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的詩歌風格俊爽清麗，獨樹一幟，“在唐賢中另是一種筆意”，他的七絕詩尤為后人所稱道。楊慎論唐人絕句時說：“擅場則王江寧，驂乘則李彰明，偏美則劉中山，遺響則杜樊川�！边@種評論是比較公允的。杜牧七絕詩好在哪里，清人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以“遠韻遠神”概括，未免籠統(tǒng)。杜牧七絕的藝術(shù)性，值得進一步探討。

杜牧的七絕詩，就其內(nèi)容可分為詠史和寫景抒情兩大類。

他的詠史詩，善用翻案法，令人耳目為之一新。“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題烏江亭》）見解頗為獨特。杜牧少有大志，注說兵書，向往貞觀遺風，此詩便意在表達恢復(fù)唐朝國勢的政治抱負。由此可見，他的詠史詩往往具有鮮明的政治針對性。

在杜牧的七絕中，最能代表他的詩歌成就的還是寫景抒情詩。杜牧的七絕寫景，畫意濃厚，形象洋溢著勃勃的生機，明麗的畫面則給人雋秀之感。他的詩有的如姑蘇名園，小巧別致，饒有情趣；有的似太湖奇石，平淡中見雅致，不經(jīng)意處見匠心。在他的筆下，既有“溶溶漾漾白鷗飛，綠凈春深好染衣”的漢江春色，也有“馬放平沙夜不收”、“塞垣高鳥沒狼煙”的邊塞奇觀，極盡畫工之妙。其實，杜牧本人就是丹青能手。據(jù)《畫史》載，宋米芾就曾稱贊杜牧所摹維摩畫像“精彩照人”。詩畫兼工的杜牧，把詩畫二者有機地統(tǒng)一在一起，形成詩中有畫的獨特神韻。

杜牧在黃州刺史任上寫過一首《齊安郡后池絕句》，便鮮明地體現(xiàn)了杜詩的這一特色。詩云：

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

全詩設(shè)色精絕，濃而不艷，以綠為底色，潑筆涂抹，以鴛鴦之“紅衣”與盈盈綠水相映襯，呈現(xiàn)出清麗和諧的格調(diào)。而杜牧又從動態(tài)把握意象，使景物生意盎然，栩栩如生，尤其是一個“透”字，一個“弄”字，一個“浴”字，雖只有寥寥數(shù)筆，卻境界全出。夏鶯鳴囀，又給畫面增強了音響效果，靜景、動態(tài)、聲響通過詩畫與畫的紐帶被和諧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

詩人具有高超的藝術(shù)概括能力，加上他對自然美的敏銳感和細致的觀察力，稍一涉筆，就描繪出一幅完整生動的畫面，而江南煙雨美景、山明水秀，又為作者提供了廣闊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空間，才使他的詩作具有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

人稱杜牧為“小李杜”，以與李商隱相應(yīng)，究其風格，亦與遺山又些許相似，一是在色彩的鋪染上，二是在句法的雕琢上。不過杜牧的七絕則更加峻切疏宕，蘊涵著深刻的思考，創(chuàng)造出一種耐人尋味而又明潔暢達的意境。王國維說：“文學之工與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痹诙拍恋拇�表作《江南春》、《泊秦淮》中，雖明為寫景，卻以景寄情，抒發(fā)興亡之感和世事哀音，真切動人。李遺山也擅長比興寄托之法，然而正如清人劉熙載所言：“杜樊川詩雄姿英發(fā)，李樊南詩深情綿邈�！倍拍梁浪�，有時逼似李白，即有憂郁，亦以曠達出之；李商隱則刻意追求深曲之風，含意朦朧，艷麗而略失于晦澀。

杜牧為了在詩中創(chuàng)造這種暢達的意境，往往選取的都是明朗的、給人以快感的景物作為意象，如“青山”、“夏鶯”、“白云”等，即使是常寫的“雨”景，也不見蕭瑟之意，卻多了些自然清新的趣味。

杜牧素有經(jīng)邦濟世的抱負，吳武陵稱他“真王佐才也”，他對自己詩的風格也有“本求高絕，不務(wù)奇麗，不涉飛谷”的追求。他的詩明快向上，即使在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也不例外。如《胡晚題韋家亭子》中，詩人結(jié)句振筆直上，描繪了“曲渚飄成綿一張”的景象�！吨氐较尻柨尥鲇秧f壽朋》是悼亡之作，眼前是秋風颯颯，而詩人想到的卻是“重到笙歌分散地，隔江吹笛月明中”。

杜牧七絕詩的美，還表現(xiàn)在他那富有“立體感”的語言和擬人、比喻的手法，傳出了自然景物的“神”。清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一切詩文，總須立在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倍拍恋恼Z言，達到了“立”在紙上的功夫。

在《齊安郡偶題》中作者寫道：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青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荷花寫得如此傳神，很得力于“立體”的語言和比擬的手法�！盎亍�、“背”二字一出，便覺荷已然活靈靈“立”在紙上，鍛煉而不失自然之美，又巧妙地將荷背西風與人背世俗粘和得不見針腳，形成圓融一體的境地。

杜牧七絕中比喻恰到好處者，不乏其例：“一樹梨花落晚風”（《鷺鶿》），把驚飛遠去的鷺鶿喻為風中飄落的梨花，清新明朗；“水紋如燕參差池”（《江上偶見絕句》），以皺綢喻水波，新穎妥帖。劉勰《文心雕龍·比興》中談到比喻時說：“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杜牧詩之所以比喻自然貼切，就在于他的詩包含深情，感人至深。無論是“蠟燭有心還異別，替人滴淚到天明”，還是“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尤似倚樓人”，都可謂字字凝血。

《陳氏書錄》評曰：“杜紫微才高，俊邁不羈，其詩有氣概，非晚唐人所能及�！闭�是對杜詩最好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