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在不足三千字的小說《變色龍》中，塑造了一個人們過目難忘的形象──警官奧楚蔑洛夫。不錯，人人都會說他是個馬屁精，然而小說的社會意義要比這深刻得多，豐富得多。

奧楚蔑洛夫這樣一個官職低微、語言粗俗、當(dāng)眾出丑的小警官，在小說描寫的故事發(fā)展過程中，不僅沒有一個人對他表示憤怒、鄙視、嘲笑，相反人們倒是怕他、服從他、恭維他。這難道不是這篇小說最值得深思的一個問題嗎？

從官職上說，他可能是級別最低的那一等了。你看，他就有一個跟班的巡警。權(quán)力有多大呢？無非是在集市上敲詐勒索一些小商販。如小說開頭交代的，他的跟班“端著一個篩子，盛滿了沒收來的醋栗”。要么就是在鬧糾紛的人群面前耍耍威風(fēng)，胡亂判斷一番，如同判斷赫留金和小狗的糾紛一樣。如此而已。有錢有勢的貴族豪門的子弟絕沒有當(dāng)小警官的。從奧楚蔑洛夫粗俗的語言，也可看出他的文化教養(yǎng)是十分低下的。比如他在十幾分鐘的“斷案”過程中，一共才發(fā)了六次言，竟有六句罵人的粗話（罵狗的沒算在內(nèi)），什么“混蛋”、什么“鬼東西”、什么“豬崽子”等等。別看這么一個芝麻綠豆大小的警官，他的派頭可不小哩。瞧，他在小說里剛一出現(xiàn)就那么威風(fēng)：“警官奧楚蔑洛夫穿著新的軍大衣，提著小包，穿過市場�！碑�(dāng)然了，新的軍大衣再加上身后那個端著沒收來的醋栗的跟班，在市民百姓眼里，是足夠“抖勁兒”的了。奧楚蔑洛夫不光有派頭，還有十足的威嚴(yán)哩。他一擠進喧鬧的人群就煞有介事地質(zhì)問道：“這兒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究竟為什么舉著那個手指頭？……誰在嚷？”明明一肚子坑、蒙、吹、拍、騙的壞水，卻偏要擺出一副父母官的架式，即使在見風(fēng)轉(zhuǎn)舵、大出其丑的時刻，也能官腔十足地對他的跟班和圍觀的人群施威。什么“我可知道你們這些鬼東西是什么玩意兒”（對赫留金），什么“得好好教訓(xùn)他們一下！是時候了�！保▽�狗的主人），什么“你這混蛋……怪你自己不好”（對赫留金），什么“弄死它算了”（說狗），最后卻又恐嚇赫留金說：“我早晚要收拾你！”這種命令式、辱罵式和恐嚇式的口氣和聲調(diào)，人們一點也不反感，覺得正常極了。可不是嗎？小說從始至終，出現(xiàn)過一個嘲笑奧警官的人嗎？沒有。有的倒是對他的奴顏和媚骨：赫留金口口聲聲稱他為“長官”、“老人家”，還恭維他為“明白人”；獨眼鬼還向他告密──揭發(fā)赫留金用煙頭捉弄小狗。最重要的是，他對狗和赫留金的態(tài)度出爾反爾地變了五次。稍有一點正義感的人，面對這種卑鄙的表演也會憤怒、惡心，至少也會反感，然而不論是圍觀者還是赫留金，對此都沒有絲毫的反映。相反，當(dāng)他恐嚇完了赫留金揚長而去以后，圍觀的人群竟然一齊朝赫留金哈哈大笑。我們不禁要問，即令赫留金真的捉弄了小狗，指頭被狗咬傷是活該倒霉，然而奧警官的那一番欺軟“拍”硬的無恥表演豈不更該遭到一萬倍的嘲笑嗎？不，人們并不嘲笑無恥，并不嘲笑丑惡，人們嘲笑的是倒霉的人，因為這既使他們開心，又無絲毫的危險性。

可怕的麻木不仁，可怕的愚昧無知！

象赫留金這樣愚昧無知、庸俗可笑的人，是無法指望他去追求真理、衛(wèi)護正義的。他正因為對自己所生活的那個社會、那個時代毫無認(rèn)識，所以才會動輒說出“法律”這個字眼兒。沙皇的反動高壓政策早就把法律扔進垃圾堆了，他卻把幻想中的法律當(dāng)護身符一遍遍地念叨著。他還說什么“要是人人都這么讓畜生亂咬一陣，那在這個世界上也沒個活頭了�！币约啊艾F(xiàn)在大家都平等啦�！边@分明是對沙皇統(tǒng)治下的社會最大的諷刺，可他說起來卻是認(rèn)認(rèn)真真的，這也恰恰活畫出了這個作首飾匠的小市民愚昧無知的面貌。那群圍觀者，哪個又比赫留金高明呢？一個也沒有。可以這樣說，高壓需要走狗，走狗需要愚民，走狗和愚民同是高壓和皮鞭的產(chǎn)物，走狗和愚民又是互為存在條件的�？傊�，畸形的人群來源于畸形的社會！麻木不仁和愚昧無知是社會改革的重大障礙，沒有一個杰出的作家不敏感于這一點的。

契訶夫一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活動，主要的目標(biāo)是和小市民的麻木、愚昧和庸俗作斗爭。契訶夫出身在一個開雜貨店的小商人家庭，他對小市民的庸俗、保守、空虛、自私和麻木不仁的特性有著刻骨的憎恨。他深知小市民的弱點：既貪婪自私，又最易滿足現(xiàn)狀；既懷著過豪華的寄生生活的野心，卻又最膽小怕事。他們對人類、對未來極少關(guān)心，然而對身邊的無聊瑣事極感興趣，以至于想從一切無聊瑣事上尋求刺激。契訶夫看到了小市民階層是“皮鞭”制度的重要支柱。試想，如果沒有大量的赫留金、大量的獨眼鬼（及其他圍觀者），何以會有奧警官的存在呢？人們?nèi)舾�本不吃他那狐假虎威、媚上欺下的一套，他還何威風(fēng)之有？何派頭之有呢？人們?nèi)舳加憛捤�、反對他，他不就成了過街老鼠了嗎？然而事實并不如此。奧警官一聽到“將軍”、“將軍的兄弟”這類字眼兒，馬上畢恭畢敬，媚相十足，這與圍觀者和赫留金對他的恭維有何本質(zhì)區(qū)別呢？沒有！走狗和愚民是沒有鴻溝相隔的。契訶夫許多小說都是旨在揭示這種可怕的社會現(xiàn)實，以求刺痛人們麻木的心靈，喚醒人們的覺悟，來痛恨那個社會，改造那個社會。

《變色龍》寫于黑暗的十九世紀(jì)八十年代（１８８４年）。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為報復(fù)民意黨的暗殺活動，變本加厲地推行反動高壓政策，狂叫“要讓全俄國凍結(jié)起來！”秘密警察和特務(wù)遍布全國，各級政府可以任意逮捕政治犯，這使本來就黑暗的俄國，沉入了更黑暗的地獄。本來就軟弱的知識分子，面對恐怖和高壓更加軟弱，絕大多數(shù)陷于苦悶絕望或茍且偷安的狀況，少數(shù)走向墮落和反動。資產(chǎn)階級在俄國一開始出現(xiàn)就缺乏革命性，現(xiàn)在更是依靠和封建統(tǒng)治者妥協(xié)、勾結(jié)以求生存和發(fā)展，一些資產(chǎn)階級暴發(fā)戶們則是洋洋得意，飛揚跋扈。如同汪洋大海的小市民階層滿足于眼前的溫飽和安寧，繼續(xù)躲在自己的安樂窩里過著庸俗麻木的生活。未覺醒的人們比比皆是。整個俄羅斯象是一片荒地，一潭死水，工人階級的覺醒尚待經(jīng)歷一個艱難的歷程。契訶夫清醒地觀察著這一切，研究著這一切。他深深感到悲憤的是，專制獨裁的高壓政策使一些人變得比以往更粗野，更貪婪，更冷酷，而更多的人則變得更愚昧，也更奴性十足。契訶夫比其他同時代的作家的高明深刻之處在于，他不僅認(rèn)識到高壓政策必定產(chǎn)生出更多的大大小小的走狗──如奧警官之流，而且還進一步認(rèn)識到，即使是那些無職無權(quán)的平頭百姓、那些屈膝受辱的人，骨子里也包含著欺壓別人的病毒。可不是嗎？獨眼鬼在奧警官面前揭發(fā)赫留金，眾人嘲笑赫留金，而赫留金自己呢，他在奧警官面前得意地表白“我的兄弟就在當(dāng)憲兵”。自己的親屬里有跟專制政權(quán)掛得上勾的，該是他多大的榮耀�。∑踉X夫?qū)λ�所處的那個社會的病苦的揭露，真算是入木三分了。如果我們參照他的小說《套中人》、《普里希別夫中士》、《勝利者的勝利》、《醋栗》、《第六病室》、《我的一生》和《夸大狂病例》等，我們會對這一點理解得更清楚更深刻。在《夸大狂病例》里，作者描寫一個退職的警察，他發(fā)狂的愛好就是把人和動物關(guān)禁閉。他總愛將自家喂養(yǎng)的貓、狗、雞等關(guān)進箱子里一些時間，還把螳螂、蜘蛛什么的放入瓶里，他的口頭語是：“蹲一會兒禁閉吧，老兄！”更令人發(fā)指的是，當(dāng)他手頭有錢的時候，他喜歡到農(nóng)村去雇用愿意受禁閉的人。壓迫成了他的癖好。契訶夫在《變色龍》里無論是寫奧警官還是寫圍觀者，寫赫留金等人，都是為著揭示那個社會、那個時代是產(chǎn)生最丑惡的人性──壓迫──的社會和時代。契訶夫的一系列小說都是為著概括這樣一個實質(zhì)：高壓和皮鞭不僅造就走狗和奴才，而且還將壓迫的毒菌傳染給奴才。也就是說，壓迫已不再是最高統(tǒng)治者或權(quán)勢階層所獨享的特權(quán)了。最高統(tǒng)治者實行高壓和恐怖手段的目的，就是為著造成這樣一種社會現(xiàn)象，即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他的獨裁專制制度的義務(wù)衛(wèi)道士，或至少成為具有壓迫比自己更弱者的心理的人。不用說，這樣的人越多，最高統(tǒng)治者的寶座越穩(wěn)，因為需要勞神對付的人少了。契訶夫?qū)�奧楚蔑洛夫之流自然是充滿著仇恨和鄙視的，然而作者寫作的目的決不僅僅為著激起人們仇恨大小走狗，我想他該是有著更深的目的的，即讓人們用書中眾多的麻木、庸俗、愚昧的角色當(dāng)鏡子照照周圍的人，也照照自己，進而深思一番：是什么東西使人們的生活變得如此丑惡？是什么東西使人們的心靈變得如此丑惡？和魯迅一樣，偉大的作家痛揭社會病苦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人們只有痛感社會病重，病重到已近垂危，才能思索變革社會啊！

總而言之，這篇小說描繪的是十九世紀(jì)八十年代俄國社會生活的一個真實的畫面。無論是奧楚蔑洛夫、是赫留金，還是圍觀的人群，都是契訶夫所創(chuàng)造的整個巨大的社會畫廊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而他的整個畫廊，也堪稱為俄國社會的一面鏡子。

《變色龍》的藝術(shù)手法幾乎體現(xiàn)了契訶夫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切精華，它的選材的典型性，它的精煉簡潔──在短小的風(fēng)俗畫里容納著豐富而深刻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它的反復(fù)對照以及賦予人物以高度個性化的語言等等，都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尤其難得的是精煉，契訶夫創(chuàng)作的最大特色便是精煉。他曾說過：“簡練是才能的姐妹�！逼踉X夫是把他的短篇小說的藝術(shù)形式的容量擴大到了驚人的限度。從我們對本篇小說的人物的分析里，足可看出這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