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
周樸園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rèn)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他自己,在當(dāng)時社會上當(dāng)然是“名流”“賢達(dá)”,他認(rèn)為他的家庭也是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理想家庭”,他教育的兒子周萍,也是個好兒子,“健全的子弟”,其實(shí)已經(jīng)腐爛透頂了。30年前,周樸園為了和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闊小姐結(jié)婚,把遭受他凌辱、迫害并為他生了兩個孩子的丫頭侍萍,在大年三十晚上,硬是從家里趕了出來。大兒子他留下來了,這就是周府大少爺周萍;二兒子才生下三天,病得奄奄一息,就讓侍萍抱走了。可以想像得到,那情景是多么凄慘。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的侍萍急得沒法,只好跳河。跳河而又不死,連孩子也被救起,這就是后來的魯大海。周萍和魯大海,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由于社會、階級地位和生活環(huán)境不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再也沒有辦法相處在一起了。魯大海對周樸園,懷著極端強(qiáng)烈的憎恨。這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家仇家恨,而是階級的仇恨。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我鼓搗出了這么一大堆東西來?赡苁且?yàn)槌?磮?bào)紙的關(guān)系。那時的確常常鬧罷工。我聽到過一件真實(shí)的事情,一個資本家在哈爾濱修一座江橋,他故意讓江橋出險,使幾千個工人喪生。他是承包商,從每個工人身上扣二百塊錢。我所寫的周樸園就是這樣發(fā)了一筆昧心財(cái)、血腥財(cái),從此他才闊起來。這樣一個人,你說他沒道德,他可覺得自己高尚得很哩,覺得自己最崇高、最了不起了,他又是那么“多情”,那個被他糟踏過的丫頭,都被他升格為“前妻”了,甚至連他和這個丫頭胡搞、后來生了孩子的那間房子,房子里的擺設(shè),他都一直保持原樣,不準(zhǔn)別人動一動。他自以為是好丈夫,好父親,正人君子,其實(shí)是個在外殺人如麻、在家專制橫暴的魔王。他這個人永遠(yuǎn)覺得自己是正確的。當(dāng)三十年后侍萍又來到他家見到周萍時,他讓周萍跪下,說:不要以為她出身低下,卻是你生身之母,不要忘了……多么冠冕堂皇!他竟沒有一點(diǎn)自愧自疚。他對侍萍的懷念,可能是真的。因?yàn)樗院褪唐挤謩e后,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次是個闊家小姐,抑郁而死;第二次就是和繁漪。兩次婚姻都不如意。他也花天酒地地放蕩過,但從來也沒有嘗到過什么是幸福;叵肫饋恚是和侍萍相處的日子,在他罪惡生涯中多少給他留下了些美好的記憶。他對侍萍的思戀、懷念,便成了他后半生用來自欺欺人、經(jīng)常咀嚼的一種情感了。這既可填補(bǔ)他那丑惡空虛的心靈,又可顯示他的多情、高貴。
所有人物都在第一幕里交了鋒
在第一幕,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交了鋒,見了面,種種矛盾沖突都聚攏一起,爆發(fā)開來。周樸園與魯侍萍見面一場,我用了點(diǎn)技巧。從與繁漪的談話中,侍萍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最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而且比自己所能想像到的還要壞。她之所以沒有馬上站起來就走,是因?yàn)樽约赫芰耍常澳昕,萬萬沒有想到,陰差陽錯今天又回到了這個家,碰到了這個人。既來了,她想看看這個人的心到底有多黑。一開始,周樸園錯把她當(dāng)成了家里新來的仆人,大不高興,責(zé)備為什么又把窗戶打開了等等……似乎對昔日的侍萍,充滿了無限的柔情和哀思。繼而又命她向太太去要衣服;當(dāng)侍萍接口回答:是不是那件燒了一個小洞又織補(bǔ)上,并在上面繡了一個“萍”字的舊綢衣?這時他才感到詫異。當(dāng)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就是他30年來一直標(biāo)榜著念念不忘、被他始亂終棄、投江自盡的侍萍時,他驚呆了,脫口而出的話就是:“你來干什么?”和“誰指使你來的?”這和從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剛才那滿天的懷念呀,眷戀呀,柔情蜜意呀,全都無影無蹤了。幅“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這句話出自侍萍身上,是很自然的。舊社會像她這樣一個婦女,怎么能沒有一點(diǎn)宿命論思想?今天人們可能不理解:你受了這么大委屈,他還問你干什么來了、誰讓你來的,你該罵他,怎么這么軟弱?我說這是生活,是真實(shí),是悲憤!澳阕匀幌氩坏,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rèn)識了!贝藭r的周樸園再裝不像了!“好!痛痛快快的!你現(xiàn)在要多少錢吧!”他開了一張支票,登時,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出來了。偽善的假面具被扒下后他是那么冷酷無情。而且他也感到幻滅:當(dāng)初那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今天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而且成了對他的社會地位的一種嚴(yán)重威脅。所以,非再次把她趕走不可。他的階級本能使他沒有任何考慮,而馬上做出這種決斷。侍萍心想,我這些年所受的痛苦,絕不是你這幾個臭錢所能算得清的。對此,周樸園簡直不能理解,而且生氣了:“你現(xiàn)在要什么?”“我只要見見我的萍兒。”這不能不給她看,因?yàn)樗霍[就更不得了。下面就又是屬于技巧的東西了,魯大海也來了,周萍也來了,魯媽也在這兒,碰到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少爺,一個成了罷工工人的代表,正在反對他的父親──外國煤礦的資方代表。周樸園告訴魯大海:在你離開煤礦以后,其他代表已簽字同意復(fù)工,你們罷工失敗了,你已經(jīng)被開除了。魯大海悲憤不過,大罵周樸園,把他最丑的事兜了出來。周樸園雖然很氣,但還能硬撐著,周萍這個“孝子”卻上前打了大海兩巴掌。侍萍再也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面,自己的兒子竟變成了這樣一個鬼東西,她連一聲“萍兒”都叫不出口了:“你是萍,……憑──憑什么打我的兒子?”母子、兄弟,成了這樣階級對立的關(guān)系。為了把事情掩蓋起來,周樸園立刻解雇四鳳、魯貴,和他們斷絕一切關(guān)系。他怕得很,直到第四幕,他還要寄錢給魯媽,不是為了慈悲,而是因?yàn)樗环判,非用錢堵他們的嘴不可。魯媽很有骨氣,錢她不會收,但她信命,認(rèn)命。周樸園這個人物,是比較難于分析的。魯媽也是寫起來比較費(fèi)勁的一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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