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韜奮
說起我的母親,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寧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我現(xiàn)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于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里,我獨(dú)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里醒來,蒙眬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著的帳門射進(jìn)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里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著把我抱起來。她嘴里叫我什么,并對我說了什么,現(xiàn)在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把我負(fù)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的大客廳里,走來走去“巡閱”著。大概是元宵吧。大客廳里除有不少成人在談笑之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里面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著眼看這個,望那個。我由現(xiàn)在追想當(dāng)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忪所見著她的容態(tài),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現(xiàn)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fù)著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愛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dāng)時的幼稚腦袋里當(dāng)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愛。
母親喜歡看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小說的內(nèi)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娓娓動聽,妹仔聽著忽而笑容滿面,忽而愁眉雙鎖。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煩地等著母親再看下去,看后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凄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涌流著。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著,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茨菢訜o緣無故地?fù)]淚痛哭一頓。現(xiàn)在想來,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并覺得她講的故事能那樣地感動著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xiàn)在,有機(jī)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到年底,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里親自聽我背書,很嚴(yán)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背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來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zhuǎn)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dāng)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jīng)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涌地哭著。我心里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對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里勉強(qiáng)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qiáng)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jìn)。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被打得發(fā)腫,有半寸高,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dāng)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著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里望得見母親獨(dú)自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很想起來陪陪母親。于是想出一個借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著,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不停地做著布鞋──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只聽得嘀嗒的鐘聲和可以微聞得到的母親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著,為著我要穿鞋,累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里的不安。當(dāng)時一肚子里充滿著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現(xiàn)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里有過這樣的一種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tài)。
母親死的時候才二十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家族里,都葬送在沒有什么意義的事務(wù)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xiàn)的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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