來到的時候他在意大利的圣彼得大教堂祈禱:“主啊，請賜給我作家的不朽的名聲吧！”終于等到了國內(nèi)傳來的消息，《摩爾人的女兒》的首演觀眾反應冷淡，只演了三場就被撤下。他想要自殺。這時候國王給了他600元旅行津貼，這一大捆“救命稻草”把他送到了希臘，還送他穿過達達尼爾海峽，到達了君士坦丁堡。

本來是出來躲麻煩的一路上卻沒躲過“通關(guān)文牒”上的麻煩。哥本哈根發(fā)給他的是一本法文護照，上面沒有用他的丹麥名字，用的是“讓·克雷蒂安”，在奧地利邊境，在希臘海關(guān)，在瑞士山區(qū)，一次又一次地被檢查訊問。終于在他從雅典通往君士坦丁堡的船上，士兵把他押監(jiān)起來:“你的護照我們一個字也看不懂，我們認為你是德國人，我們準備予以逮捕，押送回雅典�！倍嗵澮环饨o希臘駐君士坦丁堡大使的信函幫忙，他才省去一番周折。想想如果有今天的《申根協(xié)定》，他的旅行可能次數(shù)更多。

安徒生的第一次遠行是14歲時離開家鄉(xiāng)，懷揣著母親的13個克朗。后來，丹麥國王設(shè)立的“旅行獎金”成了他早期出行的經(jīng)濟資助。他的日記和旅行見聞中記錄著一次又一次陷入經(jīng)濟困頓的中途又得到“旅行獎金”的欣喜。他靠這樣的資助走出了被他形容為“密封的瓶子”一樣的故鄉(xiāng)，記錄沿途見聞時他就是用半是寫實半是想象的語言寫的，他最先在國內(nèi)引起注意的正是他的游記《1828和1829年從皇家島運河到阿瑪奧東端》。

現(xiàn)實的此岸世界是他要躲避的，在旅行的彼岸上，他依然是一個憂心忡忡的幻想者，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記錄見聞的寫作手法上，對旅程也常常充滿假設(shè)的恐懼，尤其對生活中的細節(jié)心懷疑慮。他總是怕自己耽誤火車，通常會提前數(shù)個小時到達車站，即使上了火車，他還會確信自己乘錯了車。在安徒生博物館里有一捆繩子，那是他隨身攜帶的，預防旅館失火，他可以用這根繩子從窗口逃生。據(jù)說在他的床邊還寫有一條紙帶:“我睡著時看上去就像死了似的”，生怕在他沉睡時被人當死人埋掉。

我們隨身攜帶著林樺先生翻譯的《安徒生文集》的電子版，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調(diào)出安徒生關(guān)于此地的描述材料比照。我們發(fā)現(xiàn)安徒生真是一個偉大的夢游者，他半是寫實半是幻想的語言塑造的是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把诺浜孟褚灰怪�間拔地而起的城市，他在這里好像是個陌生人�！薄巴�尼斯如同一只死去的天鵝浮在水面上，但是夜晚她就活了過來，向世人展示著她令人顫栗的美麗和輝煌。”他能夠抓住那些恒久不變的風景特征，這使得他的游記在今天看來仍然栩栩如生。他有時卻不管不顧，徑直走進幻想之中，像夢游者一樣寫出一個縹緲的幻象。

在佛羅倫薩的蘭杜卡廣場附近，有一頭銅鑄的小野豬，安徒生夢幻中化作一個孩子，騎在它的身上經(jīng)歷了一番神奇的游歷，他在自己的游記《詩人的市場》里記述了這一過程，如今的學者卻常常把它劃歸為一篇完整的童話——《銅豬》。今天的佛羅倫薩把這里作為一個重要的旅游景點，操著各國語言的導游都會講述那純真的小男孩奇異的一夜經(jīng)歷。安徒生的那一次夢游，成了無數(shù)到但丁故鄉(xiāng)尋夢人的又一次夢游。

德國小鎮(zhèn)魏瑪，是歌德生活了56年的地方，是產(chǎn)生了《浮士德》的地方。小鎮(zhèn)的安靜和美麗更讓我們吃驚。我們這些來自沸騰熱鬧的北京人，突然來到了這樣一個安靜、羞澀、內(nèi)蘊豐盈的地方，就像一盆炭火突然間搬到了雪地里。我們希望找到對魏瑪?shù)那‘斆枋�，當我們翻開魏瑪?shù)穆糜蝺宰樱�它引用的竟是一句安徒生的�?“魏瑪，不是一座有公園的城市，而是一座有城市的公園�！�

安徒生的文字，大多是在旅行的客棧和驛站寫就，我們在丹麥皇家圖書館見到的許多手稿上常有漶漫的洇痕、凸凹的皺褶，透露著旅行途中天氣情況和空氣的濕度。安徒生的童話中有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那也許就是旅行馬車車輻攪動的節(jié)奏。另一些童話是他在旅行途中先講述給客棧里的人們，然后循著口語的味道匆匆謄寫在紙上，再大聲念出句子的發(fā)音，標上停頓、重音的符號，所以別人寫作是脖子累了，而他是“整天寫作，舌頭都累腫了”。

1831年安徒生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山是哈次山脈，他以“世界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我眼前拓展開”來形容山給他的印象。在德累斯頓，他第一次看到了用銀版法拍攝的照片。他稱“銀版法拍照”和火車是新時代的兩朵奇葩。在意大利，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繪畫和雕塑的魅力，他見到拉斐爾圣母像時如此激動:“感覺自己好像又獲得了新生�！爆F(xiàn)實和想象的兩個世界的兩極似乎才是他安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