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建霖
《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以下簡稱《氓》)真要算一首有個性、有批判力度的棄婦詩。
女主人公哀而有傷,不失清醒,一語道破為情誤:“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她怨而敢怒,不失自尊,鋒芒直指負(fù)心漢:“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彪y能可貴的是,她憤而決絕,不再留戀,寧被遺棄遭人謗:“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至于她不得不從氓這面凸鏡里看自己,不能不透過男性這扇窗看社會,說白了,這半是有些無奈,半是“禮”崩而“禮”在的世俗使然。
作為春秋時期的一面鏡子,《氓》折射出了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實和舊禮教對女性的摧殘。作為一首有個性的棄婦詩,它留下的懸念,更給人以想象和解讀的廣闊空間。掩卷沉思,人們不禁要問:一位美麗熱情、任勞任怨的女性,而丈夫又是兩小無猜的兒時伙伴,她理當(dāng)?shù)玫綈矍楹托腋,可為啥婚后竟遭不幸、受盡虐待而終被遺棄呢?
對此,吳建民先生是這樣解讀的:“氓的反復(fù)無常,用情不專,這是導(dǎo)致女主人公被棄的最根本原因!薄八再Q(mào)絲為由而與女主人公認(rèn)識,為得到愛情而‘言笑晏晏’、‘信誓旦旦’,設(shè)法接近,一旦得到愛情,便馬上要求娶親,結(jié)婚后就一反初言,甚至‘至于暴矣’,所以,氓是一個始亂終棄、言行反復(fù)的負(fù)心漢。”(《高中生必背古詩文40篇》,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北京第1版,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
平心而論,吳先生的解讀有很大的代表性。作為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的男性,氓確有“反復(fù)無!钡囊幻妫嗖荒芘懦嫘南矏叟魅斯囊幻,不然氓就不會那么坦率、主動而急切,包括因“子無良媒”而“愆期”時的“怒”,甚至敢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雷池。試想,倘若不是兩情相悅,女主人公就不會“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卜筮“無咎”后便“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并希望“及爾偕老”,亦如吳文所說“沉浸在愛情和新婚的幸福之中”,以至后來還“遙想當(dāng)年歡樂幸福的愛情生活”。當(dāng)然,就“反復(fù)無!钡囊幻娑,筆者并不否認(rèn)氓的乖僻、虛偽、軟弱乃至薄情、兇狠、暴虐,然而它畢竟有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誠如人教版(試驗修訂本)語文教材“至于暴矣”之注解所言,是“對我逐漸虐待”,而非“結(jié)婚后就一反初言,甚至‘至于暴矣’”,何況燕爾新婚的她正魅力無限呢!并且,這又不能全歸結(jié)于性格因素,因為氓盡管試圖逾越卻最終還是無法逾越觀念和世俗的束縛,結(jié)果敗下陣來,他妥協(xié)了,屈服了,甚至由此而心理變態(tài),竟去傷害心愛之人,“至于暴矣”。
氓是否“始亂終棄”?照吳先生的解讀,“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即“用桑葉的‘沃若’暗喻女主人公的年輕貌美,揭示了氓追求女主人公的原因;”“桑之落矣,其黃而殞”則是“用桑葉的黃落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消逝,容顏衰老,揭示了氓拋棄女主人公的原因!庇谑,氓與她的結(jié)合就毫無愛情基礎(chǔ)可言,而是基于對女色的占有欲,是不道德的玩弄女性,即“始亂”。而干嘛“終棄”,怪就怪女主人公如今咋“人老色衰”,成黃臉婆了?于是,那似乎只“耽”于“沃若”式女人的氓,真?zhèn)就把以往的“信誓旦旦”拋諸腦后,臉不紅心不跳地“士貳其行”、“二三其德”了。
那么,“始亂終棄”是否有悖論之嫌呢?我不想妄下斷語。形象永遠(yuǎn)大于思想!吧!敝拔秩簟迸c“黃而殞”,其比興蘊(yùn)涵本可見仁見智,只要不即不離、言之成理。從表層看,吳先生的解讀蠻合乎氓“始亂終棄、言行反復(fù)”的推論,而從深層推敲,卻置自己于尷尬境地,更置女主人公于尷尬境地,因為氓的“始亂”就意味著女主人公不正經(jīng),而這首詩的微言大義,便又回到了老而又老的“刺淫奔”,成了“此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朱熹《詩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月新1版)而這,就觸及到筆者想討教的關(guān)鍵處,就需把它放到更大的背景之下來審視。
《氓》大致產(chǎn)生于春秋初期至中期即東周時期。這時期,那“崩”而尚在的“禮”,好似一個如影隨形的幽靈,仍極大地影響和束縛著人們的道德觀念和日常行為。君不聞,“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詩經(jīng)·齊風(fēng)·南山》)“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保《孟子·滕文公下》)在《詩經(jīng)·鄭風(fēng)·將仲子》里,一位青年女子透過其內(nèi)心獨(dú)白,便道出了她對男友試圖越墻幽會畏懼不已的原因:“豈敢愛之?畏我父母”,“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豈敢愛之?畏我諸兄”,“諸兄之言,亦可畏也”;“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哎呀呀,你聽聽,你看看,一張無形大網(wǎng)就這樣從家庭一直撒向社會,再經(jīng)“父母”、“諸兄”和“人之多言”的重重圍裹,竟是如此的令人窒息,而“父母之言”、“諸兄之言”和“人之多言”所形成的眾口囂囂的輿論環(huán)境又是如此的森嚴(yán)恐怖。而《氓》詩里的女主人公,恰恰就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掙扎著。
于是,徐陪均先生認(rèn)為:“這首詩所寫的婚姻悲劇,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普遍存在的情與禮的矛盾與夫權(quán)對婦女的壓迫!薄斑@位女子開始時是在集市上與一平民一見鐘情、私定終身,后來又乘垝垣相望,顯然與禮有悖,終遭丈夫的休棄,兄弟的譏諷。她對愛情的熱烈追求與舊禮教產(chǎn)生直接的沖突,因而導(dǎo)致了婚姻悲劇的發(fā)生!保ā断惹卦婅b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一版)徐先生把休棄之因歸結(jié)到“情與禮的矛盾與夫權(quán)對婦女的壓迫”,歸結(jié)到“對愛情的熱烈追求與舊禮教產(chǎn)生直接的沖突”,歸結(jié)到“私定終身”、“與禮有!,這確是很有見地的見解,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從根本上澄清了女主人公對自主婚姻的向往不是“淫奔”,氓對她的追求亦非“始亂”。何況“私定終身”時,女主人公因意識到“與禮有!保视小绊┢凇敝e,并鄭重解釋“非我愆期,子無良媒!苯酉聛,盡管“畏我父母”和“父母之言”,“畏我諸兄”和“咥其笑矣”,甚至不排除“人皆賤之”,但她畢竟在所經(jīng)受的種種折磨中“女也不爽”:“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那么,女主人公之被棄,在婚后究竟有啥悖“禮”之事呢?據(jù)《禮記·本命》載:“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庇纱恕捌呷ァ敝畻l,對照《氓》詩,似乎有三條與她相關(guān)。首先,便數(shù)犯“淫去”,但前面已作分析,且時間又在婚前,故不再羅嗦。其次,“妒去”這條大概也沾不上邊。女主人公對氓雖有“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的指責(zé),但終嫌籠統(tǒng)模糊,不像漢樂府詩《上山采蘼蕪》中的“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明顯暗示了休棄之因是丈夫的喜新厭舊;退一步從納妾來揣想,“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似乎表明,氓即使有“用情不!敝ㄐ,也缺少納妾的經(jīng)濟(jì)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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