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起
杜甫的《詠懷古跡》組詩傳世以來,在詩壇上得到普遍的青睞,同時也引來聚訟紛紜的詮釋。這雖然在不少問題上給讀者帶來不知所從的困惑,卻也給研究者提供了全方位選擇的方便,可以讓人們擇善而從,或者在難辨真?zhèn)蔚那闆r下徑可以隨其所愛。
關于詩題就有爭論。一派認為,“詠懷”、“古跡”本兩題,“訛合而一,并讀殊不成語”(浦二田語);一派則謂“五詩詠古即詠懷,一面當作兩面看”(楊西河語)。浦二田語殊不深省,即使分為兩題,那光禿禿的“古跡”二字也不能做題目用,而楊的“詠古即詠懷”也已經將“古跡”偷換為“詠古”。筆者認為,詩壇上通常所說的“懷古”就應該是“詠懷古跡”的縮寫,四字詩題,并無不妥。
這五首懷古詩不一定是一時之作。詠懷所憑借的古跡,上自夔州的先主廟和諸葛廟,途經歸州的宋玉宅和昭君村,下流直至江陵的庾信宅。所以寫作時間應以大歷三年初出峽前后為宜。編排次第或者是作者事后所為,其中也具匠心。
一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前四句追敘大亂以來自己的遭遇:先是在東北的風塵之際“支離”,后又在西南的天地之間“漂泊”!皷|北風塵”指安祿山發(fā)動的戰(zhàn)亂。從至德元載(756年)開始,到乾元二年(759年)底抵成都,在這三四年間,杜甫先是攜家口逃避戰(zhàn)亂從奉先奔白水、鹿阝州,又只身投奔肅宗行在,途中為叛軍截路,被迫藏慝在已經淪陷的長安城。后來冒著生命危險潛行到風翔行在,拜左拾遺。不過三、四個月,因得罪皇上,被放還鹿阝州省親。還京就列后,才半年,貶華州司功。越一年棄官西去。度隴,客秦,寓同谷,最后,入蜀至成都,開始西南的“漂泊”。用“天地間”是為了要突出這暫避“風塵”的“西南”給自己提供了“漂泊”的最大空間。杜甫漂泊到西南定居成都以后,曾幾何時便先后兩次逃避兵亂,在西川又漂泊了一年多。本準備扁舟下荊楚,未能如愿,又回到成都。不久,為生活所迫,計劃取道三峽,離蜀北歸。誰料到病魔纏身,竟在夔府孤城停滯下來,一住就是兩三年,其生活的困頓和心身的憔悴可想而知。三四句便是表達這種情懷的!叭龒{樓臺”、“五溪衣服”,多么美麗的藻飾!可是,那是怎樣的“樓臺”呀!當時還有其他詩句描繪這種“樓臺”:“峽人鳥獸居,其室附層巖”①,“殊俗狀巢居,層臺倚風湍”②!拔逑敝傅氖俏逑U,是當時那一帶的少數民族!逗鬂h書》說他們“織績木皮,染以草實,好五彩衣服”。七八百年過去了,衣著的質量會有進步,但衣好五彩的習俗仍保留下來。杜詩還說,“殊俗自人群”③。和這樣的人群雜處,當然很難打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淹留歲月,只能徒增異鄉(xiāng)異域的感慨罷了。這兩句詩用艷句寫哀情,寓沉痛的心情于華麗的描述之中,讓人們從它與現實的反差中細品其辛辣的韻味。后四句是寫庾信。“羯胡”指異族降將侯景。庾信遭遇的亂世便是從侯景叛梁開始的。庾信以南朝大臣出使北朝,被終身留用。雖然官品顯著,可他內心卻十分痛苦。庾信又是著名的“詞客”,文才過人。在“暮年”時期,他把南朝的流麗與北朝的剛健很好地結合起來,深沉地把自己傷時懷土的“蕭瑟”之感表達得淋漓盡致,震撼了整個江南詞壇。
這首詩前后兩截雖然分別寫杜甫和庾信,但骨子里卻渾然一體。前截專寫杜甫,若從異鄉(xiāng)漂泊、異族雜處的角度理解,二人并無不相同。后截除“羯胡”一詞因時勢不同別有所指外,將“庾信”換成“杜甫”則無不吻合。他們都遭遇到降將亂國的浩劫,他們都懷抱著傷時懷土的悲哀。庾信在《哀江南賦》中說:“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狼狽流離,至于暮齒!边@里的“狼狽流離”正就是杜詩中的“支離”、“漂泊”。所謂“二毛”、“暮齒”,時間也完全一致。從杜甫這面說,最后兩句不但是自況,而且是自負!白钍捝钡膬群褪撬惺艿降臅r代的大悲哀和身家的痛苦,這當然是不幸?墒,差堪自慰的是,到了“暮年”,他也和庾信一樣,能夠運用他超人的天賦和文學才能把這些所歷所感表達出來,產生巨大的感染力,流傳當代,永垂后世。就整個詩壇來說,這時的杜詩以及杜甫的詩論還遠沒有被普遍推崇,甚至還遭到有些文人的冷嘲熱諷,這一點,我們從《戲為六絕句》中已經窺探到消息。不過,同樣的事實是,杜詩在當時詩壇上也已經獲得了不少愛好者,杜甫的同時人任華寫的《雜言寄杜拾遺》對杜詩的諸多贊許,因任詩的真?zhèn)尾欢,在此就不再引證了?墒,還有其他的時人呢。高適、岑參等都是名詩人,對杜詩都有贊許。韶州牧韋迢贊杜為“大名詩獨步”,衡陽判官郭受稱杜的“新詩海內流傳遍”,并不全是溢美之詞,這從杜甫的答詩中也可看出。杜在給郭的詩中說:“才微歲老尚虛名,臥病江湖春復生。藥裹關心詩總費,花枝照眼句還成!辈粏柖鸥θ绾沃t虛,這里有兩點事實不容否認:一、杜詩當時確實有相當的名氣;二、杜甫身體雖然很不好,但耕耘不輟,經常有新詩流傳出去。當時潤州(今鎮(zhèn)江)刺史樊晃,在杜甫逝世不久出了一本《杜工部小集》,其序文就說,前此就杜甫的“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漢之南”,只是因為戰(zhàn)亂,“不為東人之所知,江左詞人所傳頌者,皆君之戲題劇論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當今一人而已”,并且說,他已經打聽到杜甫的兒子在江陵,“冀求其正集,續(xù)當論次云”④。
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這首詩與前首的銜接點在兩個詞語上。第一個是“搖落”!皳u落”與前首的“蕭瑟”義近,原來都是指草木的凋零、衰落,都是比喻人生道路上的坎坷、困頓和孤獨。杜甫的“蕭瑟”、“搖落”前首已經表述過了,那么宋玉的呢?晉人習鑿齒在《襄陽耆舊傳》有記載,大體是說,宋玉出身低微,曾師事屈原。又說他通曉音律,文章也好,故得以接近楚王。不過,雖曾進諫獻策,未被采用,所以很不得意。他的自抒懷抱的代表作《九辯》也說明了這點,那里面說:“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边@是為自己的“失職”、“羈旅”而“惆悵”、“自憐”。又說:“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边@是在傾訴造成自己“坎廩”、“廓落”的政治背景。那么,在這樣的逆境中宋玉的立身之道是什么呢?“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處窮而守高!鄙侥菢印笆捝钡亩鸥Γ瑢θ绱恕皳u落”的宋玉,怎能不“悵望千秋一灑淚”,發(fā)出沉痛的共鳴呢。第二個詞語是“亦吾師”的“亦”字。這個“亦”字,不必像有的注家一樣,舍近求遠,讓它與屈原掛鉤,應該是緊掛前首的庾信。只不過,杜甫對這兩人各有所師。對庾信是師其“暮年詩賦動江關”;對宋玉則是師承他的“風流儒雅”。所謂“風流儒雅”,這里是指文章的一種風度:一方面風流倜儻,一方面又不失大雅之音。所以,杜甫在面對“江山故宅”慨嘆空余“文藻”之后,緊接著便點出《高唐賦》以申此義。這篇賦的風流倜儻處在于它塑造了一個美麗的、意態(tài)非凡的巫山神女,其詞曰:“其始出也,日對兮若松木時;少進也,晰兮若姣姬,揚袂障目而望所思!边@完全是日初出時美麗的巫山神女峰的倩影,引人遐思。賦中說,便是這位神女,在楚之先王游高唐晝寢時,托夢先王,“愿薦枕席,王因幸之。”臨行,留下話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毕韧跗鹨,果如其言。于是為之立廟,號曰朝云。這當然不是正聲,正聲是在這篇賦的曲終奏雅;宋玉侍從的楚襄王聽說先王有此樂事,也游高唐希企能夠邂逅神女,宋玉于是趁機進諫,說果真如此,不僅事先要沐浴齋戒,慎擇吉時,而且還要能夠“發(fā)蒙”。何謂“發(fā)蒙”?宋玉自己解釋道,要具有作為君主的真正覺悟,就是要能夠做到:“思萬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边@種聯系雖然未免牽強,但這種精神──寓雅正于風流倜儻之中,正是杜甫所推崇和效法的文風。蔣紹孟在箋釋最后兩句時說:“至今行舟指點,徒給念于神女襄王,玉之心將有不白于千秋異代者!保畋舅┖笕私Y念于神女故事,并無可指責,因為《高唐賦》的情節(jié)和詞藻優(yōu)美動人,又與巫山的奇景暗合,即使現在楚王行宮以及高唐觀朝云廟這些建筑早已泯滅,可是舟人仍然迷戀于此,從中得到一點美好的慰藉,這乃是宋玉文學魅力之所致。杜甫自己的夔州詩中就有不少這類的迷戀,如:“何須妒云雨,霹靂楚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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