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我作這些畫的時候,是一個已有兩三個孩子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親一樣,疼愛我的孩子。我真心地愛他們:他們笑了,我覺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們哭了,我覺得比我自己哭更悲傷;他們吃東西,我覺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們跌一交,我覺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當(dāng)時對于我的孩子們,可說是"熱愛"。這熱愛便是作這些畫的最初的動機(jī)。
我家孩子產(chǎn)得密,家里幫手少,因此我須得在教課之外幫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時一幅漫畫中的《兼母之父》一樣。
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替孩子包尿布,唱小曲逗孩子睡覺,描圖畫引孩子笑樂;有時和孩子們一起用積木搭汽車,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車"。我非常親近他們,常常和他們共同生活。這"親近"也是這些畫材所由來。由于"熱愛"和"親近",我深深地體會了孩子們的心理,發(fā)見了一個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兒童世界。兒童富有感情,卻缺乏理智;兒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兒童世界非常廣大自由,在這里可以隨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和要求:房子的屋頂可以要求拆去,以便看飛機(jī);眠床里可以要求生花草,飛蝴蝶,以便游玩;凳子的腳可以給穿鞋子;房間里可以筑鐵路和火車站;親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要它下來……。成人們笑他們"傻",稱他們的生活為"兒戲",常常罵他們"淘氣",禁止他們"吵鬧"。這是成人的主觀主義看法,是不理解兒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態(tài)度。我能熱愛他們,親近他們,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們的心理,而確信他們這種行為是出于真誠的,值得注意的,因此興奮而認(rèn)真地作這些畫。
進(jìn)一步說,我常常"設(shè)身處地"地體驗(yàn)孩子們的生活;換一句話說,我常常自己變了兒童而觀察兒童。我記得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一幅畫:房間里有異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鋪。一個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膊更高,他努力攀躋,顯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顯然不容易爬上,因?yàn)榇餐巫右粯痈;如果他想拿桌上的茶杯來喝茶,也顯然不可能,因?yàn)樽雷用嫱念^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這幅畫的題目叫做《設(shè)身處地做了兒童》。這是我當(dāng)時的感想的表現(xiàn):我看見成人們大都認(rèn)為兒童是準(zhǔn)備做成人的,就一心希望他們變?yōu)槌扇,而忽視了他們這準(zhǔn)備期的生活。因此家具器雜都以成人的身體尺寸為標(biāo)準(zhǔn),以成人的生活便利為目的,因此兒童在成人的家庭里日常生活很不方便。同樣,在精神生活上也都以成人思想為標(biāo)準(zhǔn),以成人觀感為本位,因此兒童在成人的家庭里精神生活很苦痛。過去我曾經(jīng)看見:六七歲的男孩子被父母親穿上小長袍和小馬褂,戴上小銅盆帽,教他學(xué)父親走路;六七歲的女孩子被父母親帶到理發(fā)店去燙頭發(fā),在臉上敷脂粉,嘴上涂口紅,教他學(xué)母親交際。我也曾替他們作一幅畫,題目叫做《小大人》。現(xiàn)在想象那兩個孩子的模樣,還覺得可怕,這簡直是畸形發(fā)育的怪人!我當(dāng)時認(rèn)為由兒童變?yōu)槌扇耍帽扔汕嘞x變?yōu)楹。青蟲生活和蝴蝶生活大不相同。上述的成人們是在青蟲身上裝翅膀而教它同蝴蝶一同飛翔,而我是蝴蝶斂住翅膀而同青蟲一起爬行。因此我能理解兒童的心情和生活,而興奮地認(rèn)真地描寫這些畫。
以上是我三十年前作這些畫時的瑣事和偶感,也可說是我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yàn)。然而這都不外乎"舐犢情深"的表現(xiàn),對讀者有什么益處呢?哪里有供讀者參考的價值呢?怎么能幫助他們在生活中發(fā)見畫材呢?
無疑,這些畫的本身是瑣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話可以告訴讀者:我對于我的描畫對象是"熱愛"的,是"親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設(shè)身處地"地體驗(yàn)的。
畫家倘能用這樣的態(tài)度來對付更可愛的、更有價值的、更偉大的對象而創(chuàng)作繪畫,我想他也許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國的生氣蓬勃的生活中--發(fā)見更多的畫材,而作出更美的繪畫。如果這句話是對的,那么這些畫總算具有間接幫助讀者的功能,就讓它們出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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