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又見南山
我是山里人。山是我的胎盤和搖籃,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課堂。山里的月是我兒時看見的最慈祥的臉(僅次于外婆),山里春天早晨的風是最柔軟的手(僅次于母親),山的身影是多么高大。▋H次于毛主席)。我讀第一本書的時候,入迷得像在做夢,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神奇,它們不聲不響非人非物,但它們卻能說出許多意思,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書頁暗下來,抬起頭,才看見,山一直圍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書?其實它們站在書的外面,抿著嘴像要說什么話,卻不說,一直不說。山要是把一句話說出來,要么很好玩,要么很可怕,天底下的話都不用再說了。但是山不說一句話,不說就不說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說,就是為了讓人去說各種各樣的話。我隱約覺得山是很有涵養(yǎng)的,像我外爺,外爺是個中醫(yī),很少說話,他說,我開的藥就是我要說的話。
后來,就逃跑般地離開了山。也許山還記得我對它的埋怨:閉塞、貧困、愚昧,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輾轉這么多年,從一本書走進另一本書,我像書簽一樣瀏覽了許多語言;從一座城搬進另一座城,我像鑰匙一樣認識了許多鎖子;從一棟樓爬上另一棟樓,我像門牌一樣背誦了許多號碼。然而,走出書,走出城,走下樓,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也沒有,盡管有時感到自己似乎擁有很多,學問呀,知識呀,信息呀,成就呀,名聲呀,職稱呀,職務呀,電腦呀,銀行賬戶呀;股票呀、老婆呀、情人呀、兒子呀、房子呀、車子呀、哥兒們呀、見聞呀、黃段子呀,已經(jīng)到來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預見的安詳晚年呀,無疾而終的圓滿落日呀……
可是,閉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覺得空蕩蕩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種迫人的虛。
城市只是一個投寄信件的郵箱,而我只是一個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讀完信,我就走了,而郵箱還掛在那里。說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們身上蓋滿各種各樣的郵戳,卻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么使我變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郵戳重疊著郵戳,地址重疊著地址,日期重疊著日期,但是這封信卻無處投遞,就這樣在模糊的郵路飄來蕩去,直至失蹤?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回到當年的小城。這時候我忽然看見我早年逃離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蒼藍,依然無言,不錯,還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卻被它觸動了,被它閃電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認真走過的歲月卻是空蕩蕩的虛?我何以成為一封無處投遞的死信?
是因為我遺忘了你嗎,南山?
這么多年,我真的像遺忘一堆石頭一樣遺忘了你嗎,南山?
而你依舊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里,站在你崇高的孤獨里。
這時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蒼老而永遠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個永遠要做下去的手勢,看不清是揮別還是召喚。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當初那么認真地出走,只是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這樣嗎,南山?
我們在命運里走來走去,最終卻回到出發(fā)的地方,并且第一次真正認識它,是這樣嗎,南山?
一封蓋滿郵戳的信終于找到了投遞的地址,它正在到達,它將被閱讀,它同時也閱讀它的閱讀者,閱讀一個偉大的舊址──南山。
去而復返,又見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見南山。
每天的儀式:凝望
每天,早晨、中午或者黃昏,有時是深夜,我都要凝望南山。這是我的一個儀式,一個無神論者的宗教儀式。對儀式的虔誠投入改變了儀式的世俗性質,而有了某種神性價值,有了神圣感。神就是神圣感的產(chǎn)物。你從內(nèi)心里感到對象是神圣的,那它就是神圣的,這種神圣的感受可以剔除內(nèi)心的塵垢而使內(nèi)心也變得神圣。一個俗人有了神圣感,他就不會過分低俗或惡俗,他的氣質里就會增加幾分高貴,對有著永恒意味的事物知道去尊敬和愛護。對南山的凝望漸漸成為我的一個習慣。儀式是文化的,習慣是本能的。必須有儀式,然后才變成習慣。適度儀式化的生活可使人獲得對世界的秩序感和生命的莊嚴感。久而久之,自覺的儀式就變成本能般的習慣,那種秩序感和莊嚴感也就內(nèi)在化了,成為一個人的精神元素。我是俗人,我可以不承認存在于宇宙之上的神,但我絕不能否認宇宙萬物本身的神圣性。用我小小的、瞬時的眼睛望過去,這萬古長存的宇宙不是一個巨大的奇跡嗎?這地老天荒不發(fā)一言的南山不是一座神山嗎?我凝望南山的翠色、白云、暮靄,凝望它深夜靜臥于滔滔銀河下的那份安詳那份高古,我凝望它在陰云濁霧纏繞時依舊那么鎮(zhèn)定那么超然。它一次次把我的目光從生存的池塘里打撈出來,從名枷利鎖里解放出來,從知識的廢墟里從權力的磨盤下從仇恨的陰溝里搶救出來,我的目光終于有了比較高比較明朗比較開闊的地方可以?亢投毫袅恕D仙揭运挠乃{和蔥綠擦拭我的目光,也換洗我的靈魂。當我把目光從高處收回,將自己投入低處的生活,低處的勞作,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里總有蔥蘢和靜穆漫出來,一些白云也會隨時繚繞生存的細節(jié),使晦暗的日子變得明亮。我明白,這是南山,南山加入了我的靈魂,南山注視著我的生活。
越來越接近精神的天空
人,在人群里行走尋找他的道路,在人群里說話尋找他的回聲,在人群里投資尋找他的利潤,在人群里微笑尋找回應的表情。生而為人,我們不可能拒絕人群,雖然,喧囂膨脹的人群有時是那么令人窒息,讓人沉悶,但我們終不能一轉身徹底離開人群。
人群是欲望的集結,是欲望的洪流。一個人置身于人群里,他內(nèi)心里涌動的不可能不是欲望,他不可能不思考他在人群里的角色、位置、分量和份額。如果我們老老實實化驗自己的靈魂,會發(fā)現(xiàn)置身人群的時候,靈魂的透明度較低、精神含量較低,而欲望的成分較高,征服的沖動較高。一顆神性的靈魂,超越的靈魂,豐富而高遠的靈魂,不大容易在人群里擠壓、發(fā)酵出來。在人群里能擠兌出聰明和狡猾,很難提煉出真正的智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多的是小聰明,絕少大智慧。在人群之外,我們還需要一種高度,一種空曠,一種虛靜,去與天地對話,與萬物對話,與永恒對話。偉大的靈魂、偉大的精神創(chuàng)造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鬃营殞Υ蠛佣袊@時間的不可挽留:“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莊子神游天外尋找精神的自由飛翔方式;佛靜坐菩提樹下證悟宇宙人生之般若智慧;法國大哲帕斯卡爾于寂靜曠野發(fā)出哲人浩嘆:“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懼”;李白“登高望遠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他不羈的詩魂飛越無限,把多半條銀河引入人間,灌溉了多少代人的浪漫情懷;愛因斯坦把整個宇宙作為自己科學探究和哲學思考的對象,他認為人的最大成就和最高境界不過是通過對真理的求索,獲得與宇宙對稱的靈魂,變得遼闊而謙卑,對這個無限地存在著也永恒地包裹我們的偉大宇宙獻上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意……正是這些似乎遠離人群的人,為人群帶來了太豐盛的精神禮物。在人群之上利益之外追尋被人群遺忘了的終極命題,帶著人群的全部困惑和痛苦而走出人群,去與天空商量,與更高的存在商量,與橫臥在遠方也橫臥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絕對”商量,然后將思想的星光帶給人群,帶進生存的夜晚。
為此我建議哲學家或詩人不該有什么“單位”,在“單位”里、在沙發(fā)上制作的思想,多半只有單位那么大的體積和分量,沒有普世價值。把存在、把時間、把宇宙作為我們的單位吧,去熱愛、去痛苦、去思想吧。
作為蕓蕓眾生的一員,我也不愿總是泡在低處的池塘里,數(shù)著幾張錢消費上帝給我的有限時光。我需要登高,需要望遠,我需要面對整個天空作一次靈魂的深呼吸,我需要從精神的高處帶回一些白云,擦拭我瑣碎而陳舊的生活,擦拭缺少光澤的內(nèi)心。
我正在攀登我的南山。目光和靈魂正漸漸變得清澈、寬廣,綠色越來越多,白云越來越多,我正在靠近偉大的天空……
這么好的白云
這么好這么好的白云,這么多這么多的白云。只有神的思緒里才能飄出這么純潔的白云。隨便摘一片都能寫李商隱的無題詩,都能寫李清照憂傷的情思。我覺得古今詩人中最純粹的當數(shù)李商隱和李清照二位,他們的情感最少受生活和文化的污染,單純到透明,真摯到只剩下真摯本身,憂傷是生命和情感找不到目的的純粹憂傷,而不是憂于時傷于物的世俗化情緒。李白的浪漫里仍摻雜著對功名的牽掛;杜甫的國家意識大于生命意識;李賀荒寂敏感,有點病態(tài),鬼魂的過多出沒破壞了詩的美感;王維的禪境一半得自悟性一半得自技巧,太高的藝術悟性取代了他對生命的真誠投入,我不大能看出此人內(nèi)心里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柳永在風塵柳煙里走得太遠,他是一個真誠地玩情感游戲的人,但他不是情感生活中的圣人……李商隱和李清照是活在心靈世界中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信仰,但我感到他們是以愛為信仰的人,在他們心里,愛才是這個世界不死的靈魂,是生命的意義:“尋尋覓覓”,總是尋覓著情的蹤跡愛的記憶,她希望雁飛過虛無的天空,都能帶回愛的消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才是人類美好靈魂的不朽銘文。對純粹心靈生活的沉浸,使他們體驗了透明的幸福,也感受到徹骨的絕望,從這樣深邃的心海里提煉出的詩情,怎能不句句是鹽,字字是珍珠,每一句都能把我們帶入情感的古海,帶入語言盡頭那無邊的心域。
這兩位詩人的詩最適合寫在這么白的云上。就把他們的詩寫在白云上吧。我忽發(fā)奇想,我們何不制造出一種不容易散失的白云,方形的、條形的、心形的、花朵狀的,把古今最真摯美好的詩句抄在上面,給每個地方每個國家分上若干朵,讓人們仰起頭,就能看到白云,看到詩。用詩和白云布置人類的天空,該是多么好啊,這比用煙塵、用槍炮、用導彈、用間諜衛(wèi)星封鎖和傷害天空,是強了多少萬倍!我們得趕快改變自己的惡習了。這么好的白云,這么多的白云,我們都白白浪費了,讓更多的白云進入我們的生活,擦拭我們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心靈吧。
月光下的探訪
今夜風輕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顯得格外端莊嫵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瀉,那是月暉在茂密青草上匯聚搖曳,安靜,又似乎有聲有色,斜斜著涌動不已,其實卻一動未動,這層出不窮的天上的雪啊。
我爬上斜坡,來到南山頂,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荊棘、石頭,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蟈蟈彈著我熟悉的那種單弦吉它,彈了幾萬年了吧,這時候曲調(diào)好像特別孤單憂傷,一定是懷念著它新婚遠別的情郎。我還聽見不知名的蟲子的唧唧夜話,說的是生存的焦慮、饑餓的體驗、死亡的恐懼,還是月光下的快樂旅行?在人之外,還有多少生命在愛著,掙扎著,勞作著,歌唱著,在用它們自己的方式撰寫著種族的史記。我真想向它們問候,看看它們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這相遇的緣分,我應該對它們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它們那么小,那么脆弱,在這龐大不測的宇宙里生存,是怎樣的冒險,是多么不容易啊。然而,常識提醒我,我的探訪很可能令它們恐慌,不小心還會傷害了它們。我對它們最大的仁慈和幫助,是不要打擾它們,慈祥的土地和溫良的月光會關照這些與世無爭的孩子們的。這么一想,我心里的牽掛和憐憫就釋然了。
我繼續(xù)前行,我看見幾只蝴蝶仍在月光里夜航,這小小的宇宙飛船,也在無限里做著短促的飛行,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探索存在的底細、花的底細,此刻它們是在研究月光與露水相遇,能否勾兌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綠色飲料?
我來到山頂西側的邊緣,一片樹林寂靜地守著月色,偶爾傳來一聲鳥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聲,也許忽然想起了作息紀律,怕影響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聲嘆息咽了回去──我驚嘆這小小生靈的偉大自律精神,我想鳥的靈魂里一定深藏著我們不能知曉的智慧,想想吧,它們在天空上見過多大的世面啊,它們俯瞰過、超越過那么多的事物,它們肯定從大自然的靈魂里獲得了某種神秘的靈性。我走進林子,我看見一棵橡樹上掛著一個鳥巢,我踮起腳尖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空巢,幾根樹枝一些樹葉就是全部建筑材料,它該是這個世界最簡單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護了注定要飛上天空的羽毛,那云端里傾灑的歌聲,也是在這里反復排練。而此時它空著,空著的鳥巢盛滿寧靜的月光,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微型天堂。如果人真有來生,我希望我在來生里是一只陽雀鳥或知更鳥,幾粒草籽幾滴露水就是一頓上好午餐,然后我用大量時間飛翔和歌唱,我的內(nèi)臟與靈魂都樸素干凈,飛上天空,不弄臟一片云彩,掠過大地,不傷害一片草葉。飛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樹上的窩──我簡單的臥室兼書房──因為在夜深的時候,我也要讀書,讀這神秘的寂靜和仁慈的月光……
我的神山
我每星期都要到南山待一天或半天。我想這就是我的禮拜方式了。
人們似乎早已習慣了沒有信仰的生活。我經(jīng)常聽見或看見某企業(yè)破產(chǎn)某公司倒閉,人們對此也格外關注,這當然是值得關注和同情的,但我有時就納悶,我怎么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聽誰說過靈魂破產(chǎn)、精神倒閉這類事件?后來我明白了,也許那被稱作靈魂和精神的東西從來就處在破產(chǎn)和倒閉狀態(tài),習焉不察,自然就如同沒有那回事似的。我也幾乎沒有聽說過有哪一位用漢語寫作的作家出現(xiàn)了精神危機之類事兒,只知道他們忙著生產(chǎn)忙著叫賣忙著讓自己盡快進入有產(chǎn)者行列,好像一群投機商人,生怕在市場上賣不了好價錢,生怕虧本。當然也有精神苦悶的,但主要是為把自己賣不出去而苦悶,與源于信仰幻滅的精神危機關系不大或者根本沒有關系,那種苦悶與不走運的商人的苦悶是一回事,是物質世界的事兒,與精神世界無涉。
過了四十歲了,我該把自己的靈魂安妥下來。我不該只是上班和掙錢。職業(yè)對于生存是重要的,但職業(yè)并不能解決人生意義問題,恰恰相反,它是時時消解著人生的意義感,你必須在職業(yè)之外通過別的途徑重建人生的意義。與殺豬、推死尸進焚尸爐相比,我們從事的職業(yè)或許要體面些,其實把表面的那點光環(huán)剝離掉,至多,我們不過是與殺豬的現(xiàn)場、與焚尸的現(xiàn)場稍微保持了一點距離而已。
人生的意義存在于對意義的尋求過程之中,上帝也是這樣,上帝不是教義或理念中的神靈,我們把個人的存在與普遍而永恒的存在發(fā)生關聯(lián)獲得的意義感稱為上帝。愛默生說:先人們同上帝和自然面對面地交往,而我們則通過他們的眼睛與之溝通,為什么我們不該同樣地保持一種與宇宙的原始聯(lián)系呢?
一種有價值的精神創(chuàng)造活動,一種有深度的生活方式,不過是恢復和保持了“與宇宙的原始聯(lián)系”。而切斷了這種原始聯(lián)系,我們就成了沉溺于泡沫中的浮游生物,我們被復制的機器俘獲,復制著,也被復制著,離本源和真相越來越遠,生命的內(nèi)核漸漸被徹底掏空,像一根漂木隨浪而去,再也找不到意義的地面。
我選擇了南山,不是逃避什么,或僅僅只圖精神的逍遙。南山對于我,是眺望宇宙的看臺,是回歸自然的驛站。在這里,我試圖建立一種“與宇宙的原始聯(lián)系”,建立與自然、與生命、與自身的詩性聯(lián)系。
從信仰的角度來說,南山就是我的神山。
今夜的淚水
那個星期天,我在山上漫步,沿著野草纏繞的小徑隨意走著,我不想尋找確鑿的目的地,我把雙腳交給這些古藤般時隱時現(xiàn)的小道,就由它們把我?guī)У侥睦锼隳睦,即便被帶進密不透風難辨方向的林莽,我也不會埋怨,就迷一次路吧。這么多年,周而復始地走著明白無誤的路,想迷一次路都沒有機會,一切都設計好了,規(guī)定好了,人只要一動身,就進入了固定的程序,就踏上了鎖定的路線,紅燈停,綠燈行,就這么筆直地走來走去,直至終點。一條路走到黑,這使我們失去了對路的感激。這就如同把一個無味的夢做到天亮,而且夜夜重復,那個夢早就不是夢了,全然沒有了夢的神奇浪漫。被同一個夢占據(jù)的睡眠與無夢的睡眠并沒有什么兩樣,都是對死亡的提前預演。
我就在野草雜樹中胡亂走著,天漸漸黑了,我正可以在夜色里迷一次路,對黑夜的到來我有了一種隱隱的快感。一條野徑把我?guī)胍黄窳。早聽人說過,南山上有一個竹海,與更南的四川相連,在南山的“海域”也有近千畝。那么我是下海了?至少已來到淺海灣。我折了一根干瘦的竹竿作為探路的拐杖,邊走邊敲敲這根竹子,敲敲那根竹子,既是為自己壯膽,也順便對寂寞中堅守的竹子們表示敬意和問候。天似乎完全黑下來了,在林子里行走更能真切地看到夜晚是怎樣一筆一筆很快涂染了它漆黑的形象。然而林中似乎又有了亮色,竹子與竹子之間斷續(xù)傳遞著神秘的光線,我仰頭一看,竹葉交疊的高處,分布著星星點點的小孔,光,正是從那里漏下來的。此時,我體驗到自然界那些生靈們有限的幸福,比如野豬、松鼠、刺猬、山羊、兔子、貓頭鷹……雖然,在這嚴酷的世界上,沒有誰幫助它們同情它們,在自生自滅的命運里,它們是何等孤獨悲苦,天敵的傷害,饑餓的打擊,病痛的折磨,它們每時每刻都在提心吊膽地活著。然而,我似乎夸大了它們的痛苦。至少,陽光雨水對它們是免費供應的,還有,在黑夜降臨的時刻,天上那些偉大的星星絕不因為它們卑微就不關照它們,相反,與它們的實際需求相比,大自然把大額度的光亮賜給它們。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我折回身,向來時的方向走。我沒有迷路,星星們不讓我迷路。莫名其妙地,我竟流出了眼淚,我覺得這偉大的宇宙固然充滿莫測的危險和深奧的玄機,但壯闊的宇宙畢竟對人、對生命體現(xiàn)了無微不至的仁慈。此時已是深夜,這寂寞的山野也許只有我一人獨行,當然也許還有一些保持著夜游習慣的伙計,比如貓、狗、松鼠也在夜的某個角落散步或戀愛,但是,畢竟此地就我一人呀,宇宙卻為我準備了一萬盞一千萬盞一千億盞華燈!整整一條銀河都陪著我漫游,天國里全部的照明設施都歸我──一個凡夫俗子使用!這是怎樣的大恩大德啊。我就想,在如此壯麗無比的夜色下,誰能忍心辜負這皎皎明月盈盈星空?這偉大深邃的星空,正是神的無邊胸懷,在這神圣星光的映照下,人只能去熱愛,去歌唱,去進行美好的創(chuàng)造和勞動,去沉思,沉思存在的源頭,沉思無限時間和空間向我們暗示的神秘寓意,或者懷著感恩的心情進入睡眠……我想,歷史上那些道德高尚智慧卓越心靈偉大的人,除了特殊的稟賦和所傳承的高深優(yōu)美文化影響了他們,他們更重要的道德和心靈源頭當是這偉大不朽的宇宙星空──這浩瀚無涯的時空之海光芒之海召喚和啟示了他們心靈里潛藏的浩瀚崇高的道德沖動:必須熔鑄一顆崇高清澈的大心,才配面對這星空。經(jīng)過虔誠的磨礪、修養(yǎng)、吐納,他們終于有了一顆與宇宙對稱的偉大靈魂。
可是,曾幾何時,這崇高的精神的星空漸漸成了物理學的星空,化學的星空,氣象學的星空商業(yè)的星空間諜衛(wèi)星的星空。它漸漸從心靈的天幕暗淡下來。古典的、天真的激情退潮了。人類的目光,更多地鎖定在自己制造的符號網(wǎng)絡里;人類的心靈,更多地沉溺于物質福利的狹小池塘里。星空依舊如公元前一樣浩瀚壯美,星空下,卻少有與之對稱的偉大激情和壯美靈魂。星空,徒然地照著失去神性失去信仰的現(xiàn)代的荒灘。
我在竹林里,借著朦朧而親切的光線一邊走著,一邊想著,一次次流出了眼淚。
有地可耕是至樂
我在南山西側弄來一小塊地,約有四分,一半坡地,一半平地。原來這里是一片雜草,得到附近農(nóng)民的同意,我就破土開荒。那位慈祥農(nóng)家老伯說:原來我種這地,人老了,干不了重活,再說夠吃了就行,東邊的地我還種著,這點地就撂了,你種吧,反正你也拿不走它,它永遠都在這兒,你種著覺得快樂你就種吧,我老漢還可以給你當當參謀。
我終于有地可種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做了一個小小地主,當然是臨時的,老天爺才是永遠的地主。
臨時就臨時吧,在永恒的天空里,誰不是臨時的云彩,在永恒的土地上,誰都是臨時的莊稼。細想想,這也是奇跡呀,開天辟地以來,這片土地一直就守在這里,長過公元前的荒草,養(yǎng)過春秋時的蟈蟈;漢朝的馬蹄從這里踏過去;說不定,在唐朝,這里曾是一片桃樹林,那灼灼桃花,曾把某一首詩照亮、打濕,使它染上了樸素的香氣;而在宋朝,這里也許曾有過一個安寧的小山村,竹籬茅舍,雞鳴狗叫,到夜晚,孩子們就在林子里捉迷藏,在這土地的五尺之下或三米縱深,或許就藏著那夜的月光和那夜孩子們追逐的腳印、天真的笑聲?
我一镢頭一镢頭挖著地,竟覺得是在挖掘重要的遺址,順著镢頭刃子涌起的泥土,都是記憶的顆粒呀。其實,哪一寸土地不是時間和生命的遺址呢?
我終于有地可耕了。瞧,此刻我把赤腳插進濕土,泥土的芳香和潮潤的地氣捧著我那被皮鞋、水泥嬌慣得越來越蒼白纖弱的腳,親吻著它拍打著它,我的麻木的腳竟有些害羞和顫抖了。
我一邊挖地,一邊設想著我的農(nóng)事:種一些高粱或玉米,它們那大氣慷慨的樣子、那火紅金黃的披掛,是很有感染力的;或者種一些土豆紅薯,它們是不怕埋沒的,埋沒了,正好安靜專一地生長自己,我也正要學一點植物的好脾氣和大智慧;或者種幾架葫蘆,看它們怎么在月夜里悄悄把自己掛起來,與掛在天上的星星保持同一種垂直的姿勢;要么,就種一些蘿卜白菜韭菜,開春了,就送一些給那位老伯,剩下的就挑進城里的蔬菜市場,找一個攤位賣了;要么,就種一些大豆綠豆吧,立秋以后,就會聽見豆莢們噼噼叭叭,聽見秋天美好的炸裂;干脆,就種一些茶最好,自己喝,也請朋友們上山品嘗,就叫它南山碧吧。
就這么一點地,種哪幾樣好呢?土地是絕不會傷害我嫉妒我拋棄我的,土地是上帝伸出的手掌,它的每一個紋路每一粒細胞都充滿水分、營養(yǎng)和情感,都生長禮物和奇跡。到底種什么呢?我得去請教我的農(nóng)事參謀,上星期天他還來這地頭轉過。
一株野百合開了
那天我在南山游蕩,在一個長滿艾蒿的坡地,我被一股濃郁的草木香氣迷住了,我停下來,讓腦子里什么念頭也沒有,只讓鼻子和肺專心工作──其實是專心享用。這香氣含著苦味,就比芳香多了些深厚,有點像佛教,很智慧,似乎也有解脫的喜悅,但其底蘊卻是苦的。我閉著眼睛深呼吸了一會兒,像做了一個夢似的睜開眼,竟看見一束雪白的光灼灼地、然而又很溫柔地在面前閃著,是一株野百合開了。剛才我來到這艾蒿地的時候,只看見它還是含著苞的,我被草木苦香所陶醉而忘情地閉目呼吸──就趁我走神的時候,它悄悄地完全地綻開了自己。這之前,我知道站在我面前、害羞地躲在艾草身旁的這株美好植物,是會開花的,如一個女孩兒出嫁是遲早的事情。但是我沒有想到它這么快、這么奇妙地開了──趁我閉目呼吸的時候,它開放了自己。我就想,我閉目的時候是否做夢了──這潔白的、鮮美的,就是我的夢啊。
你可想象我該是怎樣地驚喜以至于狂喜,是那種透明的狂喜。心靈被純粹的美、圣潔的事物打動,連心靈里那些皺褶的部位,藏著細小陰影的部位,都被這突然降臨的神一樣的光芒完全照亮了。我們這些成人,即便是善良的人,也早已被社會學經(jīng)濟學倫理學們過于復雜地重塑,心,已經(jīng)成為一團交疊的欲望或一種混濁的沖動的代稱;而透明的心,更是我們?nèi)諠u遠離,終于不知為何物如上古神話一樣陌生的東西了。我們似乎懂事了,懂了什么大事呢?是我們懂得了錢、官職、名聲、市場、名牌服裝等等的無比重要,除此之外,那些與心靈有關的事物,比如美德、彩虹、上帝、屋頂上方專注地凝視著我們的那顆星星、曠野上一位散步的老人投給我們的那一瞥善意的眼神,等等,都是不重要的,因為這些東西都不能存入銀行產(chǎn)生利息,或投進官場賺取暴利。我們是真正地成熟了,成熟的最可靠的標志是我們荒廢了感動,卻學會了盤算,而且成了一把快速演算的算盤。對于算盤,它懂得崇拜什么呢?它只崇拜數(shù)字和到手的好處,其余的,它都麻木而且拒絕,我們這里的成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聽見一個市儈曾經(jīng)認真地教導一群孩子:像我這樣,每一根頭發(fā)都想著“發(fā)”,每一個表情都知道向權力微笑,你們就快成熟了。我終于知道,我們這里雖然不缺乏倫理學碩士、美學博士和負責道德宣傳的總監(jiān),但真正普及了、并且滲入骨髓、落實在生活中每個細節(jié)的,卻是市儈的學問。啊,都成熟了,都懂事了,你指望浩浩蕩蕩的市儈的洪流,造出一個怎樣的海?
多么可嘆,我們慷慨地將心靈棄置于黑暗中,并生怕它跑出來干擾我們?nèi)ジ澳Ч淼捏巯,因為必須讓自己完全黑下來才能占一個好的席位,所以我們在埋于暗處的心上再壓上磚石覆上灰土讓它長出毒菌,這樣我們就心安理得地吃肉、喝酒、猜拳作樂了。在市儈安排的晚筵上,必須是沒有靈魂的人,才能獲得最大的快感。
多么可嘆,誰還懷疑達爾文的進化理論沒有道理?我們已經(jīng)進化到不需要靈魂也能快樂生活的境界。猴子去掉了尾巴就進化成人,那么人去掉靈魂就進化成超人了,這是不容置疑的,你看,那些貪得開心賭得開心嫖得開心的超人們,那些醉生夢死的英雄們,有幾個是有靈魂的?
我們只崇拜利益的燈盞,而拋棄了心靈的信仰之光;在池塘里我們爭奪每一條魚每一只蝦,甚至想刨挖出池塘最深處、據(jù)說在地殼附近深埋的盤古老先生的化石,然后盜賣給和你一樣貪婪的人。池塘就是我們?nèi)康呢瑝艉蜑跬邪睿聃忯~、泥鰍、螃蟹一樣,我們沉溺于此、撕扯于此、得意于此、落魄于此,最后失蹤于此。在池塘之外,我們失去了壯麗的精神的天河。
如果時間也可以貪污、賄賂、搶劫、盜竊、買賣的話,早就有“成熟”的人做了“時間產(chǎn)業(yè)”的老板和總裁了,毫無疑問,這絕對是壟斷產(chǎn)業(yè),最大的受益者肯定是酋長和他的一幫絕頂聰明的哥們兒,他們?nèi)巳耸诸^都持有永恒的時間股份,而且源源不斷地有人進貢,他們真正地長生不老洪福齊天了。
沒有了星星,天空可以無限地黑下去,沒有了靈魂呢?人會是個什么樣子?
我想的似乎遠了一點?傊,荒廢了心,荒廢了感動,我們失去了透明的情懷,我們不再或很少能夠領略那種純粹的、有著神圣感的幸福,那種為心靈顯現(xiàn)的事物,我們看不見也看不懂了。
我就這么站在這株野百合面前,感動著,懺悔著。我感到我不配面對這么潔白、純真的禮物。我的內(nèi)心里有著很多的不潔和陰影。你敢把自己的臟手無愧地伸進清泉嗎?你剛從妓院里尋歡完畢,就向一位純潔少女表達你高尚的愛情?我真想把人類中的相當一部分都領到這株野百合面前,在清澈目光的注視里,想想自己,想想自己的靈魂。
真的,我感到慚愧,我感到不配。我什么也沒有做,而它,野百合,卻送給我奇跡般的禮物。我真正感到植物的偉大了,植物站在任何能夠存活的地方,哪怕潮濕、光線不足,只要能與土地和天空發(fā)生聯(lián)系,植物都會把綠色、把鮮美的花、把芬芳的果實拿出來,以這種美好的方式證明自己有一顆美好的靈魂。而我們,占有了多少陽光、雨水和歷史的土壤啊,我們能拿出多少綠葉、花朵和思想的氧氣呢?即使我們站在光線充足的地方,心里也常常充滿黑暗;即使我們的根須扎進本來還算肥沃的土里,我們也難得抽出青翠的枝條。貧瘠的靈魂使我們既辜負了自己,也辜負了歲月的期待。我們站在植物面前,太像一個陰影。
在我的慚愧之外,百合花卻一直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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