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會林
中國現代話劇史上的優(yōu)秀作品《雷雨》,是杰出劇作家曹禺的代表作。《雷雨》在一九三四年問世后,立即以其精巧的藝術構思、鮮明的人物形象,及對舊中國黑暗現實的深刻揭露,贏得了廣大觀眾的強烈喜愛,從國內到國外,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独子辍返某霈F,標志著我國話劇藝術從初創(chuàng)時期走向了成熟階段。
一
《雷雨》這個戲反映了五四運動前后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上層社會的腐朽與罪惡。作品寫了一個帶有濃厚封建性的資產階級家庭的黑暗生活。通過環(huán)繞著封建家長、買辦資本家周樸園的復雜矛盾,展開了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jié)。作品戲劇沖突是這樣開始的:周樸園一登場,就強令他的第三任妻子繁漪喝下一付苦藥。因為繁漪執(zhí)意不從,他大發(fā)雷霆,甚至不惜動用封建家法。強烈的人物性格沖突與周公館里郁熱、沉悶、令人窒息的環(huán)境互相呼應,立即把讀者帶入了大雷雨即將來臨的氛圍之中。隨著戲劇情節(jié)向前進展,周家錯綜復雜的矛盾越來越深入地表露出來。在周樸園離家期間,不愿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的繁漪,與前妻之子周萍發(fā)生了曖昧關系。自私、怯懦、喜新厭舊的周萍又勾引了仆人魯貴的女兒、善良純潔的丫頭四鳳。現在,周萍為擺脫繁漪,正準備到父親的礦上去做事,而繁漪為拖住周萍,又找來魯貴的妻子侍萍,打算解雇四鳳。戲劇沖突的第二個回合開始于侍萍來到周府。她驚愕地發(fā)現這里竟是三十年前引誘她生下兩個兒子,又在大風雪夜把她趕出去的周樸園的家。從繁漪的嘴里,她知道了自己最怕發(fā)生的事──女兒重走自己的道路──終于發(fā)生;與周樸園的意外相見,又使他在心靈深處埋葬了三十年的創(chuàng)傷重被撕開;在極度的痛苦中,她決心帶四鳳永遠離去。但是,無情的命運卻偏偏拖住了她。最后,在大雷雨的夜里,戲劇沖突發(fā)展到了高潮,瘋狂的繁漪當著大家的面,撕毀了周樸園的“尊嚴”,破壞了周公館的“平靜”,一切真相都暴露出來了。四鳳慟哭著觸電而死,周沖為救四鳳也喪了命,周萍用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體面”、“園滿”、“最有秩序”的堂皇周府,從此土崩瓦解,只有魯大海,走自己的路去了。
《雷雨》中周、魯兩家錯綜復雜的矛盾糾葛,正是五四運動前后腐朽、沒落的舊中國社會的一幅縮影,從劇中每個人物具體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性格的沖突中,反映了二十年代中國革命即將到來的社會面貌。作家通過藝術形象、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舊家庭、舊制度,由于它的反動性與腐朽性而導致的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對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黑暗中國進行深刻有力的揭露與抨擊,從而使《雷雨》成為一部不朽的現實主義名著。周恩來同志曾指出:《雷雨》是一個好戲,“合乎那個時代”,“這樣的戲,現在站得住,將來也站得住。”因為,通過《雷雨》的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將會教育青年后代痛恨舊社會的黑暗制度。
二
文學藝術要通過形象來反映現實生活,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特別是戲劇這種藝術形式,它的首要任務就是塑造出有靈魂、有血肉、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以達到感染、教育群眾的目的。曹禺的劇作在這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整部《雷雨》中,作家集中力量在寫人,不僅準確地表現人物的脾氣秉性、身分氣度、喜怒哀樂,而且時時注意刻劃人物在戲劇進程中真實細致的心理活動,從而產生不可抗拒的藝術魅力。課本選錄的《雷雨》第二幕周樸園與魯侍萍意外相見的一場戲,是全劇著重塑造周樸園的一段重場戲。
周樸園,出身于封建世家,又曾留學德國,是一個“興家立業(yè)”的“有教養(yǎng)”的紳士。但是,這個外表一副“道德面孔”的大人物,從年輕時代起就干下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情。在他的血脈里,既流動著封建階級的冷酷,又填充著資產階級的虛偽。通過這一場戲,作家把他冷酷、專橫、虛偽、自私的個性鮮明深刻地展現在觀眾面前。
這是周樸園的第二次登場。在此以前,我們已經領略過他作為封建家長的威嚴。到這一場,作家又深入地挖掘了他靈魂的另一方面。他的上場,是為了逼迫繁漪去看她并不存在的神經失常癥。他不顧繁漪的反抗,冷酷地訓斥她,大聲地命令她,還限令周萍陪大夫追到樓上去看病。對妻子的痛苦,毫不動心;對妻子的折磨,毫不顧惜,廖廖幾筆,把他自專、自是、唯我獨尊的靈魂坦露無遺。這一小段戲,既深化了周樸園前面固有的冷酷、專橫的性格,又引出了他和侍萍狹路相逢的新沖突,這是這場戲的主要沖突:被周樸園坑害了三十年的“死去”的侍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標榜了幾十年的“柔情蜜意”受到嚴峻現實的挑戰(zhàn)。
從第一幕開始,作品反復渲染了周樸園對侍萍的“眷戀”和“恩義”:不許搬走侍萍喜愛的舊家俱,不許打破侍萍不能開窗的舊習慣,甚至教訓周萍為了生母而改正過錯……而這一切,都是在確信侍萍已死,對他的階級利害沒有絲毫損害的前提之下。這種渲染,既是為了揭露他的自欺欺人、自我標榜、自我安慰,更是為了反襯他在一旦與侍萍相見時的突然變化,剖開他虛偽、自私的丑惡靈魂。當活生生的侍萍以下等人的身份站在他面前時,他嚇呆了。階級的利益、階級的本能立刻占據了他內心世界主導地位,驅使他撕下偽善多情的面紗,露出兇狠的本相。他厲聲地質問侍萍:“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冷酷無情地指責侍萍:“三十年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他害怕侍萍有背景,害怕自己的丑事從此隱蔽不住。最后,他使出自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好!痛痛快快的,你現在要多少錢吧!”一紙支票,一句斷恩絕義的語言,入木三分地剖露了周樸園丑惡的靈魂。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完全取代了三十年的“柔情蜜意”,作家沒有用一點議論與提示,“高尚”、“多情”的偽君子假相徹底揭穿了。
這里有一個常常遇到的問題: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究竟有沒有一點真情?這是需要從生活的真實出發(fā)進行具體分析的一個問題。我以為,這種懷念,既是他虛偽性格的反映,又是他復雜情感的表露。前面的懷念思戀與后面的冷酷無情,對立統一于周樸園的頭腦中,而前者是枝節(jié),后者是本質。他三十年來念念不忘于侍萍,是在侍萍已經不會對他的社會地位構成任何威脅的前提下。從戲劇情節(jié)看,他拋棄侍萍后雖然娶過二個妻子,卻都沒有得到家庭的幸福和溫暖,回想起來,還是年輕時和侍萍的相處,給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因此,“對侍萍的思戀、懷念,便成了他后半生用來自欺欺人,經常咀嚼的一種情感了。”但是,當前提一旦破滅時,當他的思念之情一旦與他的名譽、地位、體面相沖突時,這種感情必然要服從于階級利益,必然會立即轟毀。作家這樣描寫,使周樸園這個典型形象更加真實,更加具有深刻的說服力。
侍萍的遭遇,是舊中國黑暗社會罪惡的有力證明。她善良、剛強。一生受盡了剝削階級的摧殘而無處申訴。她千方百計要保護女兒不再遭受欺凌,但純真的四鳳終究未能逃脫與她同樣的命運。這是一個引起人們強烈同情的勞動婦女形象。有的人責備她不該與周樸園相見,不該信天、認命。我以為,這未免是過于簡單化的理解。劇中的侍萍,是真實可信的,是生動感人的。過去的歷史曾給她留下深重的創(chuàng)傷,她為躲開這不公平的命運而受盡苦難,但反動的社會制度和現實的階級關系注定她擺脫不開痛苦的命運。與周樸園意外相見后,幾十年的苦難經歷使她對周樸園的本質有清醒的認識,對他不存在任何幻想。剛強的骨氣使她斷然拒絕了周樸園給她的物質補償,撕碎了那張巨額支票。作為婦女和母親,她僅有的一點善良愿望就是看一眼親生的兒子周萍。在與周樸園形象的鮮明對比中,作家表現了對侍萍的深切同情,著意刻劃了被壓迫者善良美好的心靈。至于她把自己的厄運歸之于天命,這是那個時代里還未覺悟的勞動婦女唯一能找到的解釋。對于她,我們不能作超越時代的不合理要求。
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大師莎士比亞曾經指出:“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人生,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給它的時代看一看它自己演變發(fā)展的模型。”在這段選場里,作家正是通過周樸園,魯侍萍的典型形象,揭露現實的黑暗,以引起人們對舊制度的反抗和斗爭,突出地表現了《雷雨》具有的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三
曹禺的劇作以精巧的藝術結構著稱。他善于根據所要表現的生活,精心地設計與組織戲劇沖突,在激烈緊張的戲劇沖突中展示人物鮮明的性格特征,使作品具有引人入勝的藝術感染力量!独子辍返乃囆g結構,充分體現了“精巧”的特點。劇本反映的是舊中國黑暗社會,而集中于兩個家庭的糾葛之中;劇中反映的生活前后歷時三十年,但經過作家的匠心安排,這個漫長的歷史過程被濃縮在不到二十四小時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在場景上,除去第三幕是魯家小屋外,其余三幕都在周公館客廳;而且,僅僅用了八個人物,就把整部故事情節(jié)縱橫交錯地組織起來。兩家人三十年的新仇舊恨,兩代人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前后勾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次分明地迅速展開,緊緊地抓住了讀者的心。
即以這段選場為例。侍萍來到周府,推進了戲劇沖突的尖銳化,使觀眾的心緊張起來。魯貴三番五次進出,一再強調老爺要雨衣和老爺要太太去看病,看來似乎瑣碎,實則在為周樸園的登場進行渲染和鋪墊,造成他出場的必然性。周樸園的上場,既強化了他和繁漪這一對矛盾的激烈程度,又正面展開了他和侍萍這一對矛盾的戲劇沖突。他和侍萍的交鋒,從誤認為是一般仆人而責備、發(fā)威、到叫住她詢問,到驚愕于侍萍未死急忙拒絕會面,到弄清真相后的嚴厲斥問、冷酷指責、情急表白、緊張?zhí)綔y,最后徹底撕破了偽善的假面。在戲劇沖突的進展中,周樸園的丑惡靈魂被一步深入一步地挖掘出來,他內心深處的階級本質得到突現。
高爾基在《編劇本》一文中曾經總結過:“劇本(悲劇和喜劇)是最難運用的一種文學形式。其所以難,是因為劇本要求每個劇中人物用自己的語言和行動來表現自己的特征,而不用作者提示”。對于話劇這一藝術形式,語言更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它要求作者對日常生活中的語言進行提煉、概括加工為具有鮮明的性格、強烈的動作、富于表現力的藝術語言。曹禺尤其擅長于運用個性化的語言,構成強烈的人物性格沖突,塑造出鮮明的人物形象。例如選場中周樸園逼繁漪看病的那段對話。繁漪故意地問周樸園要她“上哪兒?”“克大夫?誰是克大夫?”好象不知道要看病,也根本不認識克大夫,其實,幾分鐘以前魯貴就曾三次告訴過她。她這樣發(fā)問,是有意地表現不服從周樸園的命令,表示她的“人家說一句,我就要聽一句,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反抗性格。最后的一句話:“你。ú唤浺獾卮蛄克┠阃四阕约菏窃鯓右粋人啦”!和一個動作:“逕自由飯廳門下”包含了多少輕蔑與嘲弄之意。與第一幕終于忍耐著被迫吞下苦藥相對比,這幾句短短的臺詞,幾個簡潔的動作,展示了她思想性格的發(fā)展,加深了她的性格特色。而周樸園的一句責問:“你怎么還不去?”一句命令:“你應當聽話!”只用了十一個字,卻活脫地刻劃出他君臨一切、濫施淫威的暴君嘴臉,強化了他專制、兇橫的性格。
在周樸園與侍萍相見的重場戲中,突出地表現了作家對自己的人物是多少熟悉。他僅以三言二語就使人物活生生地站立起來。同時,也表現了曹禺特別注重于描繪人物內心微妙的感情波動,善于以最準確,最形象的言語挖掘出人物靈魂深處的隱秘。侍萍已經知道面前就是三十年前的周樸園,周樸園卻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第一層的幾句責問,還只是封建家長慣使的威風;第二層的查詢舊事,則持續(xù)著三十年來懷念亡妻的“多情”,此刻的語言舒緩、順暢、夾帶著“沉思”“眷念”;發(fā)展到第三層,侍萍微露端睨,他急切地要探問真情,但事關“大人物”的身份地位,因此用語必然吞吞吐吐、假假真真,以遮掩自己的隱惡。隨著侍萍一步步揭出真相,周樸園一步步陷于被動,兩個人物內心交鋒越來越緊張,戲劇沖突也隨之激化起來。侍萍沉重的敘述,三十年前的悲慘景象再現了,周樸園再也維持不住道貌岸然的面孔,只能“汗涔涔”地說出一個“哦”字。當侍萍問到:“老爺,你想見一見她嗎?”二個急忙的“不,不,”吐露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最后,弄清侍萍就站在面前,他徐徐立起:“你,你,你是……”這是他很怕承認又無法否認的本能反映,一聲低而拖長的“你是……”展現了周樸園此刻劇烈的心理活動。他在迅速思考著侍萍的存在對自己的利害關系,這中間經歷了一段不很短的思想路程。在一個剎那的停頓之后,他脫口而出的話是:“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那套多情、懷戀再也裝不出來了。剎那的停頓,反映出對于經常思念的少女,已經被折磨成連他都認不出的貧苦老婦人而感到的幻滅;兩句質問,則深入地揭露了他自私、冷酷的階級本性。這一段對話,精煉而又鮮明地表現了人物內心十分復雜的思想情感,細致入微地揭示了人物深藏在心底的心理活動。
高爾基還曾講到:劇作家創(chuàng)造自己的人物性格,“無疑只能依靠語言的力量,依靠細心挑選最有力最準確的字眼,象歐洲最偉大的劇作家們所做的一樣。”《雷雨》的人物語言可謂達到了這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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