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鳳
我的心!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語,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冰心:《繁星·一三二》
1919年的冬天,已經(jīng)發(fā)表了《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秋風秋雨愁煞人》、《去國》等問題小說的十九歲的冰心,在一本雜志上,很偶然地,看到了一個十分新鮮的名字──泰戈爾,同時看到了這個老泰戈爾寫出來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充滿了哲理,又十分美妙的詩歌,這是鄭振鐸翻譯的《飛鳥集》(《StrayBirds》)的連載。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冰心與她的大弟弟一起,在他們那個舒適溫暖的家里,圍爐而坐,傾心閱讀著這位異國詩人寫作的神奇的詩句。當冰心讀著泰戈爾詩中那些關于太陽,月亮,星星,土地,大自然,特別是那些關于上帝,神,生命,死亡和不朽的愛等等富于哲理,而又十分清新美妙的詞句的時候,這位十九歲姑娘的那顆敏感、善良的心里,充滿了虔誠的感動:“泰戈爾!美麗莊嚴的泰戈爾!當我越過‘無限之生’的一條界線──生──的時候,你也已經(jīng)越過了這條界線,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了!薄爸皇俏揖共恢朗澜缟嫌心悌ぉぁ雹。泰戈爾的詩使她十分的感動,而泰戈爾詩中流露的思想,同樣使她覺得與自己的思想十分的合拍:“你的極端信仰──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diào)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發(fā)揮‘天然的美感’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琴弦,奏出縹緲神奇無調(diào)無聲的音樂”。她覺得自己的思想與泰戈爾的思想“在‘梵’中合一了!雹
①②冰心《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
也是在這一年的冬天,冰心在協(xié)和女大理預科這所教會學校里,學習了西方的“梵” 學──《圣經(jīng)》。她在下一年的秋天所寫的一篇散文《畫──詩》里,就記述了《圣經(jīng)》給她的印象:她在教授《圣經(jīng)》課的安女士的房間里,看到了一幅小羊與牧羊人的圖畫,畫面上的景象是:“一片危峭的石壁,滿附著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著一個牧人,背著臉,右手拿著竿子,左手卻伸下去摩撫巖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剛及到小羊的頭上。天空里卻盤旋著幾只饑鷹。畫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樣,陰沉──黯淡!薄澳寥说囊滦渖,掛著荊棘,他是攀崖逾嶺的去尋找他的小羊,可憐能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饑鷹緊迫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牧人來了!并不責備它,卻仍舊愛護它。它又悲痛,又慚悔,又喜歡,只溫柔羞怯的,仰著頭,挨著牧人手邊站著,動也不動!雹龠@幅畫給了她“暗示”、“教訓”和“安慰”,而安女士放在膝頭的《圣經(jīng)》,又讓她看到了這樣的思想:“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蘇醒──”“諸天述說上帝的榮耀,穹蒼傳揚他手所創(chuàng)造的……”②《圣經(jīng)》課帶給她的,是詩情和畫意,這種詩情和畫意,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從那時到現(xiàn)在永遠沒有離開我──”③。
①②③冰心《畫—詩》
東方的哲理詩人泰戈爾的詩句,和西方的宗教教徒信奉的《圣經(jīng)》,都對著她歌唱上帝的愛,神的愛,大自然的愛,人類的愛,不朽的愛;歌唱永生,死亡,幸福,受苦,沉默,等等。那么,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人在上面生存的世界到底是歡樂的還是煩悶的?年輕的女作家冰心,常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于是,她在1920年的8月至9月,連續(xù)寫了三篇思索性的,也可以稱之為探討性的散文,這就是《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無限之生”的界線》和《畫──詩》,又在下一年寫了一篇同樣性質(zhì)的散文《問答詞》。
《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寫在冰心讀過《飛鳥集》半年多以后,那是因為泰戈爾的詩給她留下了十分雋永的印象。她在這篇散文里,向這位印度詩人描寫了自己初讀他的詩作后的感受:“我讀完了你的傳略和詩文──心中不作別想,只深深的覺得澄澈……凄美!薄疤└隊枺≈x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彼蜻@位印度詩圣表示她的贊嘆和感謝,雖然泰戈爾可能并不知道有一位中國姑娘正在向她敬禮,然而冰心卻要向他傾吐自己的心思。但是最使冰心費神的,還是關于人生意義的思索。──假如每一個人的生命,最終都要匆匆地歸結(jié)為死亡,那么還要生命干什么呢?既然世上所有的驚才,絕艷,豐功,偉業(yè),一遇見死亡,就立即倒下,化為塵土,即使你是權勢顯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雄,一遇到死亡,也就立即屈服在它的權威之下,那么,“這樣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縱然抱著極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處?又有什么結(jié)果?到頭也不過是歸于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雹
①冰心《“無限之生”的界線》
冰心每逢想到這里,就覺得極度的灰心和失望。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的灰心和失望,有時也會把她(或他)的思想引向虛無。
在冰心1920年9月4日寫的散文《“無限之生”的界線》里,一個名叫冰心的女孩子就說了一段十分透徹的話:“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yè)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伙馱著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打死,吹飛。他的工程,就算了結(jié)。我們?nèi)嗽谶@大地上,已經(jīng)是象小蟻微塵一般,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nèi),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制理性,隨著他們走去,就完了!”
然而,女作家冰心在讓作品中的人物冰心說完了這段話之后,卻又立刻借著作品中的另一個女孩子,假擬的已死的宛因之口,用萬全的愛的觀點,來說服作品中的那一個女孩子冰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是曇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yè),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要奔赴到那‘完全結(jié)合’的那個事業(yè),難道也是虛空的么?去建設‘完全結(jié)合’的事業(yè)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么?”“萬全的愛,無限的結(jié)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無論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jié)合’的道路吧!”從此之后,冰心便一直徘徊在對于人生意義的探索里,她常常陷入歡樂還是煩悶的判斷之中,不能自拔。
這種對于人生意義的探索,在一年之后的1921年10月1日所寫的散文《問答詞》里,又再一次表現(xiàn)了出來。這說明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冰心的心:“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樣?渾渾噩噩,是無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樣?百年之后,誰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誰知道你?人類滅絕了,又誰知道你?”冰心對于人生意義的探索,更多地表現(xiàn)在她的一些小說里。
五四運動的浪潮把冰心從她那個小家庭里,卷了出來,卷入了外面這個更廣闊的,但也是十分龐雜的社會。這個大的、錯綜復雜的、充滿了矛盾和問題的社會,與那個她所熟悉、所眷戀、所依傍的親切溫暖的小家庭,完全不同。在生她、養(yǎng)她、愛她的那個小家庭里,人和人之間,總是充滿了愛護、關懷、信任,父母之愛,手足之情,使這個家庭總是洋溢著歡樂、溫暖、和諧的氣氛。但是,當她從這種氣氛的包圍之中走了出來,踏進了外面那個廣闊的,但卻是龐雜的社會之后,心地善良的冰心,面對著種種尖銳的矛盾、沖突和不協(xié)調(diào),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解,有時甚至憂郁煩悶。她在這兩個環(huán)境、兩種境遇中徘徊,她愛這個小家,也愛那個大社會。但是小家回報給她的,是同樣深沉的愛;而社會回報給她的,卻是排解不開的矛盾與問題。
她雖然用上面提到過的那些問題小說,反映了社會上存在著的種種問題和痼疾。但是,她一方面把諸如此類的問題擺入了作品,另一方面,她自己的心里,卻又產(chǎn)生出了更大的矛盾,那就是:客觀的社會現(xiàn)實,與她心中向往的理想生活之間,存在著太大的距離。──她的家庭里充滿了溫暖,而社會上卻到處都有嚴寒和辛酸。泰戈爾、《圣經(jīng)》故事,還有她所享有的母愛、父愛、手足之情,等等,都告訴她:世界是愛的;但是,社會上卻又充斥著憎惡,甚至殺戮。那么,世界究竟是愛的,還是憎的?人生究竟是歡樂的,還是煩悶的?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這位溫柔嫻雅的青年女作家,常常靜靜地思索這樣的問題。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有靜坐沉思的習慣,現(xiàn)在,當她傾心思索,想要尋找改造社會痼疾的藥方的時候,她的最好的同伴,仍是一根細細的筆桿。她常常徘徊于互相矛盾的思緒之中,自己也找尋不到明確的答案。因此,她作品中的人物,內(nèi)心也就充滿了矛盾。
她在1920年寫的那篇小說《一個憂郁的青年》里,通過作品中的人物彬君之口,提出了她對社會、對人生的種種疑問:“從前我們可以說都是小孩子,無論何事,從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問題,也都沒有問題。從去年以來,我的思想大大的變動了!也可以說是忽然覺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F(xiàn)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chuàng)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薄笆澜缟弦磺械膯栴},都是相連的。要解決個人的問題,連帶著要研究家庭的各問題,社會的各問題。要解決眼前的問題,連帶著要考察過去的事實,要想象將來的狀況。──這千千萬萬,紛如亂絲的念頭,環(huán)繞著前前后后,如何能不煩躁?”也正如她在組詩《繁星·一三二》里所寫的那樣:
我的心!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做為一個心地善良的青年女性,她愿意這個世界上總是充滿了歡樂;但是做為一個頭腦清醒的知識分子,她又看到了許多令自己失望的事情。這種失望的情緒,是當時那些有理想、肯思考的一代女性青年知識分子共同具有的心緒。在與冰心同時代的女作家的作品里,我們經(jīng)常看到這種思緒的流露,不過因為她們的處境,尤其是性格的差異,而表現(xiàn)形式不同罷了。比如在“五四”時期登上文壇的另一位女作家廬隱的作品里,失望往往是用血淚般的控訴和熱烈的呼喊傾瀉出來的;而性情溫柔恬靜的冰心,則在這一時期的作品里,用溫婉憂郁的語言,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輕輕地,含蓄地,吐露出了她的失望和不解。正如她在《繁星·八七》中所唱的那樣:
知識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
感謝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難行的路!
1921年年初,“五四”文學革命運動之后,最活躍的,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文學團體之一──文學研究會成立了。許地山和瞿世英,都是文學研究會的發(fā)起人,他們介紹冰心
參加了文學研究會。
做為一名嚴肅的作家,冰心愿意用自己的作品,來反映她所熟悉的現(xiàn)實生活,表達她這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思想、感情、感受和感慨。而做為一名端莊的女性,她卻不愿意走出家門和校門,到社會上去活動,去交際。這種嫻雅的作風,這位女作家保持了一生,除了非常必要的活動之外,她是很少走出家門校門的。這真象唐朝詩人王昌齡的那句詩所寫的一樣:“一片冰心在玉壺”。一個始終保持著清高節(jié)操的知識分子,一生都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很不容易的。那時候,年輕的一代,正在沖破長期封建思想的桎梏,開始有了正常的交往。而處世謹慎的冰心,卻在一篇名為《“破壞與建設時代”的女學生》的文章里,提出了這樣的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漸漸的有了男女‘團體’和‘個人’的交際,但是若沒有必要的時候,似乎不必多所接近,因為這種的交際很容易起社會的誤會心!倍奈膶W寫作實踐,也確實正處在欣欣向榮的高潮時期。
她已經(jīng)用“問題小說”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道路,她又用散文、小說和詩歌,探索著人生的意義,現(xiàn)在,當她成了文學研究會中的一員之后,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孜孜不倦地繼續(xù)探索著人生與社會的諸問題,以及解決種種問題的方法。
在參加了文學研究會之后不久,這一年的4月10日出版的《小說月報》第12卷第4號上,冰心就又發(fā)表了一篇引起強烈反響的小說《超人》。魯迅在這篇小說發(fā)表十四年之后,在評論中國二十年代的小說時,曾經(jīng)這樣地講到當時的中國青年知識分子所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在北京這地方,──北京雖然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但自從支持著《新青年》和《新潮》的人們,風流云散以來,1920年至1922年這三年間,倒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zhàn)場的情景。”①
①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冰心在《超人》中描寫的男主人公何彬,就是生活在這片好似寂寞荒涼的古戰(zhàn)場一樣的土地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的,患有陰郁癥的一位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的形象。何彬表面上很“冷”:“他住的那一座大樓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卻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間食堂里吃飯,偶然出入遇見了,輕易也不招呼”!八坏呛腿藳]有交際,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里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其實,他的這種表現(xiàn),都是內(nèi)心痛苦的反映,不過是他的滿腹理想,一腔熱情,在現(xiàn)實面前遭到碰壁之后,在他的心里引起的巨大失望,扭曲地發(fā)泄出來的結(jié)果。
他常常痛苦地叨念:“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人和人,和宇宙,和萬物的聚合,都不過如同演劇一般:上了臺是父子母女,親密的了不得;下了臺,搞了假面具,便各自散了?抟粓鲆彩沁@么一回事,笑一場也是這么一回事,與甚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而且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
但是,他的這種厭世的思想,卻因為受到了一個純樸、天真、可愛的孩子──祿兒的啟發(fā)和感召,而轉(zhuǎn)變了。
祿兒在病中的呻吟,使何彬忽然想起了許多童年時代的往事──他的慈愛的母親,家中院里的鮮花,還有天上的繁星,等等。尤其是當何彬本人也病倒了之后,護理他的白衣婦女,使他以為是慈愛的母親已經(jīng)來到了自己的身旁,特別是在何彬的幫助之下恢復了健康的祿兒,也到醫(yī)院里來看望他,給他留下的那一段話:“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么?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钡搩旱倪@一段歌頌母愛的話,深深地震動了何彬的靈魂。這個原來被人認為心腸很冷的人,竟然淚流滿面。他不僅接受了祿兒的啟示,而且極為誠懇地向這個孩子表示:
“我再深深的感謝你從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幾句話。小朋友。〔诲e的,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
在《超人》中,冰心想用母愛這一個無病不治的藥方,來醫(yī)治象何彬這樣的患著憂郁癥的青年人。這正如她在《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中,想用童心這一個無病不治的藥方,來醫(yī)治凌瑜這樣的患有厭世癥的青年人一樣。這是她的善良的愿望,她希望象何彬這樣的同時代人,能夠從苦悶、悲哀、抑郁、幻滅的精神境界中擺脫出來,重新走上熱愛生活、熱愛社會、熱愛人類的道路。因為當她自己苦悶、彷徨的時候,她也是用“母愛”這一無病不治的法寶,來醫(yī)治自己的:
母親!
撇開你的憂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懷里,
只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①
母親啊!
天上的風雨來了,
鳥兒躲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只躲到你的懷里。②
①冰心《繁星·三三》
②冰心《繁星·一五九》
然而,冰心為何彬、凌瑜這樣的青年找來的醫(yī)治厭世病的藥方,是否就是一劑對癥下藥的藥方呢?
童心,母愛,這兩個被冰心崇尚得甚至已經(jīng)帶上點兒神化了的情感,是否就是醫(yī)治一切精神疾病的無往而不勝的法寶呢?
不管是否如此,反正《超人》發(fā)表之后,立刻在知識分子讀者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為冰心的《超人》審稿的茅盾,在《小說月報》發(fā)表達篇小說時,特地用“冬芬”作筆名,在這篇小說的末尾,加了一個《超人·附注》:“雁冰把這篇小說給我看過,我不禁哭起來了!誰能看了何彬的信不哭?如果有不哭的啊,他不是‘超人’,他是不懂得吧!冬芬附注!雹
①《小說月報》第12卷第4號,1921年4月10日出版。
頭腦冷靜的茅盾,竟然能被這篇小說感動得流淚,可見冰心筆下的何彬,是如何的典型了。他確實地代表了當時一大批具有如此思想感情的青年知識分子。象何彬這樣的一批青年人,在“五四”運動的高潮中,急驟地覺醒,抱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思想認識,投入了樂觀救世、改革社會現(xiàn)狀的吶喊洪流之中,不久,就在中國特有的現(xiàn)實生活面前,到處碰壁,一直碰得頭破血流,因而又急驟地跌入了悲觀厭世,甚至是悲觀恨世的深淵之中。其中有些痛苦得不能自拔的青年,就走上了與社會決絕,因而決心自殺的道路。翻開當時的報刊,有關這類青年自殺的報導,時有所見。冰心通過凌瑜、何彬這樣的人物反映的,就是這種時代病。
所以,《超人》才能使茅盾感動得下淚。
茅盾在這篇小說發(fā)表了十四年之后,在他所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里,再一次地提到了《超人》:“《超人》發(fā)表于1921年,立刻引起了熱烈的注意,而且引起了摹仿(劉綱的《冷冰冰的心》,見《小說月報》第13卷3號),并不是偶然的事。因為‘人生究竟是什么’?支配人生的,是‘愛’呢,還是‘憎’?在當時一般青年的心里,正是一個極大的問題。冰心在《超人》中間的回答是:世界上人‘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她把小說題名為《超人》,但是主人公的何彬?qū)嵲诓⒉皇恰恕,冰心她不相信世上有‘超人’!?
在冰心的心中和筆下,大概只有“愛”,才是唯一能夠拯救青年靈魂的法寶。題材與《超人》相似的另一篇小說《煩悶》中,那位沒有姓名的,以第三人稱代表的男主人公“他”,也是一個患了厭世癥的青年人。從他童年時代的生活經(jīng)歷看,簡直就是冰心本人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他“有生以來,十二年荒涼落寞的海隅生活,看著渺茫無際的海天,聽著清晨深夜的喇叭”,“使我獨學無友,只得和書籍親近。更可恨我們那個先生,只教授我些文學作品,偏偏我又極好他。終日里對著百問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懷憂世”!八彪m然是個男性,但他表現(xiàn)出來的憂郁和煩悶,恐怕在相當程度上是表現(xiàn)了女性冰心的心境,只不過冰心的抑郁和煩悶,不象“他”的那樣強烈,那樣極端,那樣難以排解罷了。
“他”也象何彬和凌瑜一樣,是個患了憂郁癥的青年知識分子。
他被一種幻滅的情緒支配著,覺得自己與這個社會實在是格格不入。
他看見一位聰明的同學,就想:“這孩子很聰明,只是總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實用思想又有什么用處,只多些煩惱,不如渾化些好。”
他看見兩位同學之間,一會兒壞,一會兒好,內(nèi)心就生出了這樣的感慨:“人生只謀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愛和仇,也只是以此為轉(zhuǎn)移──世間沒有真正的是非,人類沒有確定的心性!
他常常起著無名的煩悶,同學們吃飯去,他偏不吃飯去,還想:“到底是吃飯為活著,還是活著為吃飯?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飯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飯,豈不可以少生許多的是非,少犯許多的罪惡么?”
他在煩悶已極的時候,還寫了一篇憤世嫉俗的文章,道出了他同時代人的共同的苦悶。這篇文中之文的題目叫做《青年人的危機》,“他”在其中這樣地寫道: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進社會,他逐漸的看破“社會之謎”。使他平日對于社會的欽慕敬禮,漸漸的云消霧滅,漸漸的看不起人。社會上的一切現(xiàn)象,原是只可遠觀的。青年人當初太看得起社會,自己想象的興味,也太濃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觀,只有冷笑。他心煩意亂,似乎要往自殺的道上走。原來一切都只是這般如此,說破不值一錢。
他當初以為好的,以為百蹴不能至的,原來也只是如此。──這時他無有了敬禮的標準,無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獨往獨來,孤寂凄涼的在這虛偽痛苦的世界中翻轉(zhuǎn)。他由看不起人,漸漸的沒了他‘愛’的本能,漸漸的和人類絕了來往;視一切友誼,若有若無,可有可無。
這是極大的危險不是?我要問作青年人環(huán)境的社會!
那么,他的這種極端的煩悶,怎樣才能得到解脫呢?──
冰心為他找尋的方法,仍然是母愛和童心。
他百無聊賴的時候,只能奔回自己溫暖的家庭。因為“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樂”,他“輕輕的推開門,屋里很黑暗,卻有暖香撲面。母親坐在溫榻上,對著爐火,正想什么呢。弟弟頭枕在母親的膝上,腳兒放在一邊,已經(jīng)睡著了。跳蕩的火光,映著弟弟雪白的臉兒,和母親扶在他頭上的手,都幻作微紅的顏色”。這一片溫馨光明的景象,這充滿了“母親的溫柔的愛,和孩子天真極樂的睡眠”的圖畫,便把他的滿腔煩愁立刻驅(qū)散出心頭,化成為兩眶“愛感之淚,聚在眼底”。他完全從煩悶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了,心里竟然喊出了這樣的一句話:“人生只要他一輩子是如此!”
可見,母愛和童心,這兩個治療厭世癥的法寶,是多么地靈驗!
然而,“他”,還有《超人》之中的何彬,是否得到了徹底的解脫呢?仿佛并沒有。因為,“他”在投入了母親的懷抱之后,依然是淚流滿面;而何彬雖然向祿兒悔過了,卻仍然把帽兒戴得低低的,也是淚痕滿臉地,不聲不響地走掉了。
心地善良的冰心,看到了社會上的種種弊病,也看到了同時代人的痛苦和幻滅,她想用母愛和童心,來醫(yī)治社會和青年的疾病,使自己的同時代人快樂起來,并使社會朝著健康的方向,逐漸地走向進步。生活在知識分子圈子里面的冰心,沒有什么其他的妙法,她便從自己的善良愿望出發(fā),把解決問題的途徑,歸結(jié)為童心和母愛。
這種結(jié)論恐怕也是她從自己的生活體驗中總結(jié)出來的妙法。她有一個快樂的家庭,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
“家”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但煩悶──憂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滅。①
①冰心《繁星·一一四》
所以,雖然她也有著自己同時代人的煩惱和苦悶,卻能從自己的家庭里得到解脫和安慰。在面對社會問題而尋求答案的時候,她就想用醫(yī)治自己不良心緒的藥方,來醫(yī)治同代青年的心病。
這種對于童心和母愛的膜拜,在《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超人》、《煩悶》和一些詩里,已經(jīng)強烈地表現(xiàn)了出來,而在《最后的使者》這篇小說里,冰心更把兒童寫成了世間一切歡樂與希望的源泉。一個天才的詩人,再不愿把憂愁、煩悶和悲傷帶進他的詩作里,他愿為了年輕的一代,而努力歌唱希望和光明。他請求眾神之王的神幫助他,給他介紹一位指引他走向光明、快樂的使者。神告訴他:“從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終,這一端是空虛黑暗,那一端是縹緲混沌。人類的生命,只擊箭般從這邊飛到那邊,來去都不分明。因此悲傷是分內(nèi)的,快樂是反常的。一個人能有多少日月,悲傷是他的穎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但是詩人不肯就此離去,他追隨著雨的使者,夜的使者,水的使者,花的使者,這些使者只能給他眼淚、感慨、抑郁、悲傷,并不能使他看見歡樂和希望。詩人乞求眾神之王給他介紹一位能夠劈開黑暗,摧倒憂傷的使者,聰明的眾神之王雖然知道“宇宙的神秘,和人類的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煩悶”,還是給他指點了一位“未曾長成,只養(yǎng)育在鴻濛的國土里”的天真的孩子:“天外,翩翩地飛來雙翅雪白的嬰兒,挾著金斧,前面回翔著,歡唱道:‘詩人。∥冶闶窍M氖拐,現(xiàn)在入世了。詩人啊,跟著我來!’”多少年過去了,似乎只有這個孩子,才能“領著少年人希望著前途,老年人希望著再世;模糊了過去,拒絕了現(xiàn)在,閃爍著將來”。
冰心筆下的童心,對人類是多么的珍貴!
在冰心的另一篇小說《遺書》里,她更是借著作品中引述的一部著作中的話,直接贊頌了人的童年期:“人間惟襁褓嬰兒,初無罪惡。夢中時有笑容,此為人生最樂時期!彼诮M詩《繁星》中,還這樣地唱道:
萬千的天使,
要起來歌頌小孩子;
小孩子!
他細小的身軀里,
含著偉大的靈魂。①
真理,
在嬰兒的沉默中,
不在聰明人的辯論里。②
嬰兒,
是偉大的詩人,
在不完全的言語中,
吐出最完全的詩句。③
①冰心《繁星·三五》
②冰心《繁星·四三》
③冰心《繁星·七四》
冰心自己有一顆赤子之心,又非常疼愛她的同胞兄弟,還格外地喜歡任何一個小孩子。在冰心善良的心目中,兒童的緋紅的笑臉,天真的笑聲,甚至于走路的姿態(tài),都象天使一樣地可愛。
在短篇小說《愛的實現(xiàn)》里,冰心對于童心的歌頌,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作品中的主人公、詩人靜伯,在一個有著澄藍的海水,和起伏不斷的遠山的避暑勝地,寫作以《愛的實現(xiàn)》為題的長文時,給他以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啟迪的,不是眼前的美麗的大自然,而是兩個有著黑黑的頭發(fā),緋紅的臉頰,深深的笑窩兒,雪白的臂兒的小孩子。
這是一對姐弟。每天清晨,都要從靜伯住處的墻外走過去,傍晚的時候,又會從原路走回來。他們的可愛的形象及歡樂的情緒,竟然成了詩人文思的源泉,以至每天清晨和黃昏,詩人都要側(cè)耳傾聽孩子的足音,和他們的活潑的笑聲。一天沒看到他們,文思就停滯,有時竟然寫不下去。這種感情發(fā)展到極致,就是一回碰上了陰天,早晨這兩個孩子依然象平日一樣地走了過去,傍晚因有大雨,卻沒有按時地返回來,靜伯焦急地等待著,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好干脆迎著風雨跑出去,去迎接這兩個帶給他靈感的孩子。
正當他佇立于沉黑的泥濘之中,頭上頂著光亮的閃電,身上淋著密集的雨柱,翹首盼望著他們歸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后響起來的快樂的笑聲。等到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處,進了自己的屋子,卻忽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兩個前來避雨的孩子,正微笑著酣睡在他書桌對面的搖椅上。他看著這兩個孩子的嬌憨的睡態(tài),和他們那露在衣服外面的細嫩的肥白的小腿,立即文思如涌,于是筆不停揮地寫下去,終于完成了自己的長文《愛的實現(xiàn)》。
在這篇小說里,冰心筆下的孩子,簡直已經(jīng)化成了天使,化成了司文藝的神。
對于童心的膜拜,使得冰心筆下的兒童,總是非常的可愛。即使是那些并未被她神化了的兒童,也都令人十分的愛憐。
象《離家的一年》中的那位小弟弟,雖然也曾為了一點兒小事,與他的小姐姐吵嘴,但是他的軟弱、多情、聰明、懂禮貌、老實和愛嬌,卻使讀者非常的喜歡──這是一個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好學生,也是一個很有人情味兒的乖孩子。
那么,被冰心反復地歌頌,有時甚至加以神化了的童心,是否就能徹底醫(yī)治象“他”,象何彬、凌瑜這類青年人的厭世癥,為他們解答世界之謎,并且解決社會上的一切問題、矛盾和紛爭呢?
似乎也未必。
象《離家的一年》里的那位十三歲的小弟弟,還有他的小姐姐,這兩個聰明、可愛、純潔的孩子,這樣小小的年紀,就要忍受寂寞和惆悵。
還有短篇小說《寂寞》里的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小小,他雖然有個幸福的家庭,有位慈愛的母親,但他同樣無法擺脫“寂寞的悲哀”,他那親愛的小不點兒的堂妹隨家南下了,他也只有任這寂寞的心情,“彌漫在他稚弱的心靈里”,他只能伏在枕頭上哭泣,而別無其他的辦法。甚至于那位在《最后的使者》中被冰心神化了的“最后的使者”──可愛的童心的化身,似乎也并不能夠完全解決詩人的問題,詩人也只能跟著他“向著渺茫無際的盡頭走”。
所以,一向把兒童看作天神一樣的冰心,在她的散文《問答詞》里,竟然說出了這樣的一段話:“小孩子似乎很完滿,因為他無知無識。然而難道他便永久是無知無識?便永久是無知無識,人生又豈能滿足?”她在組詩《繁星》里,又這樣唱道:
不要羨慕小孩子,
他們的知識都在后頭呢,
煩悶也已經(jīng)隱隱的來了。①
①冰心《繁星·五八》
冰心是多么愿意在這個世界上,只存在著溫存的母愛,和天真的童心啊。她希望所有的人,都象兒童一樣地純潔,母親一樣地善良。如能做到這樣,大概就不會再有問題和矛盾,不會再有沖突和斗爭,不會再有戰(zhàn)爭和殺戮了。然而,這只能是善良的冰心的虛幻的夢想而已,社會從來就不是這樣的。冰心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幻想能夠成為現(xiàn)實,另方面卻又清醒地看到了這種幻想的難以成為現(xiàn)實。所以,當她在用這種辦法說服別人的時候,似乎也正在努力地說服著自己。她的內(nèi)心,是多么地矛盾。
除去母愛和童心之外,冰心在為她的同時代人醫(yī)治時代病的時候,也把求援的手,伸向了美麗的大自然。
在美麗而神奇的大海旁邊度過了童年時代的冰心,極為喜愛大自然,甚至是極為崇拜大自然。她曾經(jīng)這樣地比喻過自己與大自然的關系:
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
臥在宇宙的搖籃里。①
①冰心《繁星·十四》
冰心認為大自然是燦爛莊嚴的,而寄居在大自然中的人類,卻有許多的煩惱,還人為地造出來了許多的什么貧,富,智,愚,勞,逸,苦,樂,等等。
這種人類社會與美麗的大自然不相和諧的思想,在短篇小說《月光》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現(xiàn)。
《月光》中的那位青年維因,他覺得社會是充滿了悲凄苦痛的,他本人生活在這個人類社會里,既乏味又無聊,他很想把自己與美麗的大自然調(diào)和起來。這種思想發(fā)展到極端,就使他想要選擇一處極美的風景,在他的內(nèi)心與大自然高度協(xié)調(diào)的時候,驟然地結(jié)束掉自己的生命。
他說:“生的日子和地方,我們自然不能挑選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們卻有權柄處理它。譬如我是極愛‘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將我放在自然景物極美的地方,腦中被美感所鼓蕩,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時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調(diào)和,這手段就是常人所謂的自殺了!
在這樣的思想的指導之下,在一個風景優(yōu)美的避暑勝地,一個皎潔的月夜,維因獨坐在湖邊,他望著頭上的明月,覺得:“月啊!它皎皎的臨照著,占據(jù)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識的中心點,萬古以前是如此,萬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時被云遮了,一霎時圓了,又缺了。無量沙數(shù)的世人,為它歡悅,替它煩惱,因它悲嘆。──它知道世人的贊羨感嘆么?它理會得自己的光華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為世人是煩惱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贊慕感嘆,它又何曾理會得。世人啊,你真癡絕!”他望著面前的湖水,覺得:“湖水呢?無量沙數(shù)的人,臨流照影,對它訴盡悲歡,要它管領興亡。它雖然溫靜無言,聽著他們的歌哭,然而明鏡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個影子。悲歡啊,興亡啊,只是煩惱混沌,這話它聽了千萬種千萬遍了。水渦兒縈轉(zhuǎn)著,只微微的報以一笑。世人啊,你真癡絕!”
面對著這月光,這湖水,還有這山色,這樹林,他覺得此時此刻的大自然,已經(jīng)將自己浸透,他愿意立即打破煩惱混沌的自己,與大自然調(diào)和。
于是,他就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湖水之中,自殺了。
在短篇小說《遺書》里,那位在大海旁邊養(yǎng)病,最終也死在大海旁邊的宛因,在重病之中,也總是欣賞著大自然,歌頌著大自然:“好燦爛的月光啊,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輝染得如同罩上一層銀霧一般。山影和林影,卻是深黑的,微風吹著樹梢,疏葉受光,也閃爍的搖動。月下人影清澈,輕綃的衣裳,意淡至欲無!薄巴硐颊媸呛茫宀实腻\衾般,覆蓋著金海。島山漸漸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著!彼谂R死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消化在這世界的塵土里”,而自己的精神,也已經(jīng)“調(diào)和在這太空的魂靈”里去了。她追求的,也是人與大自然的調(diào)和與統(tǒng)一。
既然偉大的母愛與純潔的童心,并不能夠完全治愈青年們的時代病,難道就要學習維因或宛因,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消滅在美麗的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嗎?況且,假使真是這樣地做了,人類就能擺脫掉自己的苦惱和煩悶,從而完全解決面臨的問題與矛盾嗎?對于這一點,冰心本人似乎也并無太大的把握,所以她才唱出了:
自然啊!
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
一句鄭重的話:
“我不曾錯解了你么?”①
花兒低低的對看花的人說:
“少顧念我吧,
我的朋友!
讓我自己安靜著,
開放著,
你們的愛
是我的煩擾!雹
①冰心《繁星·四四》
②冰心《繁星·八九》
既然母愛、童心、大自然,都不能完全解除青年人的時代病,那么,煩悶的情緒,大概就是永遠難以避免的了。
每當冰心這位年輕的女哲人想到這里的時候,她就用積極的態(tài)度來提醒著自己:
智慧的女兒!
向前迎住吧,
“煩悶”來了,
要敗壞你永久的工程。①
我的心!
警醒著,
不要卷在虛無的漩渦里、
①冰心《繁星·五一》
②冰心《繁星·五三》
她在后來所寫的另一組詩《春水》里,還這樣規(guī)勸著年輕的朋友:
夢里采擷的天花,
醒來不見了──
我的朋友,
人生原有些愿望,
只能永久的寄在幻想里、
她在寫作《超人》,《煩悶》之前,還曾寫過一篇寓言式的小說──《一個奇異的夢》②,它借作品中的第一人稱的“我”──一個小孩子所做的一個夢──“我”和一個叫做“社會”的似人非人的“他”的對話,來表達作者的思想。表面上看來,立意有些奇特,而實際上,這確是一篇內(nèi)容極其嚴肅的小說。冰心是想借著這個似夢非夢的構思,來說明如下的一個道理:社會哺育了年輕的一代,供給了他們種種物質(zhì)方面的和精神方面的需求,教給了他們什么叫善,什么叫美,給了他們快樂?墒窃S許多多的青年,并不感覺自己是接受了社會的恩典,反而覺得社會只給了他無限的憂患、痛苦、罪惡,想把自己對社會所欠的債務一筆勾銷;不知道在接受了社會的養(yǎng)育之恩以后,便應該返過來也做社會的奴仆,替社會服務。因此,“社會”便化作人形,走來找這個“我”,教導他應該如何擺正自己與社會的關系。
①冰心《春水·一三五》
②載《晨報》1920年8月1日
這個小孩子接受了“社會”的教導,“立誓不做一個忘恩負義的青年”。當他卸去了心理上的重擔之后,他本來有病的身體,也就很快地康復了。
但是這篇寓言體的小說,多少帶著一些說教的味道,雖然作者本來的用意,是要從積極的方面,給“我”這樣的小青年,開出一劑治療憂郁病的藥方。比起開列母愛、童心那類藥方的小說來,似乎較少受到讀者的感動,也就較少受到讀者的注意。
1921年暑假,冰心從協(xié)和女子大學理預科畢業(yè),她接受了一些人士的勸告,改行入了文本科,還跳了一個年級。五十八年之后,她回憶這段往事,還說:“寫作占用了我的大部時間,我的理科的功課就落后了一大截。因為白天出去作宣傳,實驗室的實驗功課又欠了不少,那是無法補上的。在我左顧右盼之頃,在我周圍的人們勸說之下,1921年,在理預科畢業(yè)之后,我就改入了文本科,還跳了一班。”①“學理科有許多實驗要做,比如說生物解剖這一類課程,缺了就很難自己補上。我因為常常上街搞宣傳、開會,實驗的課就缺了許多,在我對寫作的興趣漸漸濃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圍人們的幫助和慫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預科畢業(yè)后,我就報升文本科,還跳了一班。從那時起,我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作起來,直到現(xiàn)在!雹
①冰心《從“五四”到“四五”》
②冰心《回憶“五四”》,寫于1979年3月2日。
從升入文本科之后,冰心就放棄了她的想當一名醫(yī)生的理想,而徹底地、全心全意地轉(zhuǎn)入了她所熱愛,也最擅長的文學領域了。
邁入燕京大學文本科之后不久,冰心便把她自己的組詩《繁星》整理了出來,并于1921年9月1日,寫出了《繁星·自序》。幾個月之后,這一百六十四節(jié)清新、雋永的“零碎的思想”,就與廣大讀者見面了。關于《繁星》寫作的經(jīng)過,冰心在《繁星·自序》里這樣敘述過:
1919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爾的《迷途之鳥》(StrayBirds),冰仲和我說:“你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么?其實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從那時起,我有時就記下在一個小本子里。
1920年的夏日,二弟冰叔從書堆里,又翻出這小本子來。他重新看了,又寫了“繁星”兩個字,在第一頁上。
1921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說,“姐姐!你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紙上么?”我就寫下末一段,將它發(fā)表了。
她在1932年清明節(jié)寫的《冰心全集·自序》里,也說過:“我寫《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說,因看泰戈爾的《飛鳥集》,而仿用他的形式,來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報》登出的時候,是在《新文藝》欄內(nèi)。登出的前一夜,放園從電話內(nèi)問我,‘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說:‘這是小雜感的一類東西……’)!
她在1958年3月18日寫的《我是怎樣寫〈繁星〉和〈春水〉的》一文里,也說過:“五四運動的時候,我還在大學預科,新文化的高潮中,各種新型的報刊多如雨后春筍,里面不但有許多反帝反封建的文章論著,也有外國文學的介紹批評,以及用白話寫的小說、新詩、散文等。在我們求知欲最旺盛的時候,我們在課外貪婪地閱讀這些書報,就是在課內(nèi)也往往將這些書報壓在課本底下,公開的‘偷看’,遇有什么自己特別喜歡的句子,就三言兩語歪歪斜斜地抄在筆記本的眉批上,這樣做慣了,有時把自己一些隨時隨地的感想和回憶,也都拉雜地三言兩語歪歪斜斜地寫上去。日子多了,寫下來的東西也有相當?shù)臄?shù)量,雖然大致不過三五行,而這三五行的背后,總有些和你有關的事情,看到這些字,使你想起很親切很真實的情景,而舍不得丟掉。這時我偶然在一本什么雜志上,看到鄭振鐸譯的泰戈爾《飛鳥集》連載,這集里都是很短的充滿了詩情畫意和哲理的三言兩語。我心里一動,我覺得我在筆記本的眉批上的那些三言兩語,也可以整理一下,抄了起來。在抄的時候,我挑選那些更有詩意的,更含蓄一些的,放在一起。因為是零碎的思想,就選了其中的一段,以繁星兩個字起頭的,放在第一部,名之為《繁星集》!
半年多之后,在1922年3月5日至6月14日之間,冰心又寫出了她的第二部組詩《春水》的一百八十二段小詩。
冰心這些零碎的思想,仍然是圍繞著她一貫歌詠的主題:母愛、童心、大自然,同時也有關于道德、倫理、自身等等問題的思考與闡述?梢哉f,是她在問題小說與散文中的思考的補充。
但是,冰心最初發(fā)表的詩作,卻不是《繁星》(《繁星》發(fā)表于1922年1月),而是一些單篇的小詩。關于自己的寫詩,她在1932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里,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敘述:
我立意做詩,還是受了《晨報副刊》記者的鼓勵。1921年6月23日,我在西山寫了一段《可愛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這樣的登出了,下邊還有記者的一段按語:
可愛的
除了宇宙,
最可愛的只有孩子。
和他說話不必思索,
態(tài)度不必矜持。
抬起頭來說笑,
低下頭去弄水。
任你深思也好,
微謳也好;
驢背上,
山門下,
偶一回頭望時,
總是活潑潑地,
笑嘻嘻地。
這篇小文,很饒詩趣。把他一行行的分寫了,放在詩欄里,也沒有不可。(分寫連寫,本來無甚關系,是詩不是詩,須看文字的內(nèi)容。)好在我們分欄,只是分個大概,并不限定某欄必當?shù)禽d怎樣怎樣一類的文字。雜感欄也曾登過些極饒詩趣的東西,那么,本欄與詩欄,不是今天才打通的。記者在大學文本科讀書期間,冰心寫出了象《送神曲》、《病的詩人》㈠、《病的詩人》㈡、《詩的女神》、《假如我是個作家》、《將來的女神》、《向往(為德詩人歌德九十年紀念作)》、《病的詩人》㈡、《不忘》、《晚禱》㈠、《玫瑰的蔭下》、《不日》、《安慰》㈠、《安慰》㈡、《晚禱》㈡、《致詞》、《解脫》、《信誓》,等詩。
她在《詩的女神》(寫于1921年12月9日)一詩中,描繪了她自己心目中的詩的女神的形象,那是:
看啊
是這般的:
滿蘊著溫柔,
微帶著憂愁,
欲語又停留。
她在《假如我是個作家》一詩里,又傾訴了她所希冀的,讀者與她這位作家的關系:
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人到他人腦中的時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沒有一句話說;
流水般過去了,
不值得贊揚,
更不屑得評駁;
然而在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樂臨到時,
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象這光景曾在誰的文字里描寫過,
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假如我是個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時有學問的人
輕藐──譏笑;
然而在孩子,農(nóng)夫,和愚拙的婦人,
他們聽過之后,
慢慢的低頭,
深深的思索,
我聽得見“同情”在他們心中鼓蕩;
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
于是,她便用一顆普通人的善良的心,來溫柔地歌頌母愛(《安慰》㈠、《致
詞》),歌頌兒童(《紀事──贈小弟冰季》),歌頌大海(《安慰》㈡),歌頌
星星(《晚禱》㈡)。同時,也繼續(xù)地探求著人生的意義:
月明如水,
樹下徘徊──
沉思──沉思。
沉思里拾起枯枝,
慨然的鞭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人生”──
世人都當它是一個夢,
且是一個不分明的夢。
不分明里要它太分明,
我的朋友,
一生的憂患
從今起了!
珍惜她如雪的白衣,
卻仍須渡過
這無邊的黑海。
我的朋友!
世界既不舍棄你,
何如你舍棄了世界?
讓她鶴一般的獨立,
云一般的自由,
水一般的清靜。
人生縱是一個夢啊,
也做了一個分明的夢。
沉思──沉思,
沉思里拋了枯枝,
悠然的看自己
地上月中的影子。
──《解脫》
冰心的詩作,象她的散文一樣,文字清麗,構思別致,意境雋永;尤其是她的《繁星》和《春水》,更是真摯,親切,富有藝術魅力。這種溫柔、細膩,而又微帶著憂愁,微含著哲理的詩風,正象冰心的為人和性格一樣,令人感到可愛、可親、可敬,同時又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所以,有人在熟讀了冰心的詩作之后,會說她是一位詩人;而有人在看完了冰心的清新優(yōu)美的散文之后,又稱她是一位散文家;而從冰心以“問題小說”步上文壇看,又稱她是一位小說家。
無論是她的詩作、散文或小說,在思想風格與藝術風格兩方面,都充分地表現(xiàn)出了冰心“這一個”。那就是:有一種互相矛盾的心理,常常困擾著大學時代的冰心──使她在歌頌快樂的時候,也不曾忘記了憂愁;在歌唱幻想的時候,也不曾忘記了失望。這種互相矛盾的心理,逐漸地形成了冰心許多斷斷續(xù)續(xù)的思想和觀念,于是它們便象深深的流泉一樣,從冰心那顆聰慧的頭腦里,潺潺地流向她那清秀的筆端。
十分了解冰心的茅盾先生分析得好:
冰心女士把社會現(xiàn)象看得非常單純,她以為人事紛紜無非是兩根線交織而成;這兩根線便是“愛”和“憎”。她以為“愛”或“憎”二者之間必有一者是人生的指針。她這思想,完全是“唯心論”的立場?墒钱a(chǎn)生了她這樣單純的社會觀的,卻不是“心”,而是“境”。因為她在家庭生活小范圍里看到了“愛”,而在社會生活這大范圍里卻看見了“憎”。于是就發(fā)生了她的社會現(xiàn)象的“二元論”①
①茅盾《冰心論》
(摘自《冰心傳》第五章愛的哲學)
【作者簡介】
肖鳳(原名趙鳳翔,1937──),女,北京市人。1959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畢業(yè)后即到北京廣播學院任教至今,現(xiàn)為北京廣播學院電視系教授。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1992年至1994年被韓國高麗大學中文系聘請為客座教授。2000年被評為北京市十佳電視藝術家。曾任北京市朝陽區(qū)第5屆政協(xié)副主席。
主要著作有:《蕭紅傳》、《冰心傳》、《廬隱傳》、《韓國之旅》、《肖鳳散文選》、《文學與愛情》、《天若有情天亦老》、《西城往事》、《名著的影視改編》(與人合著)等等。并主編《蕭乾名作欣賞》、《蕭紅散文選》、《冰心散文選》、《女專家小傳》等。
還在國內(nèi)外的眾多報刊上發(fā)表散文和小說多篇,其中有的紀實文學已被外國學者翻譯,在國外出版。
中考 高考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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