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樵
整個山村的建筑格局,以祖堂為中軸線分為東西兩爿,平面仿佛一只伏地的粉蝶。
西爿屋宇多是村里年代最久的房子,屋瓦連成一片,硬是有“誰曰無衣,與子同袍”的情誼。因了這樣的“情誼”,西爿有了一縱兩橫三條干巷。從中祖堂前過來的那條巷子最黑,清晨、傍晚當(dāng)面看不見人。它的西盡頭是一小塊空場,上覆屋瓦,人稱“過棚”。由于三面通風(fēng),“過棚”是村里伏天的消暑勝地。那兒有不少石墩,在西禾場打場的人、挑水糞上放牛場的人喜歡在這里歇涼,大人小孩每每把午飯端到這里吃,吃完就在石墩上坐著打盹。
“過棚”西邊是川伯家新屋。那是村里頂規(guī)整的房子,前墻青磚到頂,青石門框門檻,堂屋高朗敞亮,廂房深闊氣派,讓人想到“畫”、“堂”等左右對稱的漢字。這家人方方正正,像他們的房子。有一年漢奸來村里抓人,川伯被抓進(jìn)李客沖,漢奸要他供出村里的地下黨,川伯任他們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怎么也不開口。待漢奸折磨夠了放人,四十出頭的川伯成了瘸腿走路、白發(fā)滿頭的老翁。川伯的長子霧哥是心地純正、行事端方的讀書人。我讀大學(xué)時,妻子在企業(yè)做飯,每每要忙到夜分,在企業(yè)做會計的霧哥受我之托盡心關(guān)照。每天晚上,妻子苦留他吃點“不吃白不吃”的飯,霧哥從來不肯占便宜,總是回村吃過飯后,再摸一里多黑路,去那里接她回家。這個好人前年去世了,可惜我沒得信未能回去送他。
“過棚”之東,一連好幾家。靠北是孫娘家,一重連三的土坯房坐北朝南,與后祖堂邊幾間空空的土房連成一排。孫娘家后院是一片竹林,其居可算村里的“瀟湘館”。“瀟湘館”隔一干巷往南是風(fēng)哥家。他家房子有點不正,外墻是一巨大的扇形,屋里迷宮一樣,堂屋深藏其內(nèi),左右?guī)繑?shù)間黑古隆冬的,整座房子很像一個遠(yuǎn)古的城堡!俺潜ぁ睕]有正門,在向西的披廈上開了個后門,出門就是“過棚”。
與“城堡”隔著那條著名“黑巷”,往南是茗哥家。茗哥家房子如攤開的古帖,成一長條鋪向村子最南端,夾在眾多廂房中的堂屋,既無朝門洞,也沒有大門,向西開了個后門。這幢房除東向沒門窗外,其余三向均有,因此屋子還算亮堂。如帖書的房子,蘊一脈書香。茗哥的父親卿先生是一方名儒,在堂屋課徒授業(yè),教人念《詩經(jīng)》、《易經(jīng)》。鄉(xiāng)人敬稱他“紅筆師爺”,硯田功夫很是了得。村里的女人很怕他,路遇女人趿鞋、蓬頭,他都劈頭蓋腦一頓訓(xùn)斥。據(jù)說,有天他拄著文明棍,踱到張家大灣,見塘邊灌木上晾著不少女人衣褲,他勃然大怒,用文明棍把這些不雅的布片悉數(shù)挑進(jìn)水中,邊挑邊嚷:“成……成什么樣子!成……成什么樣子!”老先生有點口吃。茗哥家讀書種子連綿不絕,村里二十多名大學(xué)生,他一家占了六個,孫兒、孫媳都留學(xué)美國。
中祖堂西是海哥家,海哥家寬大的堂屋緊貼南干巷,往北是一長溜愈來愈淺的廂房,直到北干巷。這房屋像煞一只巨型“海螺”。巷南落地三尺是飛伯家的半邊連二,西邊是堂屋,北有披廈,東有廂房,半包著堂屋,像個左、下各缺一筆的“回”字。它夾在茗哥家和下祖屋之間,像一龐大的動物被羈勒著,而這片屋瓦下的人卻不是孬種。飛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當(dāng)過村官,上面開會說要來村里估查存糧數(shù),他得知信息后號令全村老少上陣,一夜把四個玉米堆剝個精光,只剩下可憐兮兮的兩個玉米堆讓人過目。大饑荒那幾年,村里沒有餓死一個人,多虧了飛伯瞞下的幾千斤玉米粒。飛伯的兒子靖哥愛打抱不平。那年,一伙蘄春造反派為爭待遇,要把姓汪的礦長揪到蘄春去。那伙人不時撿起鐵道上的石塊砸,礦長汗衫被撕破、身上流著血。靖哥剛好出工路過,帶領(lǐng)伙伴們一擁而上,要那伙人放手。造反派仗著人多勢眾,繼續(xù)推搡著礦長往前走,靖哥把鄰村地上干活的都吆喝了來,蘄春人見架勢不好才紛紛逃散?蓢@一身俠氣的靖哥,后來殉情自盡了。
東爿村屋不像西爿一樣屋瓦顛連,從北到南分成三個層次。
最北的房子是鯤伯和他兩個兒子的,從上祖堂門口穿過北干巷,就到了他們家。那一重連五的房子,深陷于幾丈高的陡坡下。房子怪怪的,堂屋沒法開大門,被人家山墻堵死了,只好開在南廂房前。窗戶怪怪的,全是豎條形,外面狹小,拳頭都伸不進(jìn)來,內(nèi)面稍寬,窗框成八字展開。鯤伯卻一點不怪,是個非常正派厚道的老人。他懂點醫(yī)道,村里有人得了疑難雜癥,總是去問他。鯤伯熱心快腸替人解憂,但從不圖人一絲回報。他說:半文錢不落虛空,我怕還來生債!鯤伯沒活干的時候,喜歡在他家東面的梨園墻根躺著,靜靜地曬太陽,老人八十多歲無疾而終,姜娘三天之后也趕到另一世界去陪他。
鯤伯家往南,三排西向房子橫列著。六娘家的房子與鯤伯家南廂房隔條巷子,結(jié)構(gòu)與孫娘家一樣,門頭上畫了個八卦,八卦下吊面鏡子,給人一種莫名的神秘感。屋前出檐有一米多寬,檐下那條直通鯤伯家門口的土路,永遠(yuǎn)是干爽的。六娘早寡,含辛茹苦養(yǎng)大獨子雪哥。她勤苦持家在村里算得第一,一個雞腿或是一塊肉,客人走了又放進(jìn)壇里腌著,前前后后起碼要放三年。六娘喜歡的是小孩,誰家媳婦要生產(chǎn),她都緊邁小腳趕去接生,村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是由她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是,我女兒也是。這樣一位好心腸的老人,卻非常不幸。雪哥不到三十患了急性黃疸肝炎,年輕的生命像雪一樣融掉,留下白發(fā)皤然的六娘。
往東隔一寬溝,是川伯家一重連三的舊宅,南面是別家?guī)组g小房。再往東隔著空基是我祖父的房子,也是一重連三,南墻邊是燈家一隔為三的長房。祖父母勤儉興家,在一方也頗有口碑。他上街下縣連草鞋也舍不得穿一雙,連燒餅也舍不得買一個吃。村里人和他一道到縣衙還錢糧,沒有誰愿意他去置辦伙食的,若是他辦,主打的是白菜、蘿卜、藕帶,葷菜也只是幾十條寸把長的小魚,能把大伙的嘴淡出鳥來。祖父母的儉省常人難以理解,就是接了新谷,他們還是吃糠粑當(dāng)飯,客人來了藏都藏不贏。一塊肉老是在豆醬里蒸著,吃飯時箝著抹一下嘴唇,對人說“吃過肉了”。祖父母沒等我這晚孫向他們報到,就走向了不可知的世界。等我面對這所老宅時,主人已是笑瞇瞇的大伯了。
上面那三排房子的山墻出檐都很寬,檐下干路與六娘屋前的干路垂直相接。干路往南是下段,三家房子一字兒擺開。四伯家朝西,鍇叔家朝南,我家則朝東。四伯堂屋靠北,廂房在南,像個“田”字缺了中間一豎的上半(我家則恰恰相反)。堂屋背后,是一條上面蓋瓦、南北有門的公巷。隔著公巷就是鍇叔家,他的半邊連二,與飛伯家一個模樣,為人性氣也相似。1968年,縣里召開萬人大會,會間他去醫(yī)院探望本村腿骨生了怪病的燈。得知燈動手術(shù)搶救需要足夠的血漿,鍇叔哽也不打就說:抽我的!鍇叔300cc鮮血,把燈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七八年前,母親重病過一次,我和弟弟在外毫不知情。鄒嬸從窗戶中看見她咯血滿床、昏迷不醒,就掇梯翻院墻進(jìn)屋料理照顧,把血污的衣被洗得干干凈凈。她把“遠(yuǎn)親不如近鄰”的古語,續(xù)寫為“遠(yuǎn)子不如近鄰”。
以上是我離鄉(xiāng)之前山村人家的大致模樣。那些擁擠的土坯房,盡管簡陋而不規(guī)則,但充滿活氣,充滿柴米油鹽氣息。最讓人懷念的是像脈絡(luò)一樣貫通全村的干巷和干路,那些雨雪難侵的路,使村人隨時都可以安然串門,心與心因此貼得更近。我祖母與茗哥母親的夜談之雅,是老輩人津津樂道的。她們倆都是飽讀詩書的人,出聲透氣都帶著書香。兩位小腳的老人,一聊就聊到深夜,分手總是你送來我送去,在“之”字形的干巷、干路上,不知要往復(fù)多少回……
如今,山村大變樣了。原來的建筑格局不可復(fù)尋,單門獨院的鋼筋水泥樓房,已成為村屋的主體,它們使村莊變得臃腫不堪,原來的小“粉蝶”變成了特大“陰陽藍(lán)鳳蝶”。所有的干巷、干路,都已消失在瘋狂的擴建中,雨天、夜分隨意串門已成往事。也沒多少能串門的人了,不少樓房是“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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