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節(jié)選）

我（林海音）忽然一連幾天，橫胡同里見不到妞兒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窩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沒有用。下午的井窩子沒那么熱鬧了，因?yàn)樗退�的車子都是上午來，這時(shí)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裝著鉛桶的小車子來買水。

我看見長(zhǎng)班老王也推了小車子來，他一趟一趟來好幾趟了，見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問我：“小英子，你在這兒發(fā)什么傻？”

我沒有說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說：

“秀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兒，就去找秀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凈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裝滿了兩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么辦的時(shí)候，忽然從西草廠口上，轉(zhuǎn)過來一個(gè)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我跑著迎上去，喊道：“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rèn)識(shí)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邊走，但她用手輕輕趕開我，皺著眉頭眨眼，意思叫我走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幾步遠(yuǎn)有一個(gè)高大的男人，穿著藍(lán)布大褂，手提著一個(gè)臟了的長(zhǎng)布口袋，袋口上露出來我看見是胡琴。我想這一定是妞兒的爸爸。妞兒常說“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罵”的話，我現(xiàn)在看那樣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兒再說話了，便轉(zhuǎn)身走回家，心里好難受。我口袋里有一塊畫石，可以在磚上寫出白字來，我掏出來，就不由得順著人家的墻上一直畫下去，畫到我家的墻上。心里想著如果沒有妞兒一起玩，是多么沒有意思呢！

我剛要叫門，忽然聽見橫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聲，原來是妞兒氣喘著跑來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說：“我明兒再來找你�！睕]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橫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兒來找我，我們?cè)谖鲙�房里，蹲下來看小油雞。掀開藤箱蓋子，我們倆都把手伸進(jìn)去摸小雞的羽毛，這樣摸著摸著，誰(shuí)也沒說話。我本是要說話的，但是沒有出聲，只是心里在問她：“妞兒，為什么好多天沒來找我？”“妞兒，是你爸爸很厲害不許你來嗎？”“妞兒，昨天為什么不許我跟你說話？”“妞兒，你一定有什么難受的事吧？”真奇怪，這些話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沒有說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淚來回答我？她不說話，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讓眼淚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雞和著小米吃下去了！我不知怎么辦好了，從側(cè)面正看見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紅線穿過去，妞兒的耳朵沒有洗干凈，邊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順著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條青色的傷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這才驚醒了，嚇得一躲閃，隨著就轉(zhuǎn)過頭來向我難過地笑笑。早晨的太陽(yáng)，正照到西廂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凈的臉上，又濕又長(zhǎng)的睫毛，一閃動(dòng)，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

忽然，她站起來，撩開袖口，撩起褲角，輕輕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著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的腿上那一條條腫起的傷痕。我輕輕地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來了。她因?yàn)椴桓曳怕暎瑖聡碌匦÷暱�，真是可憐。我說：“你爸爸干嗎打你？”

她當(dāng)時(shí)說不出話來，哭了好一會(huì)兒才說：

“他不許我出來玩�！�

“是因?yàn)樵谖壹掖籼�久了？�?/p>

妞兒點(diǎn)點(diǎn)頭。

因?yàn)樵谖壹彝婢昧�，害得她挨打，我又難過，又害怕，想到那個(gè)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說：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著不動(dòng)，說：

“他一早出去還沒回來。”

“那么你媽呢？”

“我媽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來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擰我，說是我害的�！辨�兒哭了一陣子好些了，又跟我說這說那的，我說我從來沒見過她的媽媽，妞兒說她的媽媽有點(diǎn)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給人縫補(bǔ)衣服賺錢。

我告訴妞兒，我們從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個(gè)很遠(yuǎn)的島上來的，她也說：

“我們從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齊化門那邊�！�

“齊化門？”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會(huì)也知道齊化門呢？”妞兒奇怪地問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確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帶我去過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見了那里的樣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見的很模糊，也許那是一個(gè)夢(mèng)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說：“我夢(mèng)見過那個(gè)地方，有沒有城墻？有一天，有一個(gè)女人抱著一個(gè)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墻走去……”

“你是講故事吧？”

“也許是故事，”我斜著頭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齊化門就是了。”

妞兒笑了笑，手伸過來?yè)е�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但當(dāng)我捏住她的肩頭，她輕輕喊了一聲“痛！痛！”

我的手連忙松開，她又皺著眉說：“連這兒都給抽腫了！”

“什么抽的？”

“撣子�！蓖Ａ艘幌滤�又說：“我爸，還有我媽，他們……”但她頓住不說了。

“他們?cè)趺礃�？�?/p>

“不說了，下回再跟你說�！�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戲，要你賺錢給他們花�！边@是我聽宋媽跟媽媽講過的，所以一下子就給說出來了�！耙�你賺錢還打你，憑什么！”我說到后來氣憤起來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說唱戲的事，你哪兒知道我要跟你說什么呀！”

“到底要說什么呢？說嘛！”

“你這么著急，我就不說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話要跟你說，就是不許你跟別人說，也別告訴你媽。”

“我不會(huì)，我們小聲地說�！�

妞兒猶豫了一會(huì)兒，伏在我的耳旁小聲而急快地說：“我不是我媽生的，我爸爸也不是親的�！�

她說得那樣快，好像一個(gè)閃電過去那么快，跟著就像一聲雷打進(jìn)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說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開，睜著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著看我聽了她的話，會(huì)怎么個(gè)樣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對(duì)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雖然答應(yīng)妞兒不講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兒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媽媽面前，愣愣地問：

“媽，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問這話？”

“你說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會(huì)不是呢？”停一下媽又說，“要不是親生的，我能這么疼你嗎？像你這樣鬧，早打扁了你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媽媽的話的確很對(duì)，想想妞兒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這件事，我早就想問的。

“怎么生的呀，嗯……”媽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來，指著胳肢窩說：

“從這里掉出來的�！�

說完，她就和宋媽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