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此刻,1999年1月27日,我們坐在一起談論蕭乾先生其文其人,我以為,這也有在文學領域里總結二十世紀的意義,或者說是這個總結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吧。不管圍繞蕭乾有過些什么樣傳說的迷霧,各種各樣不同的看法包括成見與偏見,而無可爭辯的事實是:早在半個世紀之前,他就以3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書評、編輯工作的實績,40年代人生采訪的實錄特別是有關二戰(zhàn)歐洲戰(zhàn)地的現(xiàn)場報道,進入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后者尤其具有國際影響,說起當年歐洲反法西斯的戰(zhàn)地記者,不能不數(shù)到中國有一個蕭乾。
隨后蕭乾遭到了封殺,文學史上不見了他的名字,接著是不僅對其文的封殺,進而為人身的迫害,既有精神的折磨也有軀體的摧殘。就我所知,這一切從郭沫若署名的一篇"檄文"開始。
那就是郭沫若寫的《斥反動文藝》,“1948年2月10日脫稿”,再過幾天就將紀念它的五十一周年了。當時刊發(fā)在3月1日出版的香港“大眾文藝叢刊”第一輯《文藝的新方向》。文章聲討所謂紅黃藍白黑五種反動文藝,最后一種以蕭乾為典型,加以“妖魔化”,是這樣說的:
什么是黑?人們在這一色下最好請想到鴉片,而我所想舉以為代表的,便是大公報的蕭乾。這是標準的買辦型。自命所代表的是“貴族的芝蘭”,其實何嘗是芝蘭又何嘗是貴族!舶來商品中的阿芙蓉,帝國主義者的康伯度而已!摩登得很,真真正正月亮都只有外國的圓。高貴得很,四萬萬五千萬子民都被看成“夜哭的娃娃”。這位貴族鉆在集御用之大成的大公報這個大反動堡壘里盡量發(fā)散其幽緲,微妙的毒素,而與各色的御用文士如桃紅小生,藍色監(jiān)察,黃幫弟兄,白面嘍羅互通聲息,從槍眼中發(fā)出各色各樣的烏煙瘴氣。一部分人是受他麻醉著了。就和大公報一樣,大公報的蕭乾也起著這種麻醉讀者的作用,對于這種黑色反動文藝,我今天不僅想大聲疾呼,而且想代之以怒吼:
御用,御用,第三個還是御用,
今天你的元勛就是政學系的大公!
鴉片,鴉片,第三個還是鴉片,
今天你的貢煙就是大公報的蕭乾!
我想不須再贊一詞,今天任何一位心理健康正常的讀者,都會對這一文風文體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斷?戳舜宋,就知道所謂大批判并不自“文革”始,也不自反右派始;這不正是魯迅指為“辱罵和恐嚇不是戰(zhàn)斗”的“辱罵和恐嚇”么?魯迅還曾有“才子加流氓”之說,我們在這里看到的,則二者僅見其一也。
我當時已經(jīng)屬于革命的群體,讀過蕭乾,卻是不會被他“麻醉著”了;初讀這一宏論感到“震聾發(fā)聵”,雖不免心存疑惑,但覺得“大有來頭”,部分地被郭沫若“麻醉著”了,以致將信將疑,我想當時有不少要求革命的文學青年,大約都是類似的情況。
在此情此景之下,1949年初蕭乾做出從香港回大陸的選擇,楊剛、李純青的說服動員起了重大作用,蕭乾應是把他們當做可以依賴的朋友,聽取他們的意見的。最后拿“大主意”的自然是蕭乾自己。他思前想后當然有很深層的內(nèi)容,而他后來回憶中曾說,他想起童年在北京看到的“白俄”的處境,他不愿意在國外當“白華”云云,我相信這是最核心的真話。而且他看到了美國正在搞麥卡錫那一套,并不以為彼處有仙鄉(xiāng);他在西方世界有所親歷,在當時《大公報》又正從事國際問題評論,不會幼稚到認為外國的月亮一定比中國的圓吧。
郭沫若這個革命左派這篇戰(zhàn)斗大文的陰影一直籠罩著蕭乾。連《大公報》尚且不保,遑論一個記者,一個文人!這里說到《大公報》,這是一個辦報者表白為民間立場,而革命左派指為“政學系”“御用”的報紙,由于它在二十世紀中國報刊史、輿論史以至政治史上的特殊地位,“千秋功罪”,是值得認真評說的。我期待著一本實事求是的《大公報史》,我認為將《大公報》歷史上特別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和內(nèi)戰(zhàn)期間的重要評論編輯出版,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附帶說一句題外的話,關于《新路》。多少年來,蕭乾曾因他一度受邀參加這份雜志(雖然他因遠在上海根本沒有參與具體籌劃,后來又謝絕邀約去了香港),這段歷史反復受到審查,似乎當時受邀的一念也成了他的致命大病。此案作為蕭乾個人的歷史問題,應該說已經(jīng)澄清;然而,我以為,不來著眼替蕭乾辯誣,假設他當時參與了《新路》的實際編輯,難道就罪在不赦嗎?這本刊物由吳景超主編,錢端升負責政治欄,這兩位在1957年反右派運動中都劃為右派,在他們的罪狀中,創(chuàng)辦《新路》該是一筆歷史舊帳吧?他們的右派結論都已改正,不知道在這個問題上留沒留下尾巴,是怎樣為《新路》定性的?我以為時至今日,我們不是從人事檔案的角度,而是從現(xiàn)代史的角度,應對這一份雜志有個準確的看法。出版自由,是指不同的出版物可以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蔣介石國民黨當局批準《新路》的注冊登記,是他們還要標榜"出版自由",然而,不久,他們還是像查封上海幾家報刊那樣,禁止《新路》辦下去了,因為他們已經(jīng)虛弱得聽不了任何一點不同的聲音;在最后查封《觀察》后不久,南京政府也就垮臺了。
對于《大公報》的立場,有一個至少流傳了半個多世紀的說法,叫做“小罵大幫忙”,大概就是說它雖然對國民黨也有所批評,但根本上不是要推國民黨的統(tǒng)治,而是要改善它,也就是維護它的。這個說法不知其來何自,但我猜是來自當時的革命陣營,因為我是在1948年聽中共地下黨的同志這樣評價的,人很年輕,顯然也是從自認為可信賴者那里聽來的。有趣的是,蕭乾在1957年短時期的“鳴放”中發(fā)表了有限的文字,特別是成為批判重點的《放心·容忍·人事工作》一文,在作者,他是“七分肯定,三分批評”的,這不也正是“小罵大幫忙”嗎?怎么就成了企圖顛覆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的罪狀了呢?沒有法治,言出法隨,以言定罪,就會以隨意性代原則性,發(fā)生多重標準、朝令夕改、出爾反爾等等現(xiàn)象。
在文化專制高壓下,蕭乾的心靈也遭到扭曲,后來他回憶這段時日,對此從來不回避也不粉飾。整個中國,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政治氣氛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蕭乾重新拿起筆來,雖已垂垂老矣,卻十分珍視生命的這一機緣,他不倦地寫作,實際也在不斷總結自己的一生。他決心像老友巴金那樣,把說真話放到作人和立言的第一位來。他說過一個故事:“文革”中一個人跳樓自殺,一時未死,在彌留時,卻說他是在幻覺中追趕一個革命,不想從窗戶越出了;此人說了他一生最后一次假話,然而是為了死后不致被誣為“畏罪自殺”或“自絕于人民”。這是一個含淚的笑話。蕭乾說他在有生之年不再違心說話,即使不能說真話,但也可以沉默,而不說假話了。他說了他在思想解放中逐步解除戒備的真實心路歷程,而在他表示“感謝反右派斗爭”時,不是“戲說”,他是設想如果不是在反右后戴上帽子,而繼續(xù)執(zhí)筆寫作,那末到了“文革”,加以清算,他就將不是僅以“死老虎”身份陪斗,而不會比鄧拓、吳晗、廖沫沙的遭遇更好了。以上不是原文,意思大致不差,這是我所見到的回憶錄中說到自己最坦率的真話之一。
而真話,當然遠遠不限于敘述個人的經(jīng)歷。蕭乾在近十幾年里,說了許多我稱之為“實質(zhì)性”的真話,有些并且是有關社會政治的敏感問題,這是極其可貴的。正是因為說真話在今天也還不是完全沒有阻力,如蕭乾這樣以耄耋病弱之身,仍然密切關注世事,發(fā)出自己的真實的聲音,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例如“文革”這個話題,不知為什么,總好像還是犯忌諱的!拔母铩笔敲褡宓臑碾y,如果你是中國人民的兒女,是這受難的民族的一員,有什么理由為災難制造者諱?“文革”又可說是國恥,也許有人認識到這一點,但是錯把“家丑不外揚”當成了“知恥近乎勇”吧?
而蕭乾是最早觸及“文革”話題的人之一,他在1985年初發(fā)表在人民日報的《歐行冥想錄》里提出為“文革”死難者修建永久紀念館的建議,他是在慕尼黑參觀“納粹興亡史”展覽以后這樣說的:
展覽廳一進門,迎面就寫著“永勿忘記”。是的,不能忘記呀!記住,歷史才不會重演。
于是我想,十年浩劫期間,喪命于“文攻武衛(wèi)”下的那些屈死者,難道就那么白白犧牲了嗎?不該為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修個永久性的紀念館嗎?何不把那些打人的銅頭皮帶,殺人的三棱刀,“中央首長”當年那些“批示”等等實物,以及能搜集到的種種侮辱、折磨和殘害人的照片都集中起來,展覽出來,讓子孫萬代也知道一下那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記取那血的教訓。同時也向世界宣布:“文革”不是三五年搞上它一次,我們的確痛下了決心,要確保那樣的悲劇永不再重演。
在這里,蕭乾早已超越了個人的遭際,他是在為民族的命運,人類的未來而思考。因為作為一個集權主義的受害者,一個愛國的、追求自由民主的知識分子,他本人已經(jīng)恢復了政治名譽;這不是指的“文革”結束后有關單位給他改正右派結論的一紙通知書,而是他不僅以他的歷史的也以他現(xiàn)實的實踐,為自己大體上從1948年郭文開始蒙受的誣枉平反了。
關于知識分子,最近,在文集之外,蕭乾還發(fā)表了非常警策的言論,他是在講“知識分子”和“讀書人”的異同時說這番話的:
若把國家比作一條船,船上有眾多劃船手。其中,作為知識分子,就得一邊劃,一邊還高瞻遠矚,留意船的走向。
一個國家需要成億的讀書人(包括專家學者),他們當然是靠山,是骨干。知識分子只能是其中的少數(shù)。而且由于好多言多語,還是掌舵者不大歡迎的少數(shù)。
以五十年代而論,從胡風到1957年的右派,就都是一些不安于光當讀書人的生活干預者。知識分子雖然有時可能使當權者感到礙手礙腳,其實,從長遠看,對國家只會有好處。倘若依照林彪,都成了盲目的歌德派,沒有輿論,只有公告,國家勢必死氣沉沉,甚至走向滅亡。
百家爭鳴是盛世景象,一家獨鳴結局總不美妙。
(《小議知識分子問題--讀丁東的《和友人談話》》)
這是一個中國老知識分子在世紀末語重心長的囑咐。他說:“我正以好奇的心情,巴望下一個世紀。我有信心看到中國更加強大、健康、開放!保ā段野屯,1月15日《北京晚報》)而這個美好的前景,不能離開中國的讀書人,更不能缺少中國知識分子的一份努力。
蕭乾先生說他當年聽傳達說陳毅在廣州宣布知識分子(指讀書人)也是工人階級一部分時,不勝雀躍。我希望,在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隨著全民族文化素質(zhì)的提高,智能經(jīng)濟的普及,我們將宣布中國的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和其他社會成份,都已經(jīng)成為“知識分子”的一部分,全國都是讀書人了。正如遲早有一天,我們將宣布,中國在長時期消滅富人未能實現(xiàn)社會改造以后,改弦更張,終于在全國范圍消滅了窮人,亦即真正實現(xiàn)了普遍富裕一樣。那才是真正新世紀(而不僅是新的世紀紀年)的開始。
讓我們以同樣的對新世紀的“巴望”,告慰在病房里的老人。在這部凝結了他畢生心血和智慧的文集里,竟有那么多的篇幅是寫于晚年二十年的。真是“為霞尚滿天”啊。這對我們剛剛六十多歲的人是極大的鼓舞,對于更年輕的讀者和作者,他思想的活躍,視角的廣闊,心胸的寬容,持論的新銳,寫作的勤奮,就是更大的挑戰(zhàn)了。
謝謝《蕭乾文集》的編者和出版者,讓我們從這里認識了一個真實的蕭乾。
[附記]這是作者在蕭乾九十誕辰北京紀念蕭乾文學創(chuàng)作七十周年暨《蕭乾文集》首發(fā)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蕭乾先生未能到會,此發(fā)言稿請文潔若夫人于會后轉(zhuǎn)呈一閱。不知得老人寓目與否,因為很快就傳來他病危以至昏迷的消息。驚聞蕭老逝世,謹將拙文送《文匯讀書周報》以代悼念文字。這是關于蕭乾我最想說的一些話,也是本想說給蕭老就教的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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