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繼唐代之后又一個詩歌藝術(shù)最發(fā)達的朝代，就留存到今天的宋詩總量說，要遠遠超過唐詩。

宋代詩人很懂得唐詩的價值，很注意向唐代詩人學習，如李白、杜甫、韓愈、劉禹錫、李商隱以及晚唐一些詩人都曾是宋代一些詩人學習的對象。在繼承唐詩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他們又另辟蹊徑，有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因而形成了自己獨具的特色。關(guān)于唐詩和宋詩孰優(yōu)孰劣，幾百年來一直爭論未休，很難下一個精確的論斷。從兩代詩歌的總體成就來看，唐代詩歌的成就要更高一些，對后世和世界的影響要更大一些，這恐怕是不爭的事實。一位專家說：“就內(nèi)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于唐詩，僅異于唐詩而已。”（繆鉞《論宋詩》）這是比較允當?shù)脑u價。

【北宋詩歌】

北宋初年，楊億、劉筠、錢惟演等人在皇帝的秘閣（藏書處）編書，經(jīng)常寫詩唱和，后來編成《西昆酬唱集》（傳說神仙所住的西方昆侖山上有座藏書樓，故用“西昆”比喻皇帝的秘閣）。他們刻意模仿晚唐詩人李商隱，追求辭藻的華麗，堆砌典故，詩歌內(nèi)容浮泛空虛，造成很壞的詩風。由于這些人社會地位高，故影響很大。

在“西昆體”盛行時期，沒有受其影響并有自己獨特創(chuàng)造的詩人是王禹偁〔chēng稱〕、梅堯臣和蘇舜欽。王禹偁受白居易的影響，關(guān)心民生疾苦，感情真摯，詩風流暢自然。且讀他的一首《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

“野興”，就是久住城市之后，置身于大自然之中的那種開朗、清新的感受。頷聯(lián)是名句：溝壑中的草木在晚風中發(fā)出那種特有的聲響，仿佛在傾訴著什么，座座山峰在夕陽的余暉中默然佇立，仿佛在冥想著什么。這一聯(lián)就是所謂的“詩眼”，對仗工穩(wěn)，妥貼自然，表達出人們感受過而又未說出的那種感覺，令人不禁稱妙。棠梨葉落，養(yǎng)麥花開，村頭的橋，原野的樹，這一切和作者家鄉(xiāng)的景象又多么相似呵！于是勾起他一股濃郁的鄉(xiāng)思，同時也引發(fā)了讀者不盡的聯(lián)想。這首詩是在真情實感的催動下寫出來的，是創(chuàng)作，不是編造，因而真切感人。

蘇舜欽也是宋初有成就的詩人。他作過兩任地方官，曾因直言敢諫一度被削職為民。他的詩勁健有力又平易近人，受到歐陽修的高度稱贊�？上в捎诨峦径噔�，只活了４０多歲便死了。他的七絕《淮中晚泊犢頭》傳誦最廣：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

晴朗的田野好看，陰天的原野同樣美好。坐著小船沿淮河航行，在幽暗的氛圍中突然發(fā)現(xiàn)岸上一樹明麗的鮮花，該是多么令人興奮！傍晚停泊在古廟旁邊，詩人躲在船篷下看滿川風雨大作，河中波起浪涌，又是多么富有生氣。全詩由靜寫到動，表現(xiàn)出大自然的一派生機，也描繪出詩人細膩的感受。這首詩和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的名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相似，但絕非抄襲，而是創(chuàng)造，也許比韋詩還要好。

梅堯臣與蘇舜欽齊名，時稱“蘇梅”，都是歐陽修的好友。梅堯臣的詩古樸淡雅又刻畫入微。他的夫人謝氏死后，他深情地寫了幾首《悼亡》詩，我們試讀其中一首：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

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

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

世間無最苦，精爽此消磨。

由于悲傷過度，每次出門都精神恍惚如在夢中，見人勉強寒喧更增痛苦�；氐郊抑袩o人共語，在無眠的寂寞中覺察到孤螢透窗而入，一雁掠空而飛。世間沒有比此更痛苦的事了，全付精神在其中消磨殆盡。全詩情景融合無間，把失偶的悲涼完全喻示出來。他的一些描繪民生疾苦的詩更有價值，與杜甫有相一致之處。

歐陽修（公元１００７～１０７２年）字永叔，自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是北宋一代文壇領(lǐng)袖，既是學者，又是文人。他和梅堯臣、蘇舜欽等人共同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矯正了“西昆體”的流弊，為宋代詩歌發(fā)展做出了貢獻。我們都知道宋代是邊患最嚴重的朝代。北宋初年主要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遼朝時常侵擾，兩朝邊界的居民受害最深。歐陽修的《邊戶》詩就反映了這種現(xiàn)實：

家世為邊戶，年年常備胡。

兒童習鞍馬，婦女能彎弧。

胡塵朝夕起，虜騎蔑如無。

邂逅輒相射，殺傷兩常俱。

自從澶州盟，南北結(jié)歡娛。

雖云免戰(zhàn)斗，兩地供賦租。

將吏戒生事，廟堂為遠圖。

身居界河上，不敢界河漁。

邊界居民為防御契丹人的騷擾，婦女兒童都練騎馬射箭，面對敵人騎兵竟毫不畏懼，互相對射。公元１００４年，遼、宋在澶州有一次交戰(zhàn)，宋勝遼敗，可是宋真宗在戰(zhàn)勝的條件下和遼朝簽訂了屈辱的和約，史稱“澶淵之盟”，每年向遼朝輸幣納貢。詩中的“南北結(jié)歡娛”實際帶有諷刺意味，“廟堂（北宋朝廷）為遠圖”也是暗諷屈辱投降政策。戰(zhàn)爭雖然暫時避免了，可是邊界居民的苦難并未解除，要同時向南北兩個政權(quán)繳納租賦，又不敢在界河中撒網(wǎng)捕魚。全詩明白曉暢，有堅實的內(nèi)容和可貴的思想。歐陽修受韓愈的影響，詩如散文，有較多的議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詩的形象性，這后來發(fā)展成宋詩有別于唐詩的一個重要特點。

稍后于歐陽修的重要詩人是王安石。王安石（公元１０２１～１０８６年），字介甫，號半山，時北宋著名大政治家，在宋神宗時實行過變法，晚年隱居江寧（今南京）。他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又是著名詩人。他的絕句最為有名，情感真切，對偶、用字都極為講究，達到了最高水平。如《書湖陰先生壁》：

茅檐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湖陰先生是王安石晚年隱居時的鄰居楊德逢的別號。這首詩贊賞了其居所的景致。主人愛整潔，愛自然美，“長掃”、“自栽”又表明其勤快，可見是個充滿生活情趣的人。從窗口向下看，一條白亮的水渠將綠色的秧苗圍護起來；抬眼望，南面的兩座山峰推開屋門將青翠的山色送到房間中來。仿佛有情的大自然也來助成他居所的美。這首詩反映了中國人特有的同大自然平等和諧的情感。他的五言絕句《梅花》也是名作：

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中國人特別喜愛梅花，用它來象征人的高潔的品格，因而梅花成了詩、畫作品常見的題材。常見的梅花有白、紅兩種，這里詠的是白梅。它和白雪同色，以其特有的芬芳預(yù)報春天的消息。詩人以其敏銳的感覺和細膩的情思歌詠它，表達了對春來的喜悅。王安石的絕句思想新穎，功夫老到，有人把他同唐代的絕句高手杜牧相提并論。

北宋時代的詩歌到蘇軾、黃庭堅出現(xiàn)之后，才達到高峰。

蘇軾（公元１０３７～１１０１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他是宋代古文大家，又是詩人、詞人、畫家、書法家，在上述任何方面都是佼佼者，是個全面的文學藝術(shù)天才。他做過多任地方官，官至禮部尚書。他一生多次被誣陷，遭貶謫，流徙各地，飽嘗了宦海浮沉的苦澀滋味�？墒撬�生性曠達樂觀，笑著面對生活，在學問和詩文創(chuàng)作上不懈地努力追求，終于以其杰出的文學成就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不朽的美名。

蘇軾是個有操守有良心的好官，所到之處都為百姓做些好事。他的好些詩都描述了百姓的困苦，下面這首《雨中游天竺靈感觀音院》便是其一：

蠶欲老，麥半黃，山前山后雨浪浪。

農(nóng)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

蠶要吐絲了，麥要收割了，可是遇上了連陰天，大雨連綿不止，農(nóng)夫不能下田，農(nóng)婦不能采桑，眼看平日的辛勞就要付諸東流，靠什么度日？詩人替農(nóng)民心焦。觀音菩薩（白衣仙人）本是救苦救難的，可是她卻漠然地坐在廟堂里無動于衷。蘇東坡博學，深通佛理，但他不相信泥胎木塑的菩薩能有靈驗，故予以譏諷。也有人認為詩人是借“白衣仙人”諷刺那些尸位素餐不關(guān)心民瘼〔mò漠〕的官老爺，這也是可能的。

有人曾用“清雄”兩字概括蘇詩的風格。所謂“清”，就是清新自然，所謂“雄”，就是雄健奔放。下面這首《有美堂暴雨》就有一股磅礴的氣勢：

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滟金樽凸，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倒傾鮫室瀉瓊瑰。

有美堂在杭州吳山之上。炸雷起于腳底，可見大雨來勢之猛；頑云撥不開，形容烏云鋪天蓋地無可躲避。雨勢使作者聯(lián)想到仿佛天外來的一股黑風把大海都掀立起來，形成這場從錢塘江（浙江）以東飛臨的大雨。蕩漾著的西湖猶如倒?jié)M的酒杯，水面似乎都已凸起，無數(shù)雨點落向水面，像萬千鼓錘擊鼓催戰(zhàn)。最后兩句作者突發(fā)奇想，想起了被稱為“謫仙人”的李白。據(jù)《舊唐書》說，唐明皇想讓李白作詩，發(fā)現(xiàn)李白已喝得酩酊大醉，便讓人往他臉上灑清水才使李白清醒過來。蘇軾想象：大約老天為了喚醒李白作詩，也采用了唐明皇的辦法，不過它就不是用一杯水，而是把海底的水全都傾倒出來，因而形成一場特大暴雨。鮫室，就是海底，傳說海底生活著一種鮫人。瓊瑰是美好的玉石，在此形容雨水。詩中“頑云”、“黑風”、“飛雨”等處修辭奇特而又準確，加上浪漫的想象，飛動的氣勢，形成了雄放的風格。

在宋哲宗時代，由于蔡京等政敵的陷害，蘇軾被一貶再貶，一直被流放到海南島，直到哲宗死去才遇赦北還。在北歸時他寫了一首《六月二十日夜渡�！罚�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從參星和北斗星轉(zhuǎn)移的位置判斷夜已近三更，這時連綿的風雨也都驟然停止。天晴月朗連一絲云彩都沒有留下，天空和大海都現(xiàn)出本來澄明清澈的面目。這兩聯(lián)是寫景，其中也寓有政局已清明，他自己的磨難已終止之意。下兩聯(lián)是議論�？鬃釉�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即他的主張不得實行，那就乘木筏飄洋過海去隱居起來�！肚f子》里有“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的說法，即黃帝曾在洞庭湖畔演奏過《咸池》樂曲。蘇東坡詩里說，自己想效法孔子飄洋過海去隱遁的想法落了空，但是卻聽到了猶如《咸池》之樂的大海雄壯的濤聲，也算是一種收獲了。自己被流放到蠻荒的海南，吃盡苦頭，但卻觀賞了一生從未見過的自然美景，領(lǐng)略了淳樸美好的海南風情，因此吃再大的苦，甚至多次瀕臨死亡的危險，都無悔無怨。蘇東坡這種曠達的襟懷和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不多見，很可愛。

蘇東坡還有許多活潑精巧耐人尋味的小詩廣被傳誦，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之一首：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這乃是杭州景致。一場急雨，來得猛，走得快，一陣過后依然是亮瓦晴天。“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兩句活潑生動，恰到好處，全詩把雨前雨后的景象描繪殆盡。又如詩人被貶黃州時寫的《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東坡是詩人在黃州居住的地名，后來他以此作號。這首詩是寫他一個人月夜散步的感受。雨過天晴，月光如水，為生活奔波的人都已散盡，把美好的月夜留給了“野人”（作者當時有職無權(quán)，逍遙散淡，故自稱“野人”）。“犖確”指凸凹不平的石頭。詩人孤獨，苦悶，但他仍在觀賞自然之美，享受清靜之樂，連拄杖碰擊石頭的鏗然一響，都使他感受到生命的喜悅。讀了這首詩，人們可能聯(lián)想到人生道路的崎嶇以及人應(yīng)取的生活態(tài)度。在逆境中同樣應(yīng)該享受生活，這正是作者要告訴人們的。蘇東坡還有一些這類小詩，通常被稱為理趣詩，如大家都熟悉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石壁》），還有《琴詩》等。在詩中講道理，或者說在詩中透露出一些哲理，這是宋詩的一個特點，也是蘇東坡詩的一個特點。

有人把蘇軾比作宋代的李白，有一定道理。李白和蘇軾當然不同，但有共性，就是都具備一種濃厚的浪漫氣質(zhì)，體現(xiàn)在作品中就是一個“放”字。不同的是，李白是“狂放”，蘇軾是“奔放”。“奔放”，其中蘊含著某種理性，所以更令人感到親切。

如同把蘇軾比作李白一樣，還有人把與蘇軾齊名的大詩人黃庭堅比作杜甫。

黃庭堅（公元１０４５～１１０５年），字魯直，自號山谷道人。他在朝廷和地方都做過官。王安石變法之后形成的新黨、舊黨的斗爭延續(xù)多年，黃庭堅受牽連兩次被貶，最后在貧病中死于今廣西宜山縣。他敬仰杜甫，主張作詩“無一字無來處”，化用古人詩文入詩，叫做“點鐵成金”。很多詩人受其影響，形成一個詩派，因黃庭堅是江西人，就被稱作“江西詩派”。詩歌如一切藝術(shù)一樣，貴在創(chuàng)新，因此黃庭堅的主張是不足取的。但黃庭堅本人學識淵博，才氣很大，其詩歌有新創(chuàng)造，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瘦硬”風格，即追求骨力勁健，不求肌體豐腴。我們試讀他寫給好友的一首《寄黃幾度》：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黃庭堅主張“點鐵成金”，所以其詩用典特多，不容易讀懂，這首詩至少有四處用典。第一句是說他自己在北方德州做官，黃幾度在南方四會縣做官，一南一北不能見面�！蹲髠鳌防镉涊d齊桓公攻到楚國，楚國君主對齊桓公說：“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沒有利害沖突，你為什么攻打我們？“北海”、“南海”的說法即本此，以求“無一字無來處”。第二句是說想給你寄一封信也辦不到。這里化用了《漢書》里蘇武從北海用鴻雁向家鄉(xiāng)傳書的典故。傳說大雁秋季南飛到湖南衡陽就不再走了，而四會更在衡陽之南，所以大雁也謝絕傳書。三、四兩句是說，想當年我們曾在桃李春風中飲酒暢談多么痛快，可自那之后一別１０年，只有每天挑燈夜讀時彼此深情地想念。這兩句是倍受贊賞的名句。第五句是贊揚黃幾度為官清廉，家徒四壁�！妒酚洝防镎f大文豪司馬相如很窮，“家居徒四壁立”，詩中用的就是這個典故。第六句是說黃幾度政治經(jīng)驗已十分豐富，可以做大事�！蹲髠鳌防镉�“三折肱，知為良醫(yī)”的話，意即：折斷三回胳膊，積累了治病經(jīng)驗就可當好醫(yī)生了。黃詩用做良醫(yī)比喻當好官稱贊其朋友。最后兩句是說，想象你１０年來刻苦讀書，頭發(fā)大概都已花白了吧？可是仍不得朝廷重用，隔岸樹藤中猿猴的鳴叫聲仿佛都像在為你悲泣。詩的蘊含很豐富，有思念，有回憶，有贊許，有關(guān)切，有同情，有牢騷。說有牢騷是因為黃庭堅自己也是官場失意，和朋友的命運一樣，詩中深含感慨。黃詩除艱澀難讀的一類之外，還有一些明白如話的小詩，如：

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里芰荷香。

清風明月無人管，并作南樓一味涼。

題名是《鄂州南樓書事四首》，這是其一。鄂州治所在今武漢，那里夏季是“大火爐”。遠處有山光水色，近前有十里荷花，在寂靜無人的清風明月之夜到這里享受難得的清涼是一大快事。詩句瑯瑯上口，輕靈自然，讀后令人產(chǎn)生快感。

黃庭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是被蘇軾賞識和獎掖的人。他比蘇軾小八歲，關(guān)系在師友之間，極為親密。蘇軾在貶謫嶺南期間作了許多和陶淵明的《歸田園居》差不多的詩。蘇軾死后，黃庭堅作了一首《跋子瞻和陶詩》稱贊他：

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

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

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

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蘇軾是被其政敵流放的，他們想置他于死地。然而蘇軾處之泰然，仍然作和陶詩明志和自慰。黃庭堅說蘇東坡和陶淵明兩人平生境遇并不一樣，但他們的高尚節(jié)操和人生態(tài)度卻十分相似，都將名傳千年百代而不朽。中國向來有“文人相輕”一說，其實并不盡然，杜甫和李白的關(guān)系，黃庭堅和蘇東坡的關(guān)系都是反證。黃庭堅還有一首懷念詩友的詩：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溫飽未？ 西風吹淚古藤州。

這是懷念著名詩人陳師道和悼念著名詞人秦觀的。陳師道，字無己，號后山居士，官秘書省正字，是江西詩派的重要詩人，生活清貧，常衣食無著。據(jù)說他有了創(chuàng)作沖動時，趕緊回家，關(guān)門上床，蒙上大被構(gòu)思，有時達一整天，因而有“閉門覓句”之稱。秦觀，字少游，號淮海居士，也曾官秘書省正字，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秦觀文思敏捷，常“揮毫萬字”，一口氣寫出。黃庭堅深情地想起他們：不知道窮困的陳師道是否得到溫飽？而秦觀已于貶所藤州溘然永逝。

黃庭堅是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始人，生前就已文名遠播，然而他也如他的朋友秦觀一樣被流放，被迫住在宜州（今廣西宜山縣）城頭殘破的戍樓里，并在那里凄涼地死去。

【南宋詩歌】

公元１１２６年，北方金兵攻入宋朝首都開封，俘虜了徽、欽二帝，北宋至此滅亡。１１２７年宋高宗在南半個中國建立政權(quán)，后定都臨安（今杭州），這就是南宋。

南宋時代的詩雖然仍受著江西詩派的影響，但巨大的興亡巨變改變了詩人們的心境，使南宋時代的詩歌具備了時代特征，其最大成就是以陸游為代表的愛國詩，其次是以范成大為代表的田園詩。

南北宋之交的杰出詩人是陳與義。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他景仰杜甫，南渡以后對杜詩有了更深的體會，逐漸形成了自己慷慨悲涼的風格。如《雨中再賦海山樓》：

百尺闌干橫海立，一生襟抱與山開。

岸邊天影隨潮入，樓上春容帶雨來。

慷慨賦詩還自恨，徘徊舒嘯卻生哀。

滅胡猛士今安在？非復(fù)當年單父臺。

海山樓在廣州。詩中充溢著濃郁的傷時憂國的感情。樓頭的欄桿面海而立，眼前壯闊的景象正好用來象征詩人報效國家的博大襟懷。岸邊的土地和頭上的天空隨同海潮一并送入詩人眼簾，海山樓四圍的春色攜帶綿綿細雨一并來到樓前。大好河山自然地撩起詩人的愛國之情。半壁山河失陷，自己無力回天，只有抱著刻骨的遺憾賦詩言志，用長聲舒嘯來排解胸中的抑悶。不見“滅胡猛士”是國家的悲劇。盡管自己登樓賦詩與當年杜甫登單父臺賦詩相像，但情感卻又大不相同。杜甫登單父臺正值唐朝鼎盛時期，君臣相得，國家富強；而自己此刻面對的卻是山河破碎的現(xiàn)實，國家民族陷入苦難之中。單父臺在今山東單縣，是孔子弟子宓子賤當年撫琴的地方。陳與義寫過一首著名的小詩《牡丹》，意味深長：

一自胡塵入漢關(guān)，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

陳與義是洛陽人。伊、洛即伊水和洛水，洛陽即是洛水之北的意思。青墩溪在浙江桐鄉(xiāng)縣。龍鐘客，指年老體弱的人。自從金人入侵，淮河以北的土地淪陷于敵人之手，作者已有１０年不見家鄉(xiāng)的容顏了。洛陽以盛產(chǎn)牡丹名聞天下，此刻作者在遙遠的異鄉(xiāng)獨自一人默默佇立在春風之中，注視著故鄉(xiāng)的名花。“獨立東風”一句涵著多少意思？粗說，可以說是國破家亡的遺恨；細說，則可能包括對種種往事的回憶，對將來的種種預(yù)測和憧憬，等等。作者沒說出來，讀者可作合理的聯(lián)想，這就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了。

在南宋有“中興四大詩人”的說法，這是指尤袤、楊萬里、范成大、陸游四人說的。這四人年齡相仿，且是好友。其中的尤袤留存下來的詩少而且差，所以不被稱道，其余三人名氣都很大。

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他的詩開始學黃庭堅，后來改學晚唐詩歌，形成了自己活潑、平易、自然的風格。如他的《插秧歌》：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

簽是兜鍪〔dōu móu 都謀〕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

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

田夫、田婦、小兒、大兒，全家總動員。雨天插秧，雨笠像是戰(zhàn)士的頭盔，簑衣像是鎧甲，盡管這樣還是從頭到肩胛都濕透了。搶農(nóng)時，連吃早飯都顧不上了，只管低頭干活。未等秧苗侍弄妥貼，又要忙去照料鵝鴨。全詩形象地描繪了一個“忙”字，然而“苦”字也透露出來，詩人的同情也就不說自明了。這就是“意在言外”。他的小詩《宿靈鷲寺》既是寫景又像說理，很有趣：

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終夜鳴。

流到前溪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

靈鷲寺在江西廣豐縣。夜間住在寺里，像是下了一夜大雨，待早晨起來看，才明白根本沒有雨，是急湍的山泉擾了詩人一夜。泉水在山里響個不停，流到山下的溪流里就沒動靜了。有過這種經(jīng)歷的人就知道，詩人描繪得非常貼切。有人說這是一首寓言詩，用泉水比喻讀書士子，在野時有許多激昂慷慨的議論，待到當上官就一聲不吭了。這么理解也很貼切，作者本意很可能就是雙關(guān)的。

范成大，字致能，自號石湖居士，以善寫田園詩聞名后世。中國古代是農(nóng)業(yè)社會，農(nóng)村生活自然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在王維一類詩人筆下只寫農(nóng)村的幽靜閑適，不寫農(nóng)村的苦楚；在王建一類詩人筆下農(nóng)民的苦難表達得很充分，但極少有淳樸善良的風俗和生活情趣的描繪。范成大兩者都寫，憑著愛的感情去寫，憑著高超的藝術(shù)造詣去寫，因此可以說他的田園詩超邁往者，后來也沒有人超得過他。我們從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共４８首）中選出幾首欣賞一下：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

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賣茶。

夏日的農(nóng)村很恬靜，雙雙對對的蝴蝶在菜花田里無聲地飛舞，這時突然雞飛狗叫，有個行商出現(xiàn)在村子里，大家紛紛出來買茶，呼兄喚嫂，攜兒抱孫，和小販討價還價，小村里頓時熱鬧起來，這是多么好的一幅風俗畫！詩人以和農(nóng)民平等的感情將它寫出來，這本身就是美。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蔭學種瓜。

男耕女織是農(nóng)村的基本勞動內(nèi)容，男女都要各司其職。幼童整日整年看到的就是這些，所以他們的游戲也是模仿大人勞動。為什么不種麻偏種瓜，因為瓜甜，是農(nóng)村孩子僅能享到的口福，這里又把兒童的天真心理透露出來，令人愛憐之情油然而生。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這里描繪豐收的景象。糧食就是農(nóng)民的性命，有希望全家吃上飽飯，累死都心甘情愿。連枷是打稻的用具，打在稻穗上發(fā)出啪啪的響聲。在歌聲笑語中他們一直干到天明。上面的三首都是寫常年或豐年的景象。為了活著，農(nóng)民還要經(jīng)受許多苦澀艱難：

采菱辛苦廢犁鉏，血指流丹鬼質(zhì)枯。

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水面亦收租。

沒錢買田或租田的農(nóng)民就到水里討生活，種菱角賣錢度日，手指被扎得流血，由于勞累和饑餓，人變得又黑又瘦像個活鬼�？墒枪俑�連這樣的農(nóng)民也不放過，水面也要索取賦稅。逢到災(zāi)年，苦難就更說不盡，下面這首詩真是刻畫入骨了：

黃紙蠲〔juān捐〕租白紙催，皂衣旁午下鄉(xiāng)來。

“長官頭腦冬烘甚，乞汝青銅買酒回。”

“黃紙”指皇帝的詔令，“白紙”指縣官的文書�；实巯略t免除災(zāi)民的賦稅，可是縣官照舊發(fā)下文書索租。穿黑衣的公差紛紛下鄉(xiāng)催逼農(nóng)民，這正是他們敲詐勒索的機會。他們對農(nóng)民說：“我們長官頭腦糊涂（冬烘即糊涂），好胡弄，只要你給我足夠的買酒錢我就走，不為難你。”“旁午”是紛繁交錯的意思，可見索租的皂隸不是一撥，農(nóng)民要向他們一次次行賄，好酒好肉招待，有多少苦水都得強忍著咽進肚里。

“中興四大詩人”成就最高的詩人當屬陸游。陸游（公元１１２５～１２１０年），字務(wù)觀，自號放翁，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在動亂中度過他的童年時代，受家庭和社會影響，成長為一名熱誠的愛國志士。中年時代在南鄭有過一段從軍的經(jīng)歷，直至８５歲去世，大半生都在宦海中浮沉。貫穿陸游一生的理想和信念，就是殺敵報國，收復(fù)北方半壁山河，重建統(tǒng)一的祖國。他一生留下９０００多首詩，大多是憂國愛民之作。青年時期他就寫過“平生萬里心，執(zhí)戈王前驅(qū)。戰(zhàn)死士所有，恥復(fù)守妻拏”的豪壯詩句。這種信念一貫堅定，老而彌堅，直至他離開人世。我們先讀他一首古詩《關(guān)山月》：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zhàn)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fā)。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fù)，幾處今宵垂淚痕！

這首詩寫于宋孝宗向金人屈辱求和之后的第１４年（１５年是約數(shù)），在這期間南宋朝廷一直茍且偷安，引得詩人無比悲憤。權(quán)門在歌舞享樂，戰(zhàn)馬肥死，弓弦朽斷也不敢開戰(zhàn)。守邊將士等到頭白也沒有為國一戰(zhàn)的機會，他們在笛聲中抒發(fā)的壯烈情懷誰能理解？過去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的白骨仍暴露野外，無人替他們報仇。中原地區(qū)自古以來人民就英勇善戰(zhàn)，怎能讓女真侵略者在這里繁衍子孫？淪陷區(qū)的百姓在水深火熱中盼望著南宋朝廷來解救他們，有多少人此時此刻在屈辱地哭泣！公元１１７８年，陸游從四川回臨安路過忠州，憑吊了杜甫當年的故居，寫了《新興寺吊少陵先生寓居》：

中原草草失承平，戌火胡塵到兩京。

扈蹕〔bì庇〕老臣身萬里，天寒來此聽江聲。

當年安祿山叛變，中原大亂，唐朝的兩京（洛陽和長安）失陷，扈蹕（隨侍皇帝的）老臣杜甫被迫流寓四川，在萬里長江的波濤聲中懷念戰(zhàn)亂的中原。陸游是借憑吊杜甫來抒發(fā)自己和杜甫一樣的憂國之情。筆者曾看到成都杜甫草堂里，杜甫塑像兩邊坐著黃庭堅和陸游，人們認為他們是杜甫的傳人。如果說黃庭堅主要是繼承了杜甫寫詩的藝術(shù)技巧，那么陸游主要是繼承了杜甫的愛國之心。也是在從四川東歸的途中，陸游又寫了一首《楚城》憑吊屈原：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

此時距屈原的時代已過去１５００多年，時代已經(jīng)大變，但讀者可以聯(lián)想到還有一點共同處，就是憑吊者和被憑吊者都生活在國家危難之時，都是愛國者，因此陸游才深情地寫了這首詩。由屈原到杜甫到陸游，偉大的愛國精神一脈相承。陸游６０歲時寫的一首《書憤》很有名：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年青時不懂世路艱難，北望中原意氣滿懷，準備馳騁疆場干一番大事業(yè)。他曾經(jīng)歷南宋主戰(zhàn)派建造高大戰(zhàn)船在瓜州渡口抵御金主完顏亮南侵，使他精神上受到很大鼓舞。他自己也有過從戎南鄭身騎戰(zhàn)馬親臨大散關(guān)前線的經(jīng)歷，使他頗感自豪。然而進軍中原終于沒能成為事實。南朝劉宋時期的大將檀道濟曾以保衛(wèi)國家的“萬里長城”自比。詩人年輕時也曾以“塞上長城”自許，可是如今無情的歲月已使他兩鬢斑白，抱負落空，只有扼腕嘆息了。這時詩人又想起三國時代的諸葛亮為北伐中原耗盡畢生心血，“出師未捷身先死”（杜甫句），然而他寫的《出師表》卻流傳天下，千百年來很少有人能和他的功業(yè)相比。最后筆鋒陡然一轉(zhuǎn)，去頌揚赍志以沒的諸葛亮，引發(fā)讀者許多聯(lián)想，余韻無窮。

南宋朝廷是個腐朽無能的朝廷，有志之士很難有所作為，因而使得陸游常常產(chǎn)生厭倦情緒。他的有名的七律《臨安春雨初霽》就表達了他的這種心情：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京城臨安官僚們爭權(quán)奪利，人情淡薄，使詩人產(chǎn)生出一種自怨自艾、無可奈何的心情。春天來了，清晨雨霽，有姑娘沿街叫賣初開的杏花，這樣美好風情仍不能使詩人開心。無聊時就練習書法和品茶來消磨時光。晉朝詩人陸機有“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的詩句，陸游化用其意說，不用擔心京城的灰塵染黑干凈的衣服（隱喻不要讓腐敗的世風污染了純潔的靈魂），清明節(jié)前就可趕回可親可愛的家中去了。陸游非常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和農(nóng)民父老有著和諧親愛的關(guān)系和感情。他在一首詩中記述他到農(nóng)村向窮苦百姓送藥治病的情形：“驢肩每帶藥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淳樸的農(nóng)民為紀念陸游的活命之恩，很多人都用“陸”字給孩子命名。他在中年時期寫的《游山西村》也是寫他和農(nóng)民間的美好感情：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趁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臘酒是農(nóng)民自釀自用的酒，于臘月釀制，故名。豚就是豬。豐收年，農(nóng)民有酒、有雞、有豬肉招待陸游。頷聯(lián)是人們都熟悉的名句，人們在遇到難題突然找到解決辦法時，常引用這聯(lián)詩句，那是引申其義而用之，其本意還是寫景。春社是于春天舉行的祭祀土神的節(jié)日，農(nóng)民靠土地為生，所以這個節(jié)日很隆重，很熱鬧，他們也借此娛樂自己。農(nóng)民世代一貫的簡樸生活和純真的感情使詩人留戀不已，很愿意在閑暇時間常去拜訪他們。

陸游是個多情和鐘情的人。他與第一個妻子唐琬婚后感情甚篤，因陸母不喜歡唐琬，終于將他們拆散。后來他們在沈園不期而遇，有詩互相贈答，其后不久唐琬就死去了。陸游到晚年還在寫詩懷念她：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是一出愛情悲劇，發(fā)生在陸游身上，千載之下仍令我們?yōu)橹畤@惋。

陸游于１２１０年逝世。臨終前仍作詩囑咐其兒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他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的詩人之一。有人稱他為“小李白”，有人將他的詩比作杜詩，稱之為“詩史”，都說明后人對他評價之高，熱愛之深。他的執(zhí)著一貫的愛國情感，他的才氣豪健的藝術(shù)風格，在詩史上并不多見。愛國主義是一種永恒的情感，特別是當國家面臨外敵入侵時，陸游的詩就更顯出其可貴的價值。近代學者梁啟超曾寫道：“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到南宋后期出現(xiàn)過被稱為“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的一些詩人，他們是以“江西詩派”反對派的面目出現(xiàn)的。“永嘉四靈”（因其四個成員徐照〔字靈暉〕等名號中都有一個“靈”字而得名）詩格不高。“江湖派”中除劉克莊、戴復(fù)古比較有名，但其總體成就不大，和其前輩不能相比，故這里就不多介紹了。

宋朝末年出現(xiàn)了一批愛國詩人，其中最突出的是民族英雄文天祥。文天祥（公元１２３６～１２８２年），字履善，自號文山。他先中狀元，后任宰相，所以有“狀元宰相”之稱。宋末大亂中，他義無反顧地起兵領(lǐng)導(dǎo)抗元斗爭，歷經(jīng)險難，在１２７６年被俘。元將張弘范逼降，文天祥出示《過零丁洋》詩，其中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句，張弘范知他不可逼，便把他解往大都（今北京）。元世祖忽必烈勸他給蒙古人做官，仍被他拒絕，囚禁三年后在柴市就義。他死后，人們在他衣帶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寫：“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爾今爾后，庶幾無愧。”為民族大義，寧死不屈，果然其丹心光耀千載歷史。我們先讀他一首《真州驛》：

山川如識我，故舊更無人。

俯仰干戈跡，往來車馬塵。

英雄遺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涼夜向晨。

這是作者被俘后解往大都途經(jīng)真州（在今江蘇）時寫的。山川依舊，故人星散；到處是戰(zhàn)亂的痕跡，囚車行進在車塵馬足之間。他回顧幾年來的經(jīng)歷，覺得朝廷失策，未能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導(dǎo)致覆亡，天地間都充溢著亡國的愁怨。自己被解往燕山方向，夜已向盡，迎來的是又一個凄涼的早晨。文天祥的不朽之作，當然要首數(shù)《正氣歌》。詩的開頭就氣概不凡：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

作者從儒家世界觀出發(fā)，認為天地間存在著一種磅礴的正氣，這正氣形成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地上的高山大川，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永恒的正氣的象征。人秉承這種浩然正氣才成為人。浩然正氣充塞宇宙，無所不在。當天下太平時，正氣表現(xiàn)為朝廷政局的和諧；一旦臨到危難，人們的高尚氣節(jié)就表現(xiàn)出來，并在歷史上永垂不朽。接著作者羅列出１２位歷史上表現(xiàn)出浩然正氣、視死如歸、大節(jié)不虧的英雄人物進行歌頌。作者認為自己成為囚徒，關(guān)在陰暗的牢房里，過著非人的生活，可是居然什么疾病都染不上，就是因為具備這種浩然正氣，憑借巨大的精神力量活了下來。詩的最后，作者寫道：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云白。

悠悠我心憂，蒼天易有極！

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

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文天祥對國家民族忠心耿耿，把榮辱生死看得像浮云一樣無所謂。但憂國憂民之心仍像天空一樣沒有終極！歷史上的賢哲（如孔、孟）已經(jīng)遠隔，歷史上的英雄典型已成過去，但他們的思想和精神永在，在屋檐下展讀歷史，那種不朽的民族精神仍在照耀著自己，激勵自己去成就高尚完美的人格。

《正氣歌》在歷史上曾激勵過無數(shù)有志之士。特別是當國家民族處于危難時，《正氣歌》就成為極好的教材。文天祥的名字總是和“正氣”聯(lián)在一起。文天祥和《正氣歌》永遠不會被人們遺忘。

汪元量是經(jīng)歷宋朝滅亡的詩人之一。他原本是侍奉謝太后的琴師。宋亡后，他隨謝太后和幼主趙顯（“顯”的古字）一同被俘虜?shù)酱蠖�。在大都期間他曾到獄中探視過文天祥。他的一些詩歌記敘了被俘北上的過程。我們試讀其中兩首：

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

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

宋代宮廷里把一夜分為六更，比民間多一更。報更的鼓點已報六更過盡，庭院中照明的火把一直燃燒到天明。當時小皇帝趙顯還是幼童，由謝太后（名道清）掌政，故侍臣已寫好的降表要由她簽名。堂堂大宋皇太后原是至尊至貴的人物，此刻不得不親筆簽名投降，還要卑躬屈膝自稱“臣妾”，作者的諷刺之意與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青天淡淡月荒荒，兩岸淮田盡戰(zhàn)場。

宮女不眠開眼坐，更聽人唱《哭襄陽》。

這是作者被押送北上時在船中所見。戰(zhàn)后的景象荒涼殘破，宮女們不知下一步等待她們的是什么樣的命運，所以整夜不眠。這時聽到岸上有人唱起追悼在襄陽被元軍殺害的軍民的悲歌，心中是何滋味？汪元量是個平民，目睹了南宋滅亡的全過程，他愛國之心不泯，寫出這些令人心酸淚落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